33 去似朝雲無覓處(肆)
去似朝雲無覓處(肆)
正月二十,春雪消融,淩波泛綠。
李蓮花回藏劍山莊時可謂“身無長物”,離開時雜七雜八的東西倒是帶了許多。
好雨知春院子裏散亂列放着數個箱子,裏面全都是趙清寧和李妙善冬至到上元期間送給李蓮花與李相夷的禮物。
李蓮花正要将一套越窯白瓷茶器遞給李相夷,耳邊卻聽見李妙善身邊侍女澄碧的聲音。他偏頭朝院外一望,果然見澄碧款款行來。
待到近前,澄碧笑盈盈福身一禮:“公子,莊主讓您與李門主用過午膳再啓程。”
李蓮花剛答了句好,卻不見澄碧有所回應。他擡眼去看,目之所及處,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概的或驚或恐。
其中李相夷的眼神尤為複雜。那是一種摻雜着無數情緒的眼神,是震驚、驚恐、懼怕……與擔憂。
他蹙起秀長的眉,緩緩眨了眨眼,覺得奇怪得很。
“怎麽了?”
越窯白瓷茶器觸手生涼,而他捏着茶器的手卻突然感受到一抹溫熱。他疑惑低頭,只見殷紅鮮血汩汩滴在雪白瓷面,如同紙上朱砂。
李蓮花此時突兀地笑了笑,修長的手指撫上鼻尖,果不其然觸到一片溫熱黏膩。他稍稍仰了仰頭,與手心隔開距離,目之所及,滿是猩紅。
李蓮花驟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他趁着咳嗽的間隙本想擡頭安慰院子裏杵着的兩個人,卻突感天旋地轉,視線模糊不清,而後身子如同被箭矢射中的飛鳥一般驟然摔落,那上好的白瓷茶器也随之應聲而碎。
意識徹底消逝前,他只來得及聽見一聲“卿卿”。
澄碧乍見這一駭人場景,原本來好雨知春請兩人移步用飯嘴角笑吟吟的她現下滿臉驚愕,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直到李相夷攬住李蓮花快步跑向卧房,她才赫然回神,被堵在喉嚨中的尖叫幾乎沖破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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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快來人啊!公子出事了!快去請莊主和府醫。”
澄碧踉踉跄跄地去藥廬請府醫,而被李妙善吩咐去書房取書而後聽聞消息的松青當下連滾帶爬地沖到和風容與,上氣不接下氣地同李妙善說了前因後果來龍去脈。
李妙善大驚失色,茶盞掉在地上,茶湯濺了一地。
李妙善一壁往好雨知春趕,一壁問松青:“去請府醫沒有?怎麽回事?怎麽會突然暈倒?”
“澄碧已經去請了。莊主別擔心。”
匆匆趕到好雨知春時,院子裏服侍的人俱都神色焦急,見李妙善來了,忙作揖行禮。
李妙善卻不管,直往卧房去,方踏入一闌門檻,便聽得裏頭傳來冰冷卻又含着急切的聲音。
“如何?”
榻上的人無知無覺,只一截細瘦腕骨裸露在衾被外。府醫顫顫巍巍收回搭在脈搏上的手,回頭就見李相夷和李妙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好似要把他整個人戳出洞一般。
他用手擦了擦額角冷汗,道:“恕在下才疏學淺,公子這脈象,雖只是虛浮了一點兒,卻并無異樣啊。”
“沒問題?”李妙善不可置信,“沒有問題好端端的人怎麽會突然暈倒?”
“這……”府醫張口結舌,“或許是公子過于疲累?”
“疲累?”李相夷神色譏诮,“他近來每日足足要睡五六個時辰,你卻只用個疲累打發我?”
他撥開府醫,擔憂又後怕地側坐在床榻緊緊握住李蓮花冰冷的手,眼眸一睜一阖間,冷冷挑眉道:“既然你才疏學淺診不出問題,那就讓真正能診出問題的人來。”
“松青,去把全杭州城的郎中都請來。”
“是。”
松青領命而去。
她走出好雨知春好一段距離才發現吩咐她的人不是李妙善而是李相夷。
而她竟然直接聽從了。
算了算了。
松青搖了搖頭。
總歸是為着公子,再者莊主也沒說什麽,她還是先派人一起去請郎中吧。
半個時辰後,全杭州城的郎中都在聚集在了好雨知春。院子裏“人山人海”,都快沒地方下腳,好在有好雨知春的丫鬟小厮在檐下臺階維持秩序,才沒出現什麽踩踏事故。
請來的郎中一個接一個被李相夷喚進去診脈,又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出來。
他們得出的結果也同藏劍山莊山莊的府醫一般,只是李相夷譏諷的神色和比刀劍還鋒利的話語讓他們覺得自己這麽些年簡直白學了。
卧房內依舊緊握李蓮花的手不放的李相夷神色難看至極,冷峻的一張臉較之平常更為冰冷。
心上人人事不省,大夫毫無辦法。李相夷束手無策,只好抓住李蓮花的手給他給輸送些揚州慢真力維持生機。
接連送走全杭州的大夫後,李妙善終于覺出大大的不對。她連忙打開許久未用的游戲系統,憑意念調出好友聊天界面給趙清寧發了條讓她速回的消息。
李妙善從前同趙清寧在游戲世界相認後,也學過一段時間的醫術,翻看了幾本醫書。雖然最後因為實在一竅不通放棄了,但她手裏卻還留存了萬花谷藥王孫思邈門下的衆多醫方。
挑挑揀揀一番,李妙善翻出一張調養身體無功無過的醫方,送到衆郎中面前看過,待确認此方無礙後立時便命人前去抓藥熬藥。
雖然藥的确是好藥,醫方也确實是溫養身體的良方,但李蓮花的身體卻無半點兒起色,只維持在一個相對“平穩”的程度。這半月以來,李相夷已經請杭州城周圍城鎮的大夫都來看過,可惜無人能給出李蓮花昏迷不醒的答案。就在李相夷凝眸望着榻上毫無知覺的人,決心下帖延請天下名醫時,趙清寧終于姍姍而來。
她聽到李相夷與李妙善說再去尋別人給李蓮花看病,好笑道:“現在天底下最厲害的醫者就在這裏,就在你的眼前,你是要去問誰的藥?”
李相夷旋身冷笑:“趙女俠醫術超群獨占鳌頭,旁的人雖不如你,到底也是醫者。一人醫不好,便多請幾人。集思廣益。我就不信人人都是庸醫,一個也瞧不出來病症。”
李相夷因李蓮花暈倒而連續半月無醒來跡象,整個人的情緒并不十分好,此時便像那瀕臨爆發的火山,一點就炸。
而從金陵回杭州這一路,趙清寧也算是歷經千難萬險千辛萬苦,此刻儀容不佳風塵仆仆,連身衣裳都未來得及換,便聽得李相夷這一番陰陽怪氣的話,如何能不生氣。她當下便要抄起袖子和李相夷“理論”一番。
李妙善見兩人“針鋒相對”,溫婉笑着打圓場:“清寧,李門主也是關心則亂。昨日裁縫新做了衣裳,我吩咐她給你也做了幾身,等會兒給蓮花診完脈你就回去換上試試看看合不合身。”
趙清寧聞言怒氣減消,她“哼”了一聲,看在李蓮花與李妙善的面子上到底沒有開口進行語言攻擊,只是甩袖一揮,兀自進屋。
李妙善伸手揉揉太陽穴,對趙清寧孩子氣般的行為頗為頭疼。
“李門主勿要見怪,清寧……”
話音未落,李相夷已轉身回屋守在李蓮花身側,又是一陣沉默無話。
李妙善張了張嘴,良久嘆了口氣。
這場景真是好生熟悉……該說不愧是同一個人嗎?今時今日與昔年趙清寧李蓮花針尖對麥芒的情況竟相差無幾。
趙清寧伸出食指并中指輕輕搭在李蓮花的脈搏上。如同那些大夫所言,脈象除了虛浮之外,确實沒有異樣。但為何人躺了大半月卻依舊昏迷不醒?
趙清寧眉頭微蹙,取出一根細長銀針輕輕在李蓮花中指一點,一滴血珠即刻湧出。她捏住李蓮花的指尖,擠了些許鮮血在白瓷小碗,而後對着光仔細看了看。
猩紅血液透着點點黑紫。那并不是正常人的鮮血顏色。
趙清寧心下了然,放下小碗,正襟危坐:“他的脈象确實沒有問題。”
聞聲,李相夷并未露出欣喜之色。
果不其然——
“只是,五髒六腑不知何故枯竭。”
李相夷臉色沉沉,神情則更為冰冷。明明好雨知春四處燃着炭火,他卻覺得有人從四面八方給他潑了盆涼水,如墜冰窟。他閉了閉眼,艱澀開口:“有……解決之法嗎?”
難得有機會見李相夷如此失态,若不是現下場合不對,趙清寧高低得好好欣賞一番他的态度神色。
她淺淺垂下眸子:“接下來我會替他施針,固元丹和那道醫方且一日三次的用着吧。”
趙清寧說完,又再度細細打量李蓮花。忽然,她心有所感靈光一至,借着取針的動作掩袖擡手起卦,片刻後目光憂慮難言掠過李蓮花蒼白如紙的臉龐,心裏暗道無怪那些郎中瞧不出來——因為這很大程度上不是病症,而是天道規則的壓迫。
握針、局針、提針、彼針、長針齊出,李蓮花的情況逐漸趨于穩定。
聽着床榻上的人不再微弱的呼吸,李相夷依舊沒放心,只聽趙清寧說:“雖然我用太素九針穩定了他的情況,但他的身體卻更為虛弱了,而後續如何也未可知。他最近還是留在杭州的好,方便我就近察看。”
“好……”李相夷澀聲道。
趙清寧午間施完針,臨近黃昏時李蓮花便悠悠轉醒。
一直守在好雨知春的趙清寧替他把了脈,确定眼下無礙,李妙善則吩咐侍從傳了些清粥小菜作晚膳。随後便合了門悄然離去,将空間留給李相夷。
兩人默契地挑了條平常不常走的小道,只一徑沿着石棱小路走,俱是默默無言。
快到上善若水時,趙清寧才絮絮開口,将心中猜測說與李妙善聽。
“花花毫無預兆陷入昏迷,鼻竅出血。幾乎所有郎中甚至我都瞧不出病症……我懷疑,是……在壓迫。”
她說這話的同時擡眼瞟了瞟碧澄澄的天空,李妙善霎時會意,臉色忽青忽白,話語裏盡是不解:“怎會如此?”
“約莫是……規則之下,一個世界只能有一個李相夷罷……”
只是如此看來,先前她回杭州遇到的山匪截殺、野獸攔路恐也是天道在阻攔。
李妙善素來溫婉的面孔僵硬無比,她聽懂了趙清寧的潛臺詞:“也就是說,唯有一方死亡,另一方才能……”
她艱難地擠出“平安”兩個字眼。
趙清寧不想承認,但事實的确如此,她悵然地點了點頭。
“這……”李妙善頭疼,“這可如何是好?”
趙清寧不語。
良久,她忽然冒出一句。
“我在思考。”
她擡頭仰望,原本碧藍如洗的天空已經變得灰沉沉。
“什麽?”
“此事是否要告知李相夷……”
“他有知情的權利。”李妙善糾結,“雖然我不想把意願強加到他人身上,可他若是知道,必定會為了蓮花心甘情願赴死。我……”
她不忍心看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去死。
“他們兩人都很重要,無論是誰受傷,都不是我們想看到的。”趙清寧觑眼望她,“妙善,我有個想法。”
李妙善望着她清澈如水的眸子,堅定道:“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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