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去似朝雲無覓處(伍)
去似朝雲無覓處(伍)
風徐徐吹着,将一切未盡之言掩藏在簌簌聲裏。
湯藥濃重而獨有的苦味在李蓮花沉睡的半月裏日複一日的浸染好雨知春,李蓮花一呼一吸間,鼻腔中全是苦澀。他支使李相夷将窗牖推開一扇,摻雜着冷香的風緩緩灌入卧房,吹散了一室沉悶郁郁。
這時,李蓮花蒼白的臉上才攢出一抹缥缈如青煙的笑。
他問:“我睡了多久?”
李相夷斂眉低目,輕聲道:“半個月。”
“這麽久啊……”他喃喃道。
李蓮花望向窗外。那扇窗前本有一棵花開得極赫赫揚揚的梅樹,如今卻将要凋謝。看來他的确睡了許久。
“醒了就好。”李相夷擁住他,“卿卿,我快被你吓死了。”
他忍住喉嚨中的癢意:“對不起,相夷。讓你擔心了。”
“沒有。”李相夷捋捋他因連日昏睡而有些枯燥的長發,柔聲道,“卿卿不用說對不起。”
李蓮花靠在他懷裏,感受到他撫摸他頭發的動作,不由心裏尴尬。他都昏迷半個月了,再怎麽貼心照料定也是不能見風,只能沾濕巾帕擦頭發。他方才碰了一下都覺得頭發油膩膩的,虧李相夷還能愛憐地摸得下去。
高人啊……
他心中感嘆。
“李相夷。”他“唔”了一聲:“我餓了。”
李相夷立時扶他半靠在床屏,從案上端了碗燕窩銀耳粥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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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耳粥甜滋滋的,李蓮花很喜歡。
“吃完再睡會兒?等喝藥的時候再叫你。”
李蓮花點了點頭,沒有拒絕,只道:“你照顧我肯定也累了,去休息吧。好雨知春還有其他人呢,你不用一直守着我。”
“好……”李相夷聲音沙啞。
與此同時,上善若水。
此間院落一應侍候的人都被趙清寧遣去了院外等候。朗闊的書房裏寂寂無聲,趙清寧同李妙善一人倚在窗邊,一人在桌案旁坐着半撐着臉,氣氛甚為沉重。
半晌,李妙善緩緩開口:“你剛才說的那個法子,成功的概率……”
“不大。”趙清寧知她想問什麽,直截了當地搖頭,“但我目前能想到的,只有這個辦法。”
李妙善又是幽幽長嘆一氣,只覺頭疼欲裂:“那就先這樣辦吧。”
話音一落,室內又恢複到先前那般沉寂。
良久,趙清寧才躊躇道:“你說……要不要給李相夷找點兒事做?或是支開他?免得讓他看出端倪。”
“不用。”李妙善緩緩搖頭,眼睛凝着好雨知春的方向,“或許這個時候,讓他留在蓮花身邊才是最正确的決定。”
趙清寧在藏劍山莊留了幾日,等李蓮花面上看不出什麽不對、內裏也趨于穩定,千叮咛萬囑咐讓他珍重自身不要逞強後,又匆匆趕回了金陵。藏劍山莊在李妙善的帶領下,開始大量翻閱與神鬼之說有關的典籍記載。所有人每天兩眼一睜就是翻書,可謂廢寝忘食。
而李相夷早早就飛鴿傳書了四顧門,吩咐他們因着李蓮花的病症遍訪名醫遍尋奇藥,若無十萬火急之事不得打擾。于是四顧門的事務便被他推了出去,他自己則不顧李蓮花反對日日夜夜守在李蓮花身邊,生怕他出事。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四月,四顧門傳信說元寶山莊主人金滿堂要在溫州舉辦一場宴會,随信附上一張請帖。
李相夷眼神晦澀地看着手中請帖,心念電轉間,驀地想起金滿堂有個叫“泊藍人頭”的寶物。聽聞以此人頭杯喝酒,能包治百病,萬毒不侵。只不知這傳言,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不過無論如何,為了李蓮花,他都得去一趟。
不試一試,怎知真假?萬一呢?
四月,清明,天朗氣清。
李蓮花正望着好雨知春院子裏那株巨大的梧桐樹出神。記憶裏,趙清寧與李妙善都比較偏愛梧桐,從前在劍三時,他們的每處居所,堂前堂後,總會有梧桐樹的影子。
正想着,李蓮花就聽見院外傳來李妙善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诶”了一聲,極為詫異:“蓮花,李門主呢?”
李蓮花剛要說話,喉間湧上不适感。他掩唇咳嗽幾聲,微笑道:“他去尋人頭酒了。”
“他待你當真是極好。”李妙善感嘆。
李蓮花笑得眉眼彎彎,連病氣都沖淡幾分:“是啊。”
“只是……”李妙善話音一轉,“你也看過原著,知道人頭酒不過是說得好聽,并不能解毒。怎麽不阻止他?”
“總得給他……”李蓮花長嘆一口氣,“留點兒念想吧。”
李妙善聞言內心酸澀。此時一陣風起,吹得梧桐葉婆娑作響,李妙善怕他站在院子裏吹風受涼,拉着他回屋給他灌了一杯熱茶。
“近來身子可好?”
李蓮花捧着茶盞暖手:“勞五姐挂心,我一切都好。”
他瞧李妙善眼下青黑,知道她自從他醒來便成日泡在書房裏翻找救治他的方法,心頭漸漸漫上愧疚。
“妙善……”他垂下眼簾,“抱歉啊,讓你們操心了。”
李妙善眼眶有點兒紅,淚盈于睫,怕惹他傷懷急急轉身拭掉:“說什麽呢,我們是一家人,什麽操心不操心的。你放心。李門主、還有我和你三姐,我們一定會找到救你的方法的。”
李蓮花聽後,倒沒說什麽反駁她的話,只是含笑點了點頭,道了聲“好”。
李相夷日夜不休地趕路,到溫州時剛巧遇上金滿堂的宴會開席。他暗道一聲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而後步履從容走進元寶山莊的大門,邊走邊将請帖随手向外一擲。
元寶山莊的侍從接過擲來的請帖一看。“李相夷”三個大字直讓他瞪大了雙眼,登時便好似身後有猛虎一般沖去前廳。
“老爺!貴客!有貴客!”
此時金滿堂正要去舉辦宴席的花廳招呼客人,聞言究極疑惑什麽貴客能讓他如此興奮且不顧規矩的大呼小叫。正想呵斥他規矩一點兒,不料侍從下一句直接讓他從座上彈坐起身。
“李門主!是李門主來了!”
金滿堂不可置信:“當真?”
要知道他雖然給四顧門遞了請帖,可也壓根兒對李相夷會親至元寶山莊不抱希望。畢竟李相夷此人,他雖然沒能親眼見過,卻一直聽過他的傳聞。傳說此人一向冷傲孤僻,自視甚高,冷漠至極。沒想到他竟真的來了。
這樣一想,他立即吩咐侍從:“快,快上茶,要敬亭綠雪。”
金滿堂來回踱步,一會兒讓侍從上茶,一會兒讓婢女從地窖取酒,一會兒讓小厮捧來金銀珠寶。轉念一想李相夷那般風華絕代人物,應是看不上俗物,遂作罷,只道:“去把泊藍人頭取來。”
幸好他還有個壓箱底的寶物,換做旁人,他根本不舍得拿出來,但誰讓對方是李相夷呢。
婢女恭恭敬敬地把泊藍人頭捧來時,李相夷剛好踏進前廳。
金滿堂喜不自勝:“李門主大駕光臨,真是讓寒舍蓬荜生輝。”
金滿堂沒請李相夷去花廳,他料想以李相夷的性子應是懶怠應付他們,于是只恭請他在前廳坐下:“這是小人收藏的寶物,用它斟過的酒可解萬毒,尋常人千難萬險也得不到一杯。也只有李門主有此等機會品嘗。”
金滿堂一揚首,便有婢女為李相夷倒酒,酒杯遞到近前卻被李相夷攔下,他瞥了眼泊藍人頭,道:“金莊主。實不相瞞,我今日來此正是為了人頭酒。”
“哦?”金滿堂放下酒杯。
“家妻身染重疾,遍尋醫者卻毫無辦法,聽聞金莊主的人頭酒能包治百病,便想替家妻求上一杯。”
口喚家妻雖有些不合規矩,但他向來不在意禮教,又決意待李蓮花身體好轉便向他求親,于是此事在他看來便不算什麽了。
金滿堂先是震驚李相夷何時冒出個妻子,随即又想到傳聞中與他形影不離的神醫,自覺想明白了,便道:“這有何難?李門主親自開口,在下豈有不從之理?只是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萬望李門主看在在下贈酒的份上能夠答應。”
“你說。”
“來日李門主與夫人成婚,可千萬記得給在下送張請帖。”
李相夷撫着茶杯兀自輕笑:“可。”
金滿堂所料不錯,李相夷确實沒去花廳,也沒任何赴宴飲酒的心思,只簡單同他聊了幾句,并鄭重謝過他贈酒,而後一杯人頭酒便被封在匣子裏鎮着冰塊去往杭州。
他一眼不錯滿含期待地盯着李蓮花飲下人頭酒,示意府醫把脈。
“如何?”
府醫搖頭:“并無變化。”
李相夷期待的眼神逐漸落寞,李蓮花不忍他傷心,撫上他的手:“相夷。”
他看向李蓮花。
“會好起來的。”
李相夷從元寶山莊回來陪了李蓮花不過四五日,四顧門又緊急傳來消息——笛飛聲所統領的金鴛盟正四處作亂,為禍江湖。四顧門門人盡出,形勢本來一片大好,無奈笛飛聲也出現在了“戰場”,笛飛聲此人武功高強,整個江湖也只有李相夷可以與之一戰。他這一出現,李相夷不在,四顧門中并無人能夠與他匹敵,一下子便露了怯。
他收到信時,李蓮花才喝完一碗苦津津的湯藥,正撚了一枚酸梅慢慢嚼。
眼見此人為難不已,李蓮花索性替他下了決定:“回去吧。”
李相夷猛然擡頭。
“人的一生不可能全是兒女情長。我們都有屬于自己的責任。相夷。回去吧……”
他張了張嘴,最後攬着李蓮花肩膀在他唇上落下一枚纏綿的吻:“等我”
“嗯。”
李相夷一離開杭州便離去了四個月之久,此間一直東奔西走忙忙碌碌,竟是到中秋才回來才回來陪他吃了頓飯,而後又急匆匆離了藏劍山莊。
中秋當晚,兩人躺在床上絮絮閑聊。
“卿卿,等這一次結束,我就解散四顧門,退隐江湖,和你一起過逍遙自在的日子。”
李蓮花笑容淺淡卻真實:“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
次日一早,李蓮花被冬至喚醒用膳兼之服藥時,身側已無李相夷蹤影,便知那人趁着黎明又走了。
夜晚,李蓮花罕見地做了場夢。
他夢到了李相夷。
夢中的李相夷依舊一身廣袖白衣,只是平常整潔幹淨的儀容不再。一貫好好打理的頭發毛躁散亂,白衣雖有血跡,渾身卻看不出傷口。他整個人無知無覺被一塊木板托着如同一葉孤舟漂浮在茫茫大海。
他伸出手想要去撈起李相夷,畫面卻忽地一轉,那人正一襲白衣笑地淡淡的望着他。
“卿卿。”
李蓮花驚疑不定,迫切地想說什麽卻發現怎麽也無法開口。
“你要好好的。”
于是他看着那人從李相夷逐步變成“李蓮花”,逐步走向死亡。就在“李蓮花”震斷吻頸,飛身跳下懸崖的那一刻,他猛然驚醒。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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