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別為他們難過 姬元徽踏進院子時,……

第18章 別為他們難過 姬元徽踏進院子時,……

姬元徽踏進院子時,看到樹下石桌旁坐着一名衣着素雅的白衣文士。

聽到腳步聲,那人回過頭來,聲音帶着詢問:“阿寧?這麽快就回來了嗎?”

姬元徽留意到他系着用來遮光的白绫,眼睛似乎不太方便。

“來的不是周恃寧。”有人自屋內踏出,“是三殿下。”

郁遠承似乎沒料到姬元徽會過來,有些受寵若驚躬身行禮:“淮州舉子郁遠承,見過三殿下。眼疾未愈未能恭迎尊駕,還望殿下恕罪。”

“來者是客,不必拘禮。”姬元徽虛扶了他一下,說幾句客套話試探虛實,“來京科考的舉子都是來日的國之股肱,你我同為朝廷效力,論跡論心并無二致。你安心在此備考,有什麽需要的随時告知府上管家便可。”

“殿下禮賢下士,當為王侯之典範。”郁遠承大受感動,備受鼓舞,“來日若國有需,學生願效死力,為朝廷肝腦塗地!”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熱血滂湃,姬元徽許久沒見過這樣的愣頭青了,硬是沒忍住多看了他幾眼,然後忍着肉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很好很精神。”

姬元徽上前兩步,走到抱臂靜立在門口那人身邊,熟稔的搭着他的肩低聲詢問:“表兄,這人你們從哪兒弄來的?”

周恃明涼涼的目光落在姬元徽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上:“撒開。”

周恃明和他的弟弟算是兩個極端,一個生人勿近熟人也不許挨邊,不小心摸一把能被他的周身寒氣凍僵。另一個整天笑呵呵的傻樂,一看就不太聰明。

姬元徽也不見愠色,抽回手搖頭:“這麽久沒見了,還是不讓人挨邊。周二呢?”

話音剛落,周恃寧端着碟點心進了院子,見姬元徽在,表情一喜:“嘿!回來了啊,你們白日裏做什麽去了?一個兩個都不在府裏……”

周恃明一個眼神掃過來,周恃寧聲音馬上就小了,縮了縮脖子有些心虛:“我做什麽了又要瞪我……”

周恃明眉頭皺起:“你不是說郁舉子舟車勞頓,去拿盤點心給他墊墊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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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恃寧不服氣嘟囔:“我拿了啊……”

周恃明看着只剩半盤的點心,冷冷道:“邊拿邊吃?你就是這樣照顧朋友的?”

周恃寧手裏還捏着半塊咬了一口的,理直氣壯:“他又不會嫌我!”

說完後周恃寧癟着嘴斜着眼偷看他哥,僵持片刻後,還是在頗具壓迫感的視線下将糕點放下,不情不願的把手在衣服上反複蹭了兩下。

見他在衣服上擦手,還把咬了一口的點心放回盤子,周恃明眉頭皺的更深了。

他額角青筋暴起:“放回去幹什麽?你還不如吃了。”

“啊?”周恃寧不知道他哥為什麽突然變卦,但還是樂呵呵道:“好嘞。”

周恃明快被氣死了。

姬元徽抿着唇望天,裝看不見。

“這兒沒你的事了,吃你的點心去吧。”姬元徽從周恃明的聲音裏聽出了濃濃的疲憊,“帶上你朋友一塊兒,回屋去吃。我和殿下有事要談。”

“知道了。”周恃寧拉起郁遠承,頗為高興的牽着他一塊兒,“咱們走。”

姬元徽看着那兩個少年像兩只小羔羊,一蹦一跳相攜離開了。

院落裏重歸寂靜,姬元徽在石桌旁坐下,忍不住道:“一州的解元,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啊……這位郁舉子是什麽來歷?”

“他家祖上世代為官,到他父親這一輩敗落了。”周恃明緩緩道,“幾年前國子祭酒之案一出,禦史臺上下群情激奮,聯名寫了彈劾的折子。他父親是罵聲最大,也是罵的最難聽的那個,曾一日之內上疏二十餘次,要斬奸賊,清君側。”

“然後他父親就在丞相的授意下被貶黜南州,一貶再貶,最後死在任上。他家中沒什麽近親,他母親早在他不滿周歲時便過世了。”周恃明停頓了下,繼續道,“父親和他們家有些交情,他又與周恃寧年紀相仿,于是就将他接到了家中,和周恃寧同吃同住,一起教養。”

“還有這樣的往事……”

“他的眼睛也是随他父親被貶至南州時,為瘴氣所侵。”周恃明有些惋惜道,“周氏尋了許多醫師來治,但也只是讓他勉強複明。白日裏依舊不能見強光,傍晚天一暗就不可視物。”

沉默了會兒,姬元徽問起其他事來:“表兄怎麽得空回京來了。”

“不久留。”周恃明神情淡淡,“近來四處都不安定,父親擔心郁遠承獨自上京會有意外,于是讓我陪同護送。待我去國公府拜見過祖父,若京中無事,便啓程回漁津郡。”

姬元徽看了看天色:“今日天色已晚,表兄是要回國公府,還是暫且在我這裏落腳?”

“趕了半月路,風塵仆仆,如此去見長輩未免失禮。”周恃明擡眼看他,“待明日休整過後再去拜見,勞你多空一間客舍出來。”

“好說。”姬元徽起身,也不客套,“若無其他事,那我回了。”

周恃明朝他一颔首:“慢走。”

姬元徽對他的冷淡疏離表示理解,要領兵打仗的人,若是嬉皮笑臉的實在不成樣子。周恃明這樣就剛剛好,話不多說出來才更有分量,他身量又高,披甲往那兒一站就是一堵冰冷的牆。

現在江州的水師是由衛國公世子,也就是周恃明的父親周延忠統領。如今老國公年邁,若哪日老國公過世,周延忠回京受封襲爵,屆時的江州水師八成會由周恃明接任。

姬元徽被他爹扔來扔去,周恃明也沒好到哪裏去。

兒時長在江州,後來有幾年南邊與海寇打得兇,就被送回了京。那幾年皇帝有意扶持大皇子,想給他拉攏些同齡的世家子,可家中背景能讓丞相投鼠忌器不敢下手毒害的沒幾個,于是周恃明意料之中的被點做了大皇子伴讀。

幾年後,見大皇子勢大,皇帝又有意平衡朝中勢力,周恃明他爹早早聽到了風聲,怕自己兒子被卷進這灘渾水,又尋了借口将人從皇帝虎口間搶了出來,要回了江州。

同樣都是被權利争鬥裹挾着四處游蕩,來去不由自己,姬元徽對他頗有些同病相憐的同情。

回到住處,姬元徽沒在正廳見着人,估摸着裴煦應當是回卧房了,于是問一旁臉熟曾在裴煦身邊見過的小厮:“準備的餐食裴少君用過了嗎?”

小厮搖頭,傻愣愣的:“少君說身體不适胃口不佳,吃不下,就回房了。”

姬元徽有些生氣:“他說不吃你們不知道勸着點兒?”

小厮年紀小,被兇了一嗓子吓得跪地不敢起:“殿下恕罪,奴才做事不周……”

姬元徽被吵得煩躁:“別哭了,再哭明日把你打發賣了。”

張管家端着托盤恰好過來,在一旁勸道:“殿下何苦跟個奴才置氣,他年紀小膽子也小,不經吓,少君看他可憐把他留在身邊伺候有段時日了,若是明日起來見身邊少了人估計會不習慣。”

“記得日後好好盯着你家主子吃飯。”姬元徽依舊臭着臉,“行了,下去吧。”

“是,是……”小厮抹着臉退下去了。

姬元徽神色緩和了些許,目光看向張管家手裏的東西,“張伯,這是什麽?”

“老奴想着裴少君吃不下興許是因為膳食太油膩,于是吩咐廚房另準備了份清淡的荷葉粥,正準備送去,想試試能不能讓少君多少吃些。”

“張伯有心了。”姬元徽将托盤接過,“我來吧。”

他端着托盤回了卧房,房內燈光昏暗,姬元徽暫且将粥擱到桌上,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去看。裴煦蜷在床上抱着錦被,似乎已經睡下了。

晚間他在的時候裴煦總要抱着他,他不在就抱着他的被子。裴煦總是這樣可憐,被舍棄了太多次,于是總想拼命抓住點什麽。

明明他已經活得很小心了,連睡覺都蜷成一小團不占什麽地方,可卻仍舊有人容不下他。

裴煦身上有種不得已的成熟,這種成熟不是随着年齡積澱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不得不強迫自己去模仿來的。白日裏他會給自己套上大人的殼子,學着聖賢書裏說的臣子典範把自己裝裹起來。

可到了夜裏無人時,這份成熟便不複存在了,他仍舊沒有長大,仍舊是個惶惶不安睡覺要抱被子的孩子。

姬元徽坐在床邊看了會兒,然後起身去一旁拿了藥膏來,盡量輕的将被子從裴煦懷裏抽出來,撥開他的衣領給他塗藥。

這藥是白日裏太醫調配的,用來活血化瘀去除裴煦脖頸上的淤青。

姬元徽動作很輕的打着圈去塗,裴煦慢慢撩開眼皮,昏暗燭光下,那雙眼睛顯得幽明難辨。

“醒了?”姬元徽聲音不自覺便緩了下來,“餐食怎麽一口都沒動?我端了粥來,要不要用些?”

說着,他要站在身來,卻被裴煦拉住了衣角。

裴煦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小幅度搖了搖頭:“痛。”

喉嚨痛,吃不下。

姬元徽重新坐回裴煦身旁,他已經不似白日裏第一眼看到裴煦滿身是血時,那副被人剜了軟肋驚慌失措的模樣了。

他鎮定下來,眉眼沉斂,好像很可靠。

“為什麽不高興?融融。”他看出了裴煦在因為什麽低落,緩緩道,“你做得很好,所有想要欺辱我們的人,都不該活着。”

裴煦朝他的方向靠近,将臉埋進他掌心,聲音很小的問:“那日後要因為我們而死的人還有好多……他們也有親人朋友,這樣真的是對的嗎?”

“只有贏家才有資格評判對錯,只要我們贏了,我們說什麽是對的,什麽就是對的。”姬元徽拇指輕輕擦過他的側臉,“我們得一直贏下去。”

裴煦突然笑了聲,像是想到了什麽:“殿下,我們這輩子做很多壞事,下輩子會不會變成貓狗魚鳥啊?”

“又胡思亂想。”姬元徽碰了碰他的臉頰,“我們哪裏是在做壞事,我們是在為民除害。孟子怎麽說的來着?無恻隐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他停下來:“後面兩句是什麽來着?”

裴煦道:“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嗯。”姬元徽點頭,“他們有嗎?他們沒有,所以他們不是人,你也不用愧疚。”

“別害怕,你沒有錯,不要覺得自己有錯。”姬元徽目光垂落在他身上,撥開他額前碎發俯身親吻他,“別為他們難過,永遠只有他們欠你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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