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五月底六月初,麥子得……

第4章 第 4 章 五月底六月初,麥子得……

五月底六月初,麥子得搶收。

湖地有人家用上了聯合收割機,楊金鳳不舍得,一畝地好了産七八百斤糧食,要到糧站交公糧,要留口糧,刨去種子化肥再往裏搭收割費,那真是虧不起。

家裏地多的實在沒法割,勞力出去打工,只能趕緊地聯系收割機,慌死了,這一陣人人臉上都是慌的,步子邁得又急又大,問東家,問西家,機子到哪兒了?唯恐人機子不來,萬一老天爺心情不好落雨,那這一季收成,是鐵定折手裏了。

楊金鳳一個人要割四五畝麥子,淩晨兩點多就爬起來,晌午也不回。明月在家做好飯,挎着籃子,往田埂去。麥子像焦了的海,楊金鳳彎着腰,汗流進眼裏,眼睛便紅了,臉皮也叫汗給腌成霧霧的,好像嫩了起來。

“奶奶,吃飯咧!”明月叫她。

楊金鳳是幹活的好手,能下苦力,麻溜勁比得上陝甘的麥客。往年,子虛莊一到麥收季節,就有陝甘的麥客朝這裏來,他們家鄉麥子熟得比這裏晚,便趁此空檔出來讨生活。如今人都去城裏打工,又有了收割機,不咋見麥客了,明月小時候給麥客送過飯,興許那些人也都去了南方打工。

割麥子又不是啥好活,能進工廠,誰要來割麥子。

要是都舍得用收割機,誰要來割麥子。

楊金鳳要割麥子。

她後背長滿痱子,一個麥收季節,身上得褪一層皮。褪就褪吧,莊稼人誰一年不褪個幾回皮?

“趕緊家去,別耽誤下半天念書。”楊金鳳的臉真紅,汗也真多,她扯過手巾擦了幾把,拿起馍馍。

明月給她倒綠豆湯,像沒聽見:“摸黑有人給咱拉麥嗎?”

“有,你坎兒大爺開他拖拉機,都說好了。”楊金鳳灌了一大碗綠豆湯,五髒六腑舒坦了。

明月說:“給大爺油錢嗎?那誰壓車?”

楊金鳳罵她:“你老操不完的閑心,誰壓車,還能你壓車?你念你的書,天天問東問西!”

明月想壓車,李萬年在的時候,就用賣豆腐的小三輪拉麥子,麥子剁得高高的,明月爬上去,天上也挂着明月,她坐麥子上唱歌,覺得很自由,叫月光照着身子,風吹着熱臉。

楊金鳳跟她沒好脾氣,只曉得催她念書。明月習慣了,還要問:“那等人都忙完,誰家能給咱搭把手不?”

楊金鳳累得要命,罵她都嫌費嘴。

明月便跑過去捆麥子,手剌得生疼。等楊金鳳吃好,她挎着籃子慢慢走出麥田,遠處收割機轟隆隆過去,它張着大嘴,所過之處,麥子便只剩矮矮的稭稈了,很神奇,很快,不曉得比人快多少。

什麽時候我家的麥子能用收割機?明月心裏亂亂的,要是能早點去打工掙錢,就可以了吧?明月想打工,她好像叫範小雲蠱惑了,又或者是其他人,那些逢着年關回來的喜氣洋洋的人。

可楊金鳳叫她好好念書,她愛念書嗎?真不清楚,說不上愛,說不上不愛,叫好好念就好好用功,叫她去種一畝麥子,她也會很賣力的。她愁的是,賣力能換錢才好,念書賣力還得花錢,老師又讓交期末資料費了。

“明月!”八鬥不曉得打哪過來的,他戴着草帽,手裏是鐮刀,“你奶還在地裏呢?”

明月說:“在呢,你吃了嗎八鬥叔?”

八鬥說:“吃了,我給你奶搭個手。”

明月很高興:“你家忙完了嗎?”

八鬥家沒忙完,但他喜歡跑旁人家搭把手,不用叫他,他自個兒就會跑來。八鬥叔這算什麽呢?難怪他娘老罵他。他為的是叫人誇他一句好嗎?明月不懂他,她只曉得八鬥叔是愛面子的,奶奶說的。

整個麥收時令,那樣熱,那樣累,到頭來能落幾個錢呢?真是不值當的種地,太不值當的,可那老的,幼的,不留在土地上無處可去。那年輕的,力壯的,先叫城裏用了去,等老了幹不動了還是要回到土地上來。

這都是明月已經知曉的。

她跟同學們騎車回來的路上,看見長長的隊伍,在糧站門口排着。大都是開三輪來的,鮮有平板車了。明月自打念了初中,腦子裏便時常冒出些問題來,她停在路邊,伸頭往糧站裏頭瞅。

糧站裏有工作人員,有秤,要檢驗糧食的好孬,那些工作人員是叫吃商品糧的,意思是吃國家飯。明月覺得他們看起來很神氣,在子虛莊人的嘴裏,一個人,若是能吃商品糧,那就是很出息很好的。

“李明月,你在這幹嘛,怎麽不走了?”

張蕾從車子上下來,明月扭頭:“我随便看看。”

張蕾也瞅了幾眼:“有什麽好看的?都是來完糧納稅的。”

人在裏頭卸糧食,那麽重一袋子,胯一頂,胳膊一攬,老漢胳膊上暴起青筋,明月瞧得一清二楚。老漢看着得七十多了,哼哧哼哧的。

當農民真可憐,明月心裏有着很模糊的悲哀。她明白,李萬年如果活着,也一定在這長長的隊伍裏,等着人驗收糧食。她喜歡爺爺,最愛的就是爺爺,可李萬年死了。

“城裏人要交公糧嗎?”明月跟張蕾說起話。

張蕾像看傻子:“城裏人都不種地,交什麽公糧?”

明月無意識張口:“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

張蕾看她一眼:“你會背《觀刈麥》?這不是咱們課本上的。”

明月曉得她有些驚訝:“我大娘給我的書上有。”

張蕾哦一聲:“你怎麽想起來背這個?”

明月說:“就是一下想到,随口背的。”

張蕾有點餘光看她的意思:“城裏人工作掙錢,農民種地交公糧,這都是很正常的事。”

張蕾在學校裏是很有權威的,她永遠很犀利,想法很獨特,跟其他留守的學生很不同,大家都有些敬畏她。

明月卻道:“我不覺得正常。”

張蕾這下是真的有些驚訝了,因為還沒有人會質疑她的觀點,她總是很篤定,很從容,明月在她眼裏是很幼稚的。

“哪兒不正常?”

明月說:“我說不上來,反正我不覺得這是正常的。城裏人工作掙錢了,可農民交公糧又沒給錢。”

張蕾嗤之以鼻:“地都給你種了,當然要交。”

明月反問:“為什麽種地就得當然交?”

張蕾一哂:“一直都這樣的好吧,你又不是城裏長大的,年年交公糧看不見嗎?”

明月說:“一直都這樣也不一定就是對的事。”

她其實拿不準,但心裏有這麽個念頭便這樣說了。

張蕾有些古怪地看着她:“真沒看出來,你還挺個性的。”

明月心道,我個性不個性不清楚,反正我跟你想的不太一樣。

“這不該是咱們關心的事,別看了,有這閑空你不如多做套卷子。”張蕾臉上說不上是什麽笑,她騎車走了。

明月曉得張蕾誰也看不上,今天她跟她唱反調,張蕾一定很鄙視她,但無所謂,明月就是這樣,她心裏又寂寞又迷惘,誰愛鄙視她,誰愛擡舉她,都無所謂吧。

這一陣,老師收資料費挺難的,沒錢。班裏太多人學不會數學,英語,成績差得要命,老師要氣死了。老師說,你們只配去打工,打工也沒人要的。明月坐底下看老師發火,教室很安靜,被罵的後幾排男生在睡覺,她覺得老師馬上就要升天了,昏厥過去,臉都罵紅了。

張蕾戴着耳機,她有個随身聽,是她媽媽送給她聽英語聽力的。她苦練聽力,四周無論發生什麽,都影響不到她。

“你們就是群廢物,蠢貨,啥也學不會,又死懶不動,都別上了現在就去打工,還能替爹媽省兩個錢!”班主任吼到最後,嗓子啞了。

事實也是如此,班裏大部分人都是蠢的,懶的,不是學習那塊料。可能怎麽辦呢?他們哪裏也去不了,只能在這裏。老師也沒有辦法,他們不能去城裏教書,只能教這樣的學生,大家都是天涯淪落人。

上學期走了個化學老師,據說他縣城有親戚。學校也零星走了些學生,有的是跟随打工的父母到外地念書去,有的是半道辍學,就像柳絮跟着風,落哪兒的都有。

等班主任一走,教室變得活潑起來,該笑的,該鬧的,照舊老樣子。後頭男生溜達出去,不曉得幹什麽,上了大半節課才又晃蕩進來,一股子煙味。語文老師看看他們,沒有罵人,他只管上課,學習不學習的學生不亂說話就成。

聽說初二要分班,學校要搞個重點班,鄉鎮中學的升學率不能跟城裏比,可好歹也得輸送幾個學生,這是面子問題。班主任單獨找了些同學談話,語重心長告訴大家:

“你們不一樣,班裏那些孩子,他們混個初中畢業證就算了,你們是要念高中念大學的。學校為了能給你們弄個好環境,不受影響,初二會單獨成個班,可得争氣啊!”

約莫十來個人,圍着班主任聽她訓導,明月也在,這樣的話其實已經聽過很多次了,她心裏沒什麽觸動,她不曉得人家是不是跟自己一樣,腦子裏像住了雲彩,一會兒飄出個形狀,一會兒飄出個形狀,想法很多,沒有一樣确定的。

但是班主任找到她,她便被歸了類,是被寄予厚望的,一個人,一旦被人看重,自己也不好意思不做點什麽。

明月發現張蕾在預習初二物理書了,她也去借,現在她不愁借書,馮大娘家很歡迎她。

大楊樹綠得不能再綠,布谷鳥什麽時候走的不大清楚,麥收的時候,天天叫喚,突然就聽不到了。田裏燒起大火,火龍竄了整個湖地,又壯烈,又浩瀚,好像能燒到天際去,把蒼穹也給燒了,麥茬、蟲子、野草,從這頭到那頭,統統叫這場火給卷去了,莊稼人的累、嗔、怨、期盼,也給卷了去。

燒幹淨的大地上,等種玉米。

明月放暑假了,放假前,學校搞了次摸底考試,她覺得考得不錯,總之平時是很用功的,盡力了。

一到暑假,棠棠不用去幼兒園,就想瞎跑,她在家是呆不住的。明月教她拼音、數數兒,棠棠的腦袋不是很靈光,只能數到五,再多記不住。楊金鳳隐約覺得不妙,棠棠恐怕不是念書的材料,明月四五歲時,已經能背下大段大段鼓詞,李萬年随口一教,就都進明月的腦子裏去了。

也正因如此,楊金鳳打那會就認定,明月日後肯定有出息,肯定能念好書。

楊金鳳叫明月看好棠棠,不能往水塘跑,也不許跑大路。明月要做的事太多了,要溫書,要看棠棠,要做飯,鍋屋煙熏火燎一動一身汗。棠棠說想喝面筋糊塗,明月帶她一塊兒去掐苋菜,摘番茄,又到馮大娘家門口喊:

“大娘,我掐點茴香!”

馮大娘家門口種着茴香,還有一棵頂好的川椒樹,那葉子又長又大,用來做面醬味道好極了。馮大娘家裏暑期是熱鬧的,她的一雙兒女回來了,馮磊聽見人聲,出來看,他不大認得明月:

“你哪家的啊?”

棠棠立馬嚷嚷道:“我奶奶是楊金鳳,賣豆腐的!”

馮磊笑道:“你家豆腐好吃,掐吧,想掐多少掐多少。”他後頭馮月也出來了,兄妹倆都戴眼鏡,很有文化的樣子。

明月看着他們,他們都笑笑的,說話時會推一下眼鏡。明月覺得馮家兄妹很不一樣,有股勁兒,反正不是子虛莊的勁兒。他們熱情地請她和棠棠吃了雪糕,馮大娘家有冰箱,冰箱裏居然有雪糕,都不用到小賣部買,他們轉個身,進個屋,就拿了兩支雪糕出來。

“明月,我媽說你喜歡看書,你想看就拿去看,別不好意思。”馮月說話溫溫柔柔的,又很愛笑,明月都不好意思了,她也不算喜歡看書吧,她喜歡聽李萬年說故事。

明月哎一聲答應,她覺得馮家兄妹就像另個世界的人,她的家,跟馮大娘的家都在子虛莊,可卻已經像兩個世界的了。她忽然想起春天見過的李秋嶼,那個人,似乎在更遠的世界,跟她完全沒有關系,真是奇怪啊,明明都是人,都在地球上……明月揉了揉臉,覺得雪糕涼得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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