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她到班裏見大夥湊一塊……
第7章 第 7 章 她到班裏見大夥湊一塊……
她到班裏見大夥湊一塊兒講話,到跟前一聽,才曉得期末考後還要再分班,普通班好的提上來,重點班差的踢出去。
這又搞得人心惶惶。
坐明月斜前方的男生叫卓騰,個子不高,平時能不開金口就不開,倒不是因為跟張蕾一樣傲氣,是他內向。他家裏弟兄三個,爸爸哥哥在外頭打工,他是老幺,學習特別能吃苦。明月在鎮上見過他媽媽,很高的女人,愛笑,聽鎮上的同學說,他媽媽是不大正經的人,跟鄰居好。
鎮上的事情,半大孩子多半也曉得,都是聽家裏大人說的。反正明月念初中的這個烏有鎮,是有許多奇人奇事的。
“李明月,你的作文素材本能借我看看嗎?”卓騰跟女生說話不看人眼睛,好像對着空氣吐字。
明月想笑,把日記本給了他。
卓騰真是太能吃苦,比方說,這樣冷的天,早讀他偏偏脫了襖子讀書,他跟人說話拘謹,讀課文卻很大聲,震耳欲聾,一定要讀到滿頭大汗才成。卓騰說冷能叫人清醒,所以這麽穿,老師們都說這孩子有志氣,能成事。
明月不這麽看,穿襖子也能好好讀課文,幹嘛凍自己呢?
她還是很佩服卓騰,雖然不能學他脫襖子,卻能學他堅忍不拔的精神。
期末考結束,好也罷,壞也罷,快過年了是個叫人高興的事。學生們在宿舍收拾東西,把鋪蓋卷起來。
大家順道在那對答案,一會兒尖叫一下,一會兒又嘆氣一下,只有張蕾是最鎮定的。
明月把被子綁到後車座時,卓騰來還她書。
“你考得怎麽樣?”卓騰也像瘦雞。
明月手被繩子勒紅了,她哼哧使勁:“跟平時差不多。”
卓騰憂心忡忡:“我考的不好,對答案錯很多。”
明月說:“不一定,等過年回來就知道了,別擔心。”
“我可不想去打工,我媽說,要是我考不上高中就讓我去廣東。”卓騰往遠處看,眼睛焦焦的,像是自言自語,“我哥在廣東,他說宿舍還沒咱們學校的好,老是加班,累得很,他們園區那還有個紡織廠,有回失火,燒死了好幾個女工,都燒成黑鬼了。”
明月吃驚問:“失火不跑嗎?”
卓騰說:“不知道,我哥還叫飛車黨搶過包,廣東那邊很亂的。”
明月不曉得該信誰的了,範小雲說打工好。
卓騰一直在跟她說廣東的事,明月也不好意思走,卓騰平時不愛說話的,今兒個很反常,明月覺得他是太擔心分數了。
“就算一次考砸了,還有機會的,我們才初二。”
卓騰似乎變得憤怒:“這次考試要踢人的,重要得很!要是考砸就完蛋了!”
明月只好說:“你那麽用功,不會的。”
卓騰咕咕哝哝,他又問明月能不能把小說借給他寒假看。他們長大了,不再是小孩子,光瘋跑野跑就覺得快活,他們精神上也要吃東西,只要能碰到的,一股腦吃下去,武俠小說、言情小說、世界名著……反正只要帶字的,都想吃看看,八鬥叔說得對。
明月有點為難:“書我借的,要是我自己的肯定借你看,要不等我問問,回頭能借初六趕大集給你。”
卓騰失望地走了。
莊子裏,鎮子上,人變得多起來,大馬路上摩托車三輪車歡快跑着,年貨擺出來了,小孩子都去買花炮跟吃的。
李家沒人回來,但有一位遠方親戚會上門,明月得叫表姑姥爺,李萬年活着時,兩人關系好。表姑姥爺騎着一輛二八大杠,車子年紀也很大,他家離得遠,好幾十裏地,帶着禮物,一口氣蹬過來的。
禮物不多,一箱子奶,一箱子餅幹。明月很高興,有人來走親戚,家裏熱鬧。楊金鳳留表姑老爺吃飯,表姑老爺沒作假,跟她們一塊兒坐那吃。
飯桌上說的也是瑣事,楊金鳳問表姑老爺家裏人打工回來沒,身體咋樣。表姑姥爺打聽幾句明月學習的事,誇她有出息。
臨走了,楊金鳳給他帶幾塊豆腐,表姑姥爺收下了,又悄摸往棠棠兜裏塞了二十塊錢壓歲錢,他走了才曉得。
表姑老爺的褲腿炸了線,他胖,又高,蹬上車子那褲腿老往外飄,感覺整個人要把車子壓爆胎。明月站門口送他,站了很久,明月覺得他也很老了,那樣遠的路,不曉得還能來幾趟,可表姑老爺還活着,爺爺卻不在了。
“明月,到老許家去一趟。”楊金鳳喊進來明月,給她派了個活。
許老頭無兒無女,老光棍一個,家裏從不舍得點燈,摸黑就上床睡覺。他欠了楊金鳳八塊錢的豆腐賬,楊金鳳叫明月去要。
幾塊錢的賬擱到過年,說不過去。
許老頭家木門很矮,盆啊碗啊,連衣裳都在地上。那床上枕頭黢黑,看不出本色,被褥也窩巴成團蜷在那兒,明月掃了掃他這一間屋連個下腳地兒都沒,倒不好意思開口。
許老頭蹲地上整理他撿的破爛,有酒瓶子、紙殼子、還有人扔的塑料袋。他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大好,地麽,種得更是費勁,沒什麽氣力了,好像人的氣力是有定數的,這輩子的數,許老頭出差不多了。
“三爺爺,我奶叫我來的。”明月一張嘴,把黴味兒吸了個飽。
許老頭扶着膝蓋起來,人直打晃,他走到床頭,從席子底下翻出個紅口袋,手一直抖。袋子裏裝着零錢,有票子,有硬幣,許老頭找出張五元的給明月:
“二十七那天才賣廢品,我割了二斤豬肉,沒剩幾個錢了,給配幾斤豆子可成?”
明月接過錢,點點頭。
他又挪到東北角,叫明月幫他撐口袋,那個口袋,是旁人不要的髒塑料袋。許老頭彎腰也很慢了,他想把豆子,搲到塑料袋裏。
明月心裏突然湧上來一股很激蕩很沖動的感覺,她自作主張說:“我奶說就留五塊。”
她飛快跑出來,一口氣跑回家,到門口,猶豫一會兒才進去。
楊金鳳正汆丸子,煙熏火燎的,棠棠燒鍋。
明月站門檻說:“三爺爺就五塊錢,我看他怪可憐的,說五塊就五塊吧。”
楊金鳳頭也不回:“你還怪會給我充大方手。”倒沒發火。
明月心裏松掉口氣。
楊金鳳又說:“拿着吧,回頭領棠棠到商店買好吃的。”
棠棠想放炮,可放炮有啥意思,花錢聽個響兒,不值當的。明月一路給棠棠做思想工作,說買炮不如買吃的,棠棠不高興,她就想放炮玩兒。
小賣部開在路邊,過年出攤,打工的人回來,那些小孩兒就又有了爹媽,手裏攥着錢,想買什麽買什麽。買東西的小孩兒走遠了,棠棠還在看。
明月也看,打工的人穿着新衣裳,婦女們燙了花頭,羽絨服的毛領子蓬蓬的,非常鮮豔,她們還穿長靴子,看着很洋氣。男人們在路旁抽煙,跟熟人拉呱,不曉得在說什麽。
只要出去打工的,過年回家似乎都變闊綽了,買這買那。
棠棠還是要花炮,明月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明白,花炮就是棠棠的世界名著,不當吃不當喝,但精神需要它。
“那買一塊錢的,咱不買多。”
棠棠歡天喜地選了起來。
明月又給她挑了幾塊巧克力酒心糖果,付錢時,人拿着錢舉高了對着太陽照,又抖幾下。
這動作明月熟,她有點局促:“錢不對嗎?”
“假的,楊金鳳給你的嗎?”人家剛一問,明月臉刷得紅了,好像是她有心拿□□來花似的。
老板娘撇撇嘴,把錢丢給明月。
人沒再說什麽,那個表情,卻叫明月心裏更難受,她覺得人家都在看她,棠棠是小孩子,抓過錢問道:“姐,不能花嗎?”
明月攥着棠棠手腕趕緊走了。
五塊錢,能買好些東西呢,一想到這裏,明月覺得萬分痛苦,她簡直想哭。要去找許老頭嗎?八成他也叫人騙了,一個看不清聽不清的孤寡老頭子,誰若是想騙他,真是比踩死個豆蟲還輕巧……天殺的騙子!明月的痛苦中又升騰起悲憤,為什麽要去騙那麽一個可憐的人呢?
奶奶就不可憐嗎?五塊錢是豆腐變來的,豆腐是豆子變的,豆子怎麽來的?是辛苦種,辛苦收,辛苦揚皮兒,從春走到秋,一粒一粒經人的手,經人的眼,到袋子裏才摸到錢的邊兒。
明月的兩個鼻孔,先是聞到躁躁的豆子味兒,再是豆腐酸,最後成了淡淡的錢味兒,錢在手心,像老了的薄了的眼,瞧着她。
她茫然停住,一下哭了。
棠棠不懂,她只曉得□□不能花,到家裏嚷嚷錢沒花出去。
楊金鳳在當院燒開水褪雞毛,站起來:“咋了?”
明月眼睛瞅地:“霞嬸兒說五塊錢是假的。”
好半天,明月聽奶奶罵了句:“活攤你倆吃不上,不買了,等着吃晌午飯。”
姐妹倆都怪喪氣的。
明月生怕楊金鳳叫她去找許老頭,觑過來兩眼,又挪走了。這頓飯吃得像懷裏揣了個炸彈,不曉得哪一刻炸。
楊金鳳說她:“你這是夜來沒睡嗎?耷拉着個臉子。”
明月沒敢吭聲,楊金鳳又說:“吃罷飯把錢給我。”
“去三爺家?”
“找他個瞎老頭子能作什麽數?”
五塊錢叫楊金鳳給撕了,她一邊撕,一邊說:“你那麽大的人,真錢□□也摸不出來,白吃飯了。”
明月的心也被撕了一下,她:“我下回就知道了。”
楊金鳳道:“還下回?再有下回別吃了!”
五塊錢把一家子弄得都很不高興。
莊子上有人家殺豬,那豬四百多斤,嗷嗷慘叫,叫得半截莊子都能聽見。明月擠在人群裏看人殺豬,八鬥在那幫忙,但凡需要人多搭把手的場合,都能見到他。
豬真夠可憐的,叫人不忍心看,可排骨又是那樣香,那樣解饞,明月覺得很矛盾,看着地上那攤血發呆。她突然想起“君子遠庖廚”這句話,是說君子不該看殺生嗎?還是君子別去做飯?明月沒人可問,繼續看殺豬。
“妮兒,趕緊叫你奶再來割塊腿子肉,今兒個的豬大,人都擱這搶來。”八鬥穿着膩膩的黑色皮革圍裙。
明月讪讪笑:“買過了。”
八鬥從圍裙的大兜裏掏出一把花炮:“拿去放着玩兒。”
明月不要,八鬥硬塞給她:“我曉得你奶奶不是那樣的人,拿着給棠棠玩兒。”
明月臉一熱,對八鬥叔充滿了無限感激,她看看他,把花炮收下了。
“想不想你爸媽啊?”
“不想。”
八鬥愣了愣,明月說:“你一定覺得我是裝的,我真不想,以前還想,現在不想了。”
八鬥似乎不大信,明月心道果然不能一時頭昏腦熱跟旁人輕易說真心話,怪沒意思的。她道了謝,把花炮給棠棠帶回去。
連榮姥太家都熱鬧起來,人一多,房子也年輕了。明月從她家門口路過,瞥了幾眼,人都坐太陽地裏,說笑的,喝茶的,磕瓜子的,大黃狗在人腳邊眯着眼,榮姥太坐當中,也眯着眼。
她不用去幼兒園門口看人家的小孩兒了,她眼前,就有好幾個小孩兒。小孩兒在她懷裏撒嬌,亂蹭,像只小狗,明月也想當一只那樣的小狗。
夜裏十二點一到,人們放起鞭炮,噼裏啪啦,此起彼伏,連狗都不敢叫了。明月把牆上的日歷又撕掉一張,丢到簸箕裏。
舊日子走了,所有人的舊日子都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可新的一年,跟舊日子又有什麽不一樣呢?她在莊子裏長到十幾歲,見到的變化,也不過是打工人走,打工人回,到底日子應該變成什麽樣呢?明月滿腦子想法,她跟誰也不說,她覺得自己變了,這樣冷的天,她卻突然有了微微的躁意,新的一年,還不是和舊年一樣?
未來可真遠,考大學是驢年馬月才能等到的事啊,她一會兒覺得自己大有可為,可為什麽卻不清楚;一會兒又覺得也許只能去打工,完蛋了……書裏那樣多姿多彩的世界,摸不到,夠不着,真叫人沮喪。
她的思想很活躍,身體卻只能在莊子裏。意識到這點,明月覺得有些痛苦了,她一整個寒假都在寫日記,不停寫,記錄自己,她心底甚至隐隐期盼有人看到日記本,然後大為贊嘆:原來這妮兒想的這麽多,這麽有見解,真是了不得!
但她清楚,她不會被人看到,看到也不會發出任何她想要的贊美。她渴望被人看到,又害怕被人看到,引來嘲弄。
她好像已經活了一千年,一萬年,卻一個字都不曾出口,她的聲音全部回響在腦子裏。
只有奶奶在乎她,奶奶卻不會贊美她,她渴望得到一種溫柔的、細致的愛,這都來自想象,來自文學作品,是空中樓閣,世界上有沒有這種東西也不好說,她因為清楚這點而備感失望。
明月在新年第一天做了個夢,也許是白天寫日記的緣故。夢裏,有人摸她細軟的頭發,很輕柔地說話,她覺得害羞,卻依舊抓住機會趕緊回應,這是個很美妙的夢,唯一可惜的是,醒來後明月才發現夢裏的人連臉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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