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初六鎮子上逢會,熱鬧……
第8章 第 8 章 初六鎮子上逢會,熱鬧……
初六鎮子上逢會,熱鬧極了。
年輕人打工還沒走,也來會上玩兒。他們一個年關都在忙相對象,時間緊,所以一天能相好幾個人。馮大娘是個熱心的人,她愛給人說媒,明月打她家門口過,正好有人出來,大姑娘染了黃色的頭發,穿大紅皮衣,後頭跟個年輕人。
馮大娘見到明月姊妹倆,把後生拿的糖果分給她們吃,一大把。明月一個假期吃了好幾回喜糖,到了會上,又碰巧見着黃頭發的大姑娘,可她身邊,卻不是那次一同出現的後生了。
會上賣什麽的都有,鍋碗瓢盆、小吃零食、衣裳布匹、花鳥魚蟲。玩兒的也有,明月最愛套圈,她眼睛毒,手又準,一塊錢能套十個圈,都是小玩意兒:挖耳勺、棒棒糖、不值錢的塑料玩具……想要套大鵝兔子,那種圈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明月溜溜達達看了很久,決定豁出去。大鵝很高傲的,你就是套中了它,它脖子一甩,圈掉了,這一把就不算數。明月連試幾把,都沒中,直到最後一個,才套到一只。
沒想到,老板卻不認了,氣得明月跟他吵了一架。
“把錢還給我,做生意不講信用。”
“胡扯啥呢,我這還能白給你玩兒半天?”
“那把大鵝給我,我明明套中了!”
“你那不算數。”
“你不嫌臊啊,看我是小孩欺負人,這要是個勞力套中了,我不信你敢孬人家的大鵝!看人不打你!”
明月可太心疼那十塊錢了,她一定得要回來,也顧不上丢人不丢人,一直吵,攤主被吵得耳鳴,罵罵咧咧把錢丢給了她。
“李明月,你也來趕會嗎?”卓騰不曉得打哪兒擠過來的,明月剛得勝,臉因為激動搞得通紅,她有些驚訝,“你怎麽瘦了?過年人都吃胖了,你咋回事?”
卓騰氣色是不大好,笑得很虛弱。
“你一個人來的嗎?”
“我奶奶來賣豆腐,我們跟着一塊兒來的,你呢?”
“我一個人,随便溜溜看看。”
明月從兜裏掏出糖果:“吃不?”
卓騰搖頭:“初十開學就出成績了,你有什麽消息嗎?”
明月笑說:“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擔心成績,過年都沒心思吃肉,是不是?”
卓騰沒心情開玩笑,他問道:“你們是不是都穩了?”
明月謙虛道:“不是吧,盡力就好,你別老想這事兒年都過不好了。”
卓騰臉上很憂傷:“要是被刷掉,我以後都不用再過年了。”
明月覺得他太悲觀,男孩子家,怎麽這樣呢?她不曉得為什麽卓騰把這個事看那樣重,雖然她也覺得很重要,但不會天天想。
“不會的,你平時又不差,肯定不會,不信你等初十看好了。”
“我考得很差,我自己感覺就是很差,肯定被刷,我心裏好難受吶。”
卓騰說那話時,表情很篤定,搞得她也不得不懷疑卓騰是不是真的考砸了。
明月又安慰幾句,結果卓騰說來說去還是那幾句,他自言自語地走了,卓騰可真瘦,背影伶仃,一轉眼就消失在人海裏。
初六一過,會沒了,年關好像也沒了,打工的人陸陸續續離開家,莊子漸漸空起來,等到明月開學,打工的人已經走很多很多了。榮姥太又坐到了馬路邊,一面曬太陽,一面看過路的人。
初十這天,其實明月也有點緊張。她騎車帶着被褥剛到學校,就聽說了一件事:卓騰喝藥了。
喝了農藥。
農藥這玩意兒很常見,也是農村人決定去死的時候常用到的東西。都是誰家媳婦跟男人吵了架受氣去尋死,或者兒女不孝老的不願意活,少年人?沒聽過。
成績出來了,卓騰沒被刷,他怎麽跑去喝藥了呢?藥不苦嗎?喝下去聽說五髒都會燒爛,七竅流血死掉。
班裏炸開了鍋,都在說卓騰的事。
張蕾一臉鄙薄:“他心理素質太差了,一次考試就吓破膽,要是等到中考,他更沒法活。”
同學們立馬覺得張蕾到底不一樣,他們覺得卓騰很傻,又覺得他可憐。只有張蕾,一下看透他,說得那樣到位。
明月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奇怪,初六她還見到卓騰,兩個人說了好幾句話。他是活着的,能喘氣,能說話,跟她一樣,現在人跟她說卓騰喝藥了,跟做夢似的。
她應該再好好安慰他的,她還笑話他,卓騰管她借書她也沒給,她是不是多跟他說說話,他就不會喝藥了?明月越想越難受,她趴在桌子上把臉埋起來。
同學們以為她哭了,很快傳出閑話,說其實李明月原來一直喜歡卓騰。
下過晚自習,女同學們一見明月進來,便不吭聲了。明月鑽進被窩,一想起卓騰,還是難受,她太內疚了。
卓騰初六的時候,已經決定去死了嗎?
班主任見她精神不大好,找她談話,也許班主任聽到了傳言,問得委婉,明月一開始沒聽明白,後來才懂。
“我不喜歡卓騰,我就是覺得他肯定很痛苦,太痛苦了,覺得沒辦法了才會那樣。”
痛苦這樣的詞,太書面語,很少聽人用。
班主任說:“卓騰這孩子有點脆弱,一次考不好不能代表什麽,更何況,他考的沒問題,還在重點班呆着,這不是犯傻嗎?”
卓騰真的脆弱?他那麽能吃苦,明月覺得他是個很有毅力很堅韌的男同學。
聽說他被拉到縣城裏洗胃,已經回家,在鎮子上的衛生院吊水。明月跟幾個同學去看卓騰,卓騰坐在凳子上,他看起來還行,能跟人說話。
大家七嘴八舌告訴他,沒被刷呢,你不是白喝藥了嗎?卓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說自己也後悔了。
“你喝的啥呀,敵敵畏嗎?喝嘴裏不苦啊?”同學們覺得好奇,問起他。
卓騰說:“不是敵敵畏,是百草枯,肯定苦,苦死了。”
“那你還喝!一次考試至于嗎?”
卓騰不吭聲,同學們心想不能打擾他康複,聊了幾句,就要走人。明月帶了幾本書來,讓卓騰挑:“你吊水也無聊,想看啥拿啥。”
卓騰這會不舒服,洗胃太恐怖,嗓子跟刀剌了一遍似的。
他決定去死的時候,內心堅定,因為他确信被踢到普通班,自己就完了,他承受不了那個結果,所以選擇在那個結果出來,先結果自己。
此刻不同了,他又有了希望,他特別想活下去了,他會考上高中,不用打工,也不用繼續生活在鎮子上,前途簡直一片光明。
“卓騰,我建議你看《約翰克裏斯多夫》,你看這個寫得多好!”明月給他翻開一本法國小說,“人并不是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想做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不要難過,最要緊的,你不要放棄想做,不要放棄生活。”
這要是放之前,讀一萬句這樣的話,也不會對卓騰起作用。可現在,他又有了鬥志,不是因為他洗胃被救回來,僅僅是因為他知曉了自己的分數。
他覺得這話真好,一點也不想死不死的事了。
同學們出來時,碰上了卓騰的媽媽。他媽媽愛打扮,臉很白,嘴巴搽得像豬血,她進來第一件事是罵人:“咋還沒吊完?你就會給我沒事找事,還不如死了!”她走到卓騰跟前,要把輸液弄快,醫生說吊快了難受,她就跟醫生吵,同學們覺得尴尬,趕緊走了。
卓騰死在正月十五。
大家都非常吃驚,老師說,百草枯是救不回來的,只要喝了必死。
死這個事,已經是第三次這麽近地發生在明月眼前。小弟是叫奶奶無意噎死的,爺爺是醉酒叫雪凍死的,卓騰呢,是喝百草枯沒得救。老人們說,人這輩子活多大,怎麽死,那是一出生就定好的,誰定的?那是天機,天機不可洩露。
鄉下死半大孩子也不是沒有的,溺水的,生病的,叫車撞的,但卓騰這樣喝百草枯死的在鎮子上頭一回。卓騰真的死了,班裏好些女生都像明月那樣哭了起來,張蕾沒有,她覺得卓騰這種經受不起挫折的人,早晚會尋短見。
“卓騰真是白死了。”女同學抽抽噎噎說。
張蕾冷淡說:“他是白活了,跟娘們兒一樣喝藥。”
同學們覺得張蕾未免冷血,但同時佩服她什麽事都能這麽鎮定,與衆不同,什麽也影響不到張蕾的感情。她們圍着她,聽她說話,她只要一張嘴,就能叫別人無話可說,不能反駁。
明月默默坐在位子上,她看着張蕾,她突然發現了張蕾維持權威的訣竅:她不怎麽說話,也沒什麽表情,以一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姿态存在着,她要麽不開口,開口必定不能和任何人說的一樣。她看起來非常冷酷,傲慢,再加上優秀的成績,從而成為同學們頂禮膜拜的對象。
她察覺出自己很不認同張蕾,她對她之前的那種羨慕、畏懼,一下蕩然無存,遠去了。她意識到,張蕾這個人沒什麽特別的,她的見解未必對,她變得普通起來,瞬間就這樣了。
不管誰死,活着的人還是要繼續活,該念書的念書,該打工的打工,該種地的種地,誰也不能閑着。
同學們漸漸不再說卓騰的事,明月周末回家,在鎮子上見到了卓騰的媽媽。她已經繼續活着了,跟旁邊的男人打情罵俏,人摸一下她的屁股,她笑着打回去,好像從沒死過兒子。
明月不能理解,卓騰似乎更可悲了,她曉得,卓騰的媽媽是鎮子上人們口中有名的“騷貨”,她輕浮,不要臉,所以看起來好像很快活,一點也不傷心。
他死了好像誰也影響不到,那他存在過的意義是什麽呢?生死的事兒,太深奧了,又太潦草了,說死就死了,好像沒活過。
明月沒想到卓騰的哥哥會來找她,他哥哥是打南方回來的,聽說弟弟死了,回家奔喪。他哥哥拿着《約翰克裏斯多夫》,還給明月。
明月心裏難過:“我不要了。”
他哥哥說:“妮兒,你害怕是不?我弟說這書是同學的,得還給人家,事情辦完了我本來都打算走了才想起來這事兒。”
明月問:“卓騰知道自己不行了嗎?”
他哥哥眼睛發紅:“最後喘不上氣憋死的,估計知道,妮兒你要是害怕我就燒給騰騰。”
明月淌下眼淚:“我不是害怕,你燒給他吧,卓騰以前也愛看課外書。”
他哥哥點頭,拿走了《約翰克裏斯多夫》,也許會燒給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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