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春天一來,莊子裏的……

第14章 第 14 章 春天一來,莊子裏的……

春天一來, 莊子裏的人都在傳一個消息,今年不用完糧,也不收提留, 這種好事, 真是千古未有,種地的哪有不交公糧的。可就是不要交了, 不光今年不交, 明年也不交,往後都不要交了。

連學校老師都說這事兒,他們的父輩,也都是農民。老師們在辦公室談論國家政策, 看報紙,明月去送作業會聽那麽一嘴。她問了幾遍想确認這事, 代老師笑了:“李明月,你還操着國家的心吶?”

明月想, 不交公糧是大事,跟她李明月有關着呢, 跟全國每個種地的農民都有關, 她是農民的後代,自然關心。

可她要中考了, 重點班非常緊張,争分奪秒。下了晚自習, 到寝室點蠟燭繼續學。明月幾乎不回家,楊金鳳也不讓,她賣豆腐,騎着三輪一邊賣一邊就到了烏有鎮,給明月送錢, 送吃的。

李秋嶼又給她寄了新的學習資料,通過一次電話,問她近況。明月這下沒功夫迷惘了,也沒那麽迷惘,她記得他的話,也看見許多事,明白只有念書才能改變命運,不管改成什麽樣,改了再說,她腦子裏不再有打工這一項。

大概從三四月份開始,明月便穩居第一,她不偏科,很均勻,她擅于總結,發現規律,每次考試也不緊張,心理素質很好。她是全校關注的尖子生,老師們私下說,李明月能去市重點也未可知。

如果她中考出色,鎮政府和學校都會獎勵她,這很誘人,錢實在太難掙了,一塊錢都相當難!同學們的壓力都很大,很熬人,明月吃慣了苦,覺得跟幹農活比,念書是輕松的,一想到獎勵的事,就更談不上苦。

最後一次聯考,她總分很高,已經擠進全縣前五十,上最好的縣高都不再是問題。老師們很激動,分析着她每科成績,明月念初一時個子小小的,人又瘦,成績中上,她這樣的不算起眼,如今突然發力,代老師說她是後勁足的那類學生。同學們說她有寶典,就是李秋嶼寄給她的試題,她有一位資助人,慢慢的,很多同學都知道了,十分羨慕,他們也需要一個李秋嶼。

臨近中考,重點班的一些學生夥食變得好起來,多是家底厚些的,會在食堂買老母雞湯。越是學習緊張,他們的肚子就越覺得缺油水,精神上也格外貧瘠,一本課外書,在許多手裏幾乎傳瘋,又不舍得單獨花時間看,趁着上廁所、或者晚上洗腳時快速那麽幾眼。明月也不例外,他們像是擠在一個狹小、逼仄的空間裏,都在這兒,拼着命地夢着之外的世界,利用一切媒介:書籍、電視、腦子,去碰一碰虛幻的斑斓。

一個周末,明月回了次家。麥子泛黃,大地平整遼闊,明月騎着車從柏油路上過,沉浸于想象,如果從空中俯瞰大地,一定很壯觀,她就成了蝼蟻,卻施施然地穿行着。她還沒坐過火車、飛機,甚至連汽車都沒怎麽坐過,不過,很快她就能坐上汽車了。

楊金鳳沒去賣豆腐,躺在床上。

這讓到家的明月意外。

楊金鳳骨折後,留了點病根,走路做事沒往常利索幹脆。但這回看着是精神不好,明月憂心問:“奶奶,你害病了嗎?”

楊金鳳像是不曉得是她,坐起來問:“咋家來了?”

明月說:“我想再拿兩件衣裳,到時候老師要帶我們去縣裏考,住賓館,我們坐汽車一塊兒去。你是不是害病了?”

楊金鳳坐在一堆破褥被裏,臉似銅像:“手裏錢夠不?”

明月點頭:“你是不是害病了?去衛生院看看吧。”

楊金鳳卻說:“不是跟你說了嗎?要是缺啥了,打到八鬥家他來給我說一聲,我就給你送了,你這來回不耽誤學習?”

明月想家了,想院子裏的雞鴨,想她長大的羊,它們已被賣掉,變作肉,早無影無蹤。她更想棠棠,盡管棠棠現在很叛逆,誰也不親,她想楊金鳳嗎?她怕楊金鳳,很難親近,可她沒有一天忘記過出息了要第一個回報奶奶。

“你是不是害病了啊?”明月有點着急,楊金鳳臉上冰冷,“你咒我有病是不是?我睡會覺就是害病了?”

可農村人有幾個大白天睡覺的?更何況楊金鳳。

“那你怎麽沒去賣豆腐?”

“我就不能歇歇了?”

明月只能閉嘴,楊金鳳已經從床上下來,趿拉着涼拖,拖鞋本來都斷了,拿打火機燎了,又給焊上,還能穿。

家裏沒肉,楊金鳳到雞圈那看看,都是半大雞,大的賣過了,她進去逮了只草雞,給明月用幹豆角炖了。雞非常香,明月吃得特別多,吃到不能再多一口。一張嘴,肉似乎都能從嗓子眼裏沖出來。

吃完飯,楊金鳳催明月快回學校,明月不大放心:“你要是不得勁了……”

“咋無用的話那麽多,我啥時候不得勁了?”楊金鳳不耐煩打斷她,“就你操心多,趕緊走。”

哪有這樣的,明月委屈,她考前最後一次回家,奶奶沒有一句好聽的話,楊金鳳不會說鼓勵的話,只板着臉,像是草原上的動物,催促崽子趕緊出去自己覓食。

“那我走了,我中考完了再回來。”明月望着她說。

楊金鳳往車把上挂東西,裏頭是雞蛋油馍,她走過來,把錢掖到明月口袋裏:“裝好了,可不要弄丢了,到學校叫代老師先替你拿着,走吧。”

“不會丢,你注意身體。”

“知道了,走吧。”

明月不動:“割麥咋辦?”

楊金鳳冷着臉:“說多少遍了,家裏的事輪不到你操心,你不想着好好念書,盡想地裏的事,沒出息!”

她出生在土地之上,唯一的使命就是離開土地。

明月騎上車,她不知道楊金鳳在門口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見她。

剛出莊子,迎上開着三輪的八鬥,明月和他打了個招呼,他車上拉着人,趕集剛來。

“妮兒,快考了吧,好好考!你肯定能!”八鬥叔都曉得她中考,明月心裏非常難受,她點頭,“快啦!”

“明月,前兒個……”車後頭婦女剛說話,八鬥一揮手,車開走了,三輪車聲音響得很,淹沒人聲。

中考是明月第一次到縣城,縣城不大幹淨,馬路邊都是垃圾,風來,灰塵亂揚。有很多樓房,汽車從商業街過,她看見了五花八門的廣告、門面,汽車真悶啊,出了那麽多的汗。

她沒怎麽被縣城震撼到,很鎮定地考完了。

考完,學生們和老師又被拉回烏有鎮,跟做夢似的,就這麽結束了。

外面的世界,好像也就那樣,明月回想縣城,有點失望。

大家估分的時候,互相寫同學錄,評價着彼此,明月沒買同學錄也沒什麽想邀請別人點評自己的欲望,但她給旁人寫了。她寫的時候,想起卓騰,如果卓騰在……那些辍學的同學又都去了哪裏?各人都得朝各人的命運走去,她也是。

老師們重點關注明月,和她一起估分,她的分估得相當高,老師們再三讓她确定,有些不能信。

代老師說:“要真是這分,市重高也夠的,李明月,你能上市重高!”

老師們簡直想把她舉起來。

但一為了求穩,二考慮念書成本,代老師跟明月談了一次話,建議她報考縣裏的高中。

縣城的誘惑如此低,明月心裏又茫然了,她很想說,縣城還沒有烏有鎮好,甚至比不上她的莊子。北方的小縣城們,幾乎千篇一律,算不上發達,見一個,就像見了許多個。明月并不知道此點,她不是嫌棄縣城,難以言說,她的腦子被看過的書籍包裹,她對世界的想象,不是縣城,到底是哪裏自己也不清楚。

我的努力,就是為了去那樣的地方嗎?從一個農村的學生,變成縣城的學生?明月心裏問自己,沒人能幫助她。代老師的話多麽有道理,無論從哪個方面看,縣城是她最好的選擇,她不用問楊金鳳,奶奶只曉得她應該去念高中,沒有建議,只有砸鍋賣鐵讓她離開莊子。

明月騎車回家,農忙收尾,路邊曬滿了麥子,她的車子突然沒氣了,只好推着走。等到村頭修車鋪,明月剛喊人,見馮建設家媳婦也在,她便挪開眼。

“大爺,我車胎沒氣了,你給我看看吧?”

馮建設媳婦說:“呦,這不是李明月嗎?還有錢修車?楊金鳳攢的兩個錢都叫李昌盛卷跑了,你這修車又賒賬是不?”

明月心裏砰砰起來,她看眼對方,修車的說:“哎,你跟小孩說這個幹啥,來,明月,我看看車哪兒的毛病。”

馮建設媳婦倚門繼續說:“她小啥,十幾的人了,都該出去打工了,再過幾年,說妥了看楊金鳳問人要彩禮可能補上家裏的窟窿。”

修車的蹲下:“我聽說明月成績才好,是吧明月?”

他媳婦冷笑:“楊金鳳小的都送人了,這個,指望啥上?”

明月忍道:“我又不指望你,你這麽閑,還是操心操心自己小孩。”

她車也不修了,推着就走,氣得馮建設媳婦追了幾步罵人,明月當聽不到,腳步加速,見八鬥穿着短袖長褲過來,避不開,只能喊了句“八鬥叔”。

八鬥是講究人,這樣的天氣也不會上身精光,一到夏天,莊子裏的很多男人都愛赤着上身,八鬥覺得不文明,他總是衣衫整齊,莊子裏的人說八鬥總是愛作假的。

“明月,考的咋樣啊?”八鬥記得她考試。

明月一下難受起來:“估分還成,八鬥叔,你聽說我家裏的事沒?”

八鬥來氣:“誰跟你說的?”

明月道:“馮建設他媳婦,說我爸把奶奶的錢都卷走了。”

春天的時候,李昌盛突然回來,拎了許多東西,莊子裏的人以為他死外頭了呢,突然詐屍還魂,看那模樣以為是混出了點什麽,沒想到,李昌盛呆了幾天,便又離家,他不是自己走的,還帶走了兩個本村村民,說要到外面發財。

發財不發財不清楚,但他一走,楊金鳳幾天沒下來床。

後來慢慢傳出閑話,李昌盛不曉得用什麽法子,把老娘的錢,全給弄走了。

這事沒人跟明月說,八鬥罵了句:“娘們兒就是嘴碎。”他曉得瞞不住,“明月,你別怕,家裏沒錢了,咱鄉裏鄉親都能先湊給你念書,別怕念書沒錢,肯定叫你去念書,包在我身上!”

那就是真的了,事實像锃亮的斧頭,毫無準備就劈向了她,這把斧頭,藏在她成長的必經之路上,沒有預兆,好似全看心情,被一雙無形大手操控着,不曉得哪一刻,就來這麽一下。

明月惘然艱難地往家走去,爸爸回來過,他回來只為了騙走他可憐老娘的錢,這樣的人,居然是她的爸爸……她跟這樣的人有着不能祛除的血緣關系,這一點,叫明月驚悸、恐懼,同時無比惡心。

她回到家,鍋裏有楊金鳳早上煮的綠豆湯。明月盛出一碗,在那涼着,蒼蠅時不時繞着飛,她一面坐着,一面趕蒼蠅。

大門響了,她站起來,聽見三輪車軋軋的聲音,楊金鳳喊了聲:“明月?”

明月站堂屋門口,默默看她,楊金鳳把秤、板子一樣樣收拾下來:“老師說啥了?說你能報啥學校?”

楊金鳳的後背、前胸,都叫汗浸透了,草帽子摘下來,露出她老了的,吃盡苦頭的一張臉,不,還沒吃夠,路還長得很,明月哽咽說:

“我聽人說了,爸爸把家裏的錢都弄走了。”

楊金鳳扭頭看她一眼,沒表情,明月突然叫道:“你幹嘛給他?你明知道他靠不住,他不長良心,你白養了他,你得種多少季小麥玉蜀黍,得泡多少回豆子才能攢下兩個錢,你怎麽能叫他騙了?我都不信他,你信他?就因為你是當娘的?他把你當娘了嗎?”

她說着說着哭了,奶奶對兒子還有期待是嗎?對自己呢?期待更大是不是?可她有什麽用啊,她還這麽小,要念三年高中,四年大學,她會不會叫奶奶也落空?為什麽還這麽小,為什麽還長不大,明月心要碎裂了,她抽噎厲害:

“我不念了,我這就去廣東打工掙錢!”

楊金鳳過來,很幹脆扇明月一巴掌,她人痙攣了:“你再給我說一遍?”

明月捂住臉,她沒見過奶奶這麽生氣,像要殺了她。

那張老了的臉上露出一種似哭似怨,近乎猙獰的表情,她窮極一生,所有的盼頭都在一人身上,這一下,全部的希望,推着她朝前活着受着的東西,被人猛得抽走,楊金鳳被自己那種堅韌到扭曲的意志擊倒,真能殺死孫女,同歸于盡,如果她不繼續念下去。

明月在奶奶的眼神裏,投降了,仿佛霎時間看到了她的絕望,一個衰老的生命本就逐漸走向枯萎,絕望卻叫她瞬間死亡。

祖孫倆都沒再說話,在沉默中就有了結論,明月的書要繼續念,錢的事,那是楊金鳳要操心的。

明月坐在院子裏,月光從梧桐樹葉裏漏下,那是幾千年不變的月光,變得銳利,是斧頭的刃,雪亮清明,幾千年存壓下來的力道全都在此刻劈到她臉上,血肉支離。

“有人不?嬸子?嬸子?”有人拍門。

明月起身去開,是小賣部的老板娘。

“明月,有你電話,嬸子呢?”

楊金鳳去馮大娘家了,明月呆滞片刻,忽然意識到,肯定是李秋嶼的電話,她飛奔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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