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創傷障礙

第62章 第 62 章 創傷障礙

這的确是個好消息。

顧不得相召南還在他面前, 桑也稍顯圓頓的雙眸微微一彎,薄粉色的唇瓣抿出一個自然的弧度。

“終于等到這一天。”桑也右手上的筷子敲擊着碗,發出清清淺淺的脆聲, 像是古老的樂器迎來輕盈的敲擊發出跨越時間的樂聲。

“你消息還挺靈通。”他打趣。

因為這個來自國內的好消息, 桑也連帶着對相召南的臉色都好了些。

當然, 相召南易感期嚴重抱着桑也時用牙齒磨咬他後頸空落的部位時, 還是結結實實挨了他一巴掌。

陳張的事情有大哥盯着,沈惟岸和喬斯的接洽也十分順暢, 桑也便沒有急着回國, 而是在M國留了一周的時間,仔仔細細排查了和林肯打官司可能存在的意外, 确保萬無一失, 才在第二周飛回國。

回國的第一天,老大蹲在桑也面前嗷嗷叫了一個多小時, 似乎對桑也把它抛在家裏怨氣頗深。

家裏阿姨說, 他出國第一天老大就一直蹲在門口盼着他回來,天天熬大夜等着,實在是困得不行了才趴在門口睡覺, 第二天兩眼一睜又是等。

連着熬了幾天狗耳朵狗尾巴全都耷拉下去立不起來了。

桑也抱着老大的脖子說了好一陣好話才把狗哄好,納悶得很, 他之前在M國偶爾出差, 也是一周打底, 也沒見老大有這樣的反應。

阿姨對它不好?

趁着阿姨去廚房做飯, 桑也查看了這幾天的監控。

監控無死角, 能看見阿姨對老大可謂是好吃好喝當祖宗一樣供着。

桑也搓着老大的嘴筒子,冥思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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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似乎被他捏得受不了了,湊到他臉邊想蹭他, 結果又嗷嗷叫起來。

這一叫,桑也還以為自己把老大捏痛了,剛想摸摸老大的腦袋跟他說抱歉,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的目光落在老的濕漉漉的鼻頭上,看見它因呼吸而微微翕動。

桑也兩指捏着自己大衣的領子,細細嗅了一下。

沒味。

不過,狗鼻子比較靈。

……聞到相召南的味道也很正常,對吧?

這樣一想,瞬間就明白了。

自從那個雷雨夜他把相召南的腺體捅傷跟着去了醫院後,他就一直在醫院守着,後來相召南清醒了,他回家換衣服,換完衣服就出國。

出門前,老大估計是聞到了他身上的相召南味,誤以為他出去跟相召南“鬼混”,現在回來身上還有相召南味,坐實了“鬼混”,才這麽氣憤。

而老大對相召南這麽不滿……

難道是因為那三年在國外,老大莫名其妙對着空氣嚎叫,其實是發現了相召南?

但是因為桑也沒有重視,它背了亂叫的黑鍋。

才對罪魁禍首怨氣深重。

桑也恍然大悟。

鄭重其事地跟老大表示了歉意,并許諾他這三天每天可以多吃一個罐罐。

老大似乎有點猶豫。

桑也加碼,一周。

老大立馬咧着嘴答應了。

桑也拍拍碩大的狗屁股,老大搖着梆硬的尾巴就下樓找阿姨要罐罐去了。

等老大走了。

房間只剩下桑也一人。

挂鐘嘀嘀嘀。

一聲。

兩聲。

三聲。

桑也臉上的笑容逐漸變樣,不再如暖春般和煦。

反而像廉價低質的人像雕塑,技術糟糕的雕刻者只能模棱兩可雕出大致模樣,卻無法複刻複雜的肌肉線條,以至于人像笑容僵硬,如同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束縛在面具之下,滿腔生機被圍困在雕像中最後煉化為戾氣從每一個毛孔中散發而出。

自心底而生的憂慮和後怕,恰似陣陣拍岸的浪,一波又一波,令他背脊生寒。

——他是不是和相召南走得太近了?

難道忘了,相召南的所作所為。

撥打不通的電話,滴滴答答的忙音,狠厲無情的質問,面無表情的嘲諷。

難道忘了,逝去的希望和生命。

明亮的燈光和空曠的白色房間,有條不紊的指揮和利刃剜過血肉的碎響。

難道忘了,他曾經吐露的真心是要相召南永遠不再相見。

他怎麽能背叛?

從他身體裏剜出去的兩塊肉。

一道道畫面從眼前閃回。

電閃雷鳴的夜晚,他聲嘶力竭質問相召南為什麽。

桑也驚醒,心髒劇烈跳動,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要穿破胸腔。

他捂着胸口,久久沒有回神。

額角冷汗涔涔,濡濕了頭發。

維持着身體不動的姿勢,他探出手,慢慢地摸到了床頭的手機。

刺眼的手機屏幕光。

淩晨三點。

桑也躺下。

再也不敢閉上眼。

挂鐘滴答滴答。

就這樣睜着眼,躺到了天明。

下樓吃飯時,阿姨吓了一跳,手裏的碗差點掉地上,驚詫地問:“先生,你眼睛怎麽這麽紅?是不是熬夜了?”

布滿紅血絲的雙目格外瘆人。

桑也愣了一下,移開視線,“很吓人嗎?”

“那可不,老紅了。”阿姨把手上東西放在桌上,“我去拿毛巾沾冷水過來給你冷敷一下,這紅得太厲害了。”

阿姨沒一會便回來。

桑也沒讓她幫忙敷,自己接過毛巾,捂在眼睛上。

冰冷和刺痛一時分不清楚。

大約三五分鐘,桑也取下毛巾,把毛巾遞給阿姨,順便交代她:“待會打掃房間幫我把卧室裏的挂鐘取了吧,太吵,我睡不着。”

阿姨拿了毛巾,“行,我現在就去,免得後面忙起來忘記了。”

早餐是一個圓圓的水煮蛋,和一碗暖洋洋的美齡粥。

嫩黃色的蛋黃被薄薄一層蛋白覆蓋,看着晶瑩剔透。桑也用鐵勺子插進蛋黃裏,把整個水煮蛋撬起來,小口咬着周圍的蛋白圈。

阿姨從樓上下來。

“先生,你房間裏沒有挂鐘啊?”

蛋黃撲通掉進糖水裏。

咕嚕咕嚕,似乎溺斃了。

桑也沒有回頭,只是看着沉入水中的蛋黃。

小聲“哦”了一句。

“根據你的描述,基本可以确診是遲發型創傷障礙,像失眠、閃回、噩夢、痙攣,都是創傷障礙的常見症狀。”

“早期沒有特別明顯的表現,只是睡眠質量不好,随着時間推移,加上刺激誘因的反複出現,應激反應變得劇烈,才被你意識到。”

李由停下手中的筆,對桑也說。

方才,他聽桑也講述了他身上發生的異常,将有用信息都記錄在冊,稍作整理,便得出了答案。

桑也不知道說什麽,只是看着醫生。

李由問他:“陸讓簡很早之前就跟我說他把我的名片給你了,怎麽現在才來?”

“工作忙。”

李由搖頭,“你抗拒看心理醫生?”

“唉,我知道你們都覺得看心理醫生是案底……”

“真不是……”

李由見他不經逗,正了正神色。

“那來找找你的病因?”他看向桌上的記錄冊,“你現在對你口中的‘他’是什麽樣的感受?”

“一定要問這種問題嗎?”桑也微微皺眉。

李由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別誤會,我絕對不是對病人的私事八卦多感興趣,也無意探究病人隐私,但我想要弄明白你的病因,總得掌握下具體情況。”

“當然,如果我的問題讓你感到冒犯,你可以不回答我。”

“我看網上其他得了ptsd的人,要麽是被車撞了,對車應激,要麽是對撞見了不該見的畫面,對某個人應激,左不過這一類。”

桑也盯着李由,脊背挺直,坐姿端正。

“我對相召南應激,病因不就是他那些所作所為嗎?”

桑也自以為邏輯嚴密的一段話,卻引起了李由的一聲輕笑,倒沒有諷刺的意味,而是自豪甚至驕傲。

李由說:“桑先生,我,咳咳,整個S市排得上號的心理醫師,要是這麽簡單的病因還要靠詢問,那我幹脆下崗得了。”

“顯然,你說的并不成立。”

桑也頓時面色一凝。

“……什麽?”

李由搖了搖手中的冊子。

“還是跟着我的思路來?”

“你對他的感受如何?”

桑也眸光閃了一下。

“……恨。”

李由露出了探究的神色,“那你認為現在的他愛你嗎?”

“當然不。”桑也毫無遲疑,“他只是發現自己做錯了事,或許是出于鮮有的廉恥心,想要對我進行彌補。可我不需要。”

“哦,也不一定。說不定連彌補都不是,只是玩玩?等我原諒了他,我又将失去什麽呢?”

桑也說話的語氣和聲調似乎十分輕松。

但仔細觀察他面部表情的李由還是從他緊繃的咬肌看見了他內心的緊張與不安。

随着話語如河流淌出來,那股力量在他的下颌處不斷積蓄,形成将要決堤之勢。

但李由并沒有否認他的話,轉而問:“什麽樣的行為能讓你認為一個人愛着你?”

桑也睫羽顫了一下,沒有說話。

等待二十秒之後,李由知道等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又問:“你的需求是什麽?”

這個問題桑也倒是張口了。

“他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可你接受了他的投資,那就避免不了見面。”

桑也聞言,歪了歪頭,眼裏浮現出不信任。

“你知道?”

“新聞裏看到的。”李由解釋,“吵挺兇,想看不見都難。”

桑也抿了抿唇。

這好像怪不得這個醫生,算了。

“那就要他不要糾纏,像個陌生人,做個合格的前任。”

李由卻笑着搖頭:“我們無法約束限制別人的行為。”

桑也皺眉。

李由立馬接上:“但我們可以控制自己,也能改變自己的認知。”

桑也的神色有一瞬的放松,但很快顯現出疑惑,最後聚起眉:

“錯的是我嗎?”

“當然不是。但沒辦法,我只是個心理醫生。如果他對你的傷害到了造成生命、金錢損失的地步,或許你可以考慮申請保護令。”

見桑也沒有說話,李由又問:“你還愛他嗎?”

“怎麽可能。”

桑也好看的眉頭壓得很低,仿佛聽見了什麽肮髒的詞彙。

然而李由卻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桑先生,雖然這句話可能會引起你的不滿,但我必須說——”

“其實你還愛他。”

桑也立馬站了起來。

眉頭緊鎖,“或許我該質疑你的從業資格證。”

李由似乎經歷了許多類似的情況,甚至有些感慨地說:

“你情緒是真的挺穩定的。別的人聽了不願意承認不願意接受的話,不是要砸我的花瓶,推我的沙盤,就是要掀我的桌子。”

桑也視線移向桌邊的一個純白花瓶,慢慢伸出手。

“上了502,你想砸也不行。”李由笑道。

桑也頓時感到一種荒謬怪誕的幽默。

這一打岔,剛才聽見那句“其實你還愛他”心中騰升而起的暗火也漸熄了。

“坐下來,我慢慢分析給你聽?”

桑也調整了下呼吸,半信半疑地重新坐下。

就當是聽聽這個醫生還能說出什麽離奇的話語。

“如果你真的對他恨之入骨,就不會三番五次退讓,你不是一個愛財的人,我沒說錯吧?”

“潛意識裏,你渴望得到他的愛,但是——你先別急着反駁我,但是,理性上,你堅持認為他會再度給你帶來傷害,甚至不只是對你,還包括你身邊的人。他過去曾傷害過你身邊的人,對嗎?”

桑也眼神躲閃了一瞬,嗯了一聲。

“那就沒錯。過去的事情讓你害怕重蹈覆轍,尤其是害怕他會傷害到你身邊無辜的人,對過去受傷害人的愧疚讓你的恐懼經年不散。”

“就像你說的,如果他只是玩玩,你沒有什麽可失去的了。”

李由時刻注視着患者的面部表情,只見桑也随着他話語不斷推進,雙目變得空洞而深邃,仿佛掉進了某種情緒的深坑裏爬不出來,只能任由憂郁在他的面上如溶溶月色緩緩流淌。

他接着推斷:“這種對他靠近的害怕和深藏在潛意識裏的渴愛,生理上的熟悉和心理上強行的疏遠,讓你過得很矛盾。”

“尤其是當他表現出忏悔,透露出你們還能重歸于好的可能性時,你的害怕外化為應激反應來提醒你。”

“你不是不愛了,而是愛得很痛苦。”

桑也赫然擡頭,雙目緊盯着前方。

車水馬龍。

“還記得你第一次見到他是什麽場景嗎?”

“……”

“七年前,萊恩公學禮堂側門,他給了我一顆橘子味的水果糖。”

“七年前的事情,經歷了這麽多痛楚與折磨,你卻連細節都沒有忘卻。”

“……”

“認清,承認,坦然,才能幫你用理智戰勝生理反應,你的情況,在我看來就是我剛才說的那樣。想要治療,也不必上什麽藥物和儀器,要麽不愛了,要麽不怕了。”

“如果你有了新的反駁理由,可以随時再來找我。”

綠燈亮起,桑也行屍走肉般穿過斑馬線,擠出人流,坐上自己的黑色雷克薩斯。

卻遲遲沒有啓動車輛。

半小時後,他在手機上下單了一次代駕服務。

二十分鐘後,雷克薩斯啓動了。

代駕司機是個Beta,上了車興沖沖道:“老板,你這車真不錯啊,落地多少個哇?”

桑也緩緩擡眸,在後視鏡中和Beta司機對視,不知為何那司機突然瑟縮了一下,連忙移開目光,再也沒說一句話。

安靜的車內,桑也深深閉上眼。

腦海中還回蕩着李由的話。

“你期待他做出勃然大怒的舉動,這樣才能給徹底死心增加籌碼,才能徹底說服自己不去理睬,但他不如你意,于是就陷入了左右互博的困境。”

不——

聖勞倫斯的冬日照耀下,客廳裏一個身材高大的Alpha湊到另一個稍矮一些的殘疾Omega,或者說Beta身邊,不由分說把自己的頭放在對方肩頸處。

Beta推了幾下,沒推開,便嘆息着任由其所為。

結果,Alpha突然張開唇,露出尖利的牙齒,剮蹭那片原本嬌嫩無比的肌膚,似有無盡欲望将要傾瀉而出,但動作又無比可知,輕柔而憐惜。

然而他的憐惜并沒有讓Beta放他一馬。

只見Beta揪着Alpha的後發,将人瞬間擡起,在Alpha瞪大的長眸注視下,驟然伸出另一只手掐住Alpha的脖子。

掌背骨骼凸起,形成一道道凜冽的線條,削剪得圓潤的指甲因為用力至深而嵌入Alpha脖頸的膚肉中。

點點血珠滲出來。

卻不見Alpha有絲毫掙紮的意圖,反而平靜地望着Beta。

時間仿佛靜止,二人僵持着。

最後,不知道過了多久,Beta一瞬間蓄力,将Alpha從自己身前推出去。

仿佛用盡渾身力氣,力道之大,令Alpha踉跄了好幾步,撞到身後的牆才站穩。

不是的——

桑也無可奈何地嘆息。

……

Beta從斑馬線走向停車庫。

在對面,一位Alpha停下車。

注視着Beta的背影,許久後,才停好車,進了醫院。

李由将人送走,心中感慨萬千。

話說到這裏,讓他看清自己內心,至于到底是放棄愛還是放棄恐懼,那就是他自己的選擇了。

他剛把文件整理好,放到咨詢室後面的資料架上,房門再次被推開。

“李醫生。”

李由聞言,走出來。

是相召南。

“相先生,問題還是沒有緩解嗎?”

“好些了。”相召南欲言又止。

李由看出來他有話要說,沒有打岔。

相召南終于是忍不住。

雖然打聽消息的事情很不道德,作為心理醫生,李由也多半不會洩露任何信息。

但他還是想問:“桑也剛才來咨詢你?”

心理科的醫生并不少,相召南能這樣問,自然是認可李由的水平。

但李由遵從職業道德,露出驚訝的表情:“桑先生來我們院了?”

相召南卻完全沒把他的疑問當真。

心裏只覺寒冷得可怖。

桑也……

痛挽和痛恨兩種情緒纏綿在一起,令他一時間難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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