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章
第 20 章
站在屋檐下的男人骨相極優越, 饒是隔着這麽遠的距離,也難掩他的風姿灼灼。聽到這邊的聲響,男人側頭, 掃來不輕不重的一眼
。
凝辛夷是見過這位謝家家主的。
非常非常遠的一眼。
她甚至不是很确定自己那時究竟幾歲。
——她八歲以前的記憶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紗, 什麽也想不起來。據她爹凝茂宏說,是她幼時頑劣, 跌入了東序書院的冬日長湖中磕到了頭,還被邪祟入了體, 雖然被及時趕到的菩虛子道君救了下來, 卻落了病根,失去了那之前的所有記憶。
從那以後, 凝辛夷對自己的記憶就一直有一種不确定感。
像是失去了最遠處的根,所以後來發生的事情再怎麽确定,也總是帶着一種霧裏看花的不真實感。
至于現在,她的記憶比之前還要更加瑣碎斷續。不僅八歲之前的毫無印象, 還多了需要溯回的有關前世的記憶。
兩廂疊加起來, 凝辛夷時而覺得自己所行的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巨大的、不确定的泡沫之上, 只要自己踩錯一步,泡沫便會如美夢一樣, “啪”地一聲, 徹底破碎。
所以她才想要多接近自己的記憶一些,哪怕是虛芥影魅傳來的這樣一條不知從何而起的信息, 她也還是踏上了這一程白沙堤的平妖之旅。
謝盡崖與凝辛夷記憶中的樣子并沒有太大區別。
定下婚約後, 謝家與凝家之間自然而然多了許多往來, 這些事情不會特意避開凝辛夷,卻也絕非她所能觸及和知道的範圍, 一應都是由阿姐凝玉嬈經手。
阿姐長她兩歲,看起來已然成熟穩重許多,但面對浩瀚如山的賬本和文書,難免也會輕輕嘆氣。
見到謝盡崖的那一日,應是大雪漫天的一個午後。她照例在午睡後去尋阿姐,想要與她分享自己新尋到的食補藥方。阿姐近來操勞許多,勞累疲憊,是應當好好補補,偏偏她胃淺又挑嘴,小廚房換了許多辦法,也沒能讓阿姐多吃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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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辛夷揣着自己抄好的藥方穿過回廊,遠遠已經看到了阿姐的院門,卻已經有另一隊人踏雪擡轎而來,為首的是日常跟在爹身前的大管家。
大管家躬身相請,凝玉嬈面沉如水,不言不語,就這樣上了軟轎。
凝辛夷悄悄綴在後面。
凝府前院不許女眷踏入,但凝辛夷并不少來,府中衆人對她多有忽略,看護她的仆婦偷懶打盹時,她實在無聊,早就将凝府的每個角落都踏遍,對于哪裏能藏下她的身影實在是了如指掌。
——當然,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她之所以可以不被察覺,并非是仆婦真的偷懶至此,也不是因為凝府的護衛如此懈怠,而是因為她的每一步,踩的都是鬼咒師的匿影鬼蹤,豈能輕易被察覺。
就這樣一路到了凝茂宏書房外的水榭旁,落雪紛紛,有人為身前器宇軒昂的男人撐了一柄巨大的黑傘,那人垂眸看向面前的落轎,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不必拘禮,我此番來,是有事相商。茂宏兄說這些事務平素都是玉嬈小姐經手,所以才請了你來。”
又一道聲音從書房裏傳出,是凝茂宏:“盡崖兄,何必對家中後輩如此客氣。天寒路遠,快快請進。”
幾道身影一并消失在門扉之後,凝辛夷沒了熱鬧看,自然也就揣着那張藥方溜溜達達地回去了。
那一年的冬日,在她的記憶裏極冷,冷到房間裏架了許多炭盆,她也還是在打寒顫。
……等等。
凝辛夷思緒收攏。
為什麽那些明明在她的記憶中已經模糊的畫面,會突然在此刻如此清晰地浮凸出來?
她用金釵戳進掌心,确認有尖銳的疼痛傳來,靈臺尚且清明,卻依然狐疑自己方才突如其來的記憶是怎麽回事。
謝盡崖的目光落在向自己跑來的小女孩身上,笑容溫和,他俯身将她抱了起來,任憑小女孩一把圈住他的脖子。
等他從陰影中走出,凝辛夷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謝家人容貌多出衆。
這一點,便是謝家人久不居神都,但在神都的貴女圈子裏,也廣為流傳。
彼時凝辛夷在聽那些神都貴女們提及自家阿姐的婚約時,議論最多的,也是謝家公子們的姿容絕世,自然也有人會提及謝家家主謝盡崖。
貴女們口無遮攔,凝辛夷便是坐在角落,也被迫聽了一耳朵的八卦。
多是上一輩的,與這位謝家家主謝盡崖有關的風流韻事。
譬如哪位如今已經嫁做人婦的姨母,當年只是驚鴻一眼,便為彼時的謝盡崖茶飯不思,心緒難平,非君不嫁。可惜當年還是謝大公子的謝盡崖英年早婚,家風清正,硬是斷了一衆少女們的念想。
白沙堤的風吹起謝盡崖的額發,他早已過而立之年,風姿卻絲毫不減,一雙桃花眼帶着溫潤的笑,看向曼麗女子時,便像是将天下所有的深情都盡數給了眼前一人。
見慣花花世界的神都貴女尚且不能抵禦這樣的一雙眼,更不必說如此偏安一隅的村落少女了。
“阿随。”謝盡崖向面前的女子伸出手:“明日祭祖,你和阿朝也随我去吧。”
阿随露出愕然之色:“我?”
她後退半步,連連擺手:“不,我不去。”
謝盡崖靜靜看她,半晌,笑了一聲:“真的不去?”
阿随搖頭。
謝盡崖又道:“我希望你去。”
阿随仍是堅持:“你答應過我的,要讓阿朝自由自在長大,我不必祭拜,她也不必上族譜,只要你心裏有我們……”
後面的話語變得模糊不清,凝辛夷卻盯着謝盡崖的眼瞳,總覺得他這話說得,別有深意。
耳畔的沙沙聲不知何時變得比此前更響,凝辛夷一個恍神,只聽到謝盡崖的聲音有些虛幻地響起。
——“我給過你機會了。”
他低眉對着面前的阿随,聲音輕緩地說出這句話。
然而這句話卻仿佛在空中回蕩,懸浮,再次落下時,已經褪去了其中所有的溫度,變成了徹骨透體的冰冷。
天色驟暗。
無數火把長明,從白木板橋下蜿蜒而上,将整個白沙堤照亮若白晝。
扶風謝家上下數百人皆着白衣立于此,低眉垂眸,一張張面容明明當被手中的火把照亮,落在凝辛夷眼中,卻是一片看不透的模糊。
這一場浩大的祭祖,已經到了尾聲。
謝盡崖屏退所有人,一人跪在白沙祖墳墓冢之中。
“一切因果,落于我身。”他沉默許久,在一片死寂的空曠中,倏而開口。
随着他這句話,供奉于靈位之前的長明燈火如被浩風吹過,搖曳撲朔,将他跪在那裏的影子拖長,帶出隐約嗚咽悲泣!
那樣的風聲與恸哭在幽深墓冢之中回蕩,似先祖悲鳴,卻也如妖鬼肆虐,讓人脊背生寒。
但謝盡崖跪在那裏的身影,卻始終巋然不動。
許久,他長長一拜,額頭貼在冰冷地面,像是某種最後的隐秘忏悔。
風卷起他的發,發絲貼在他俊美的臉上,那張惹得神都與南地無數女子瘋狂的面容上卻帶了瘋狂和決然之色。
然後,謝盡崖起身,回眸。
他的目光似是穿透墓冢入口的微光,穿過族人們高舉的火把,長白木板橋,最後落在遙遙某處自己的血脈上,不忍卻冰冷。
“我給過你機會了。”
謝盡崖的面容變得虛幻。
彭侯湯腥膩的氣味再次翻湧,祭祀的樂曲劃破黑夜,火把綿延,最終落入火堆之中,成為了某種臆想中能夠溝通陰陽的媒介。
火色蒸騰,高溫讓所有人本就不甚清晰的臉更加模糊扭曲。凝辛夷站在不會被火色照亮的黑暗之中,攥着始終讓她保持清醒痛感的金釵,沉默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
她從謝盡崖身邊走開,匿蹤長袍拖曳在地,卻不沾一點塵埃。
因為
她已經明白,她行走的地方,是不知何人的記憶,又或者說,記憶幻境。
記憶是真的,幻境卻是假的,所以她的巫草震蕩不安,卦象缥缈不定。
她行走在白沙堤的長橋上,每一步都像是推移過了一天,抑或一個月,那些火焰在她身後交疊虛幻,行走過她身邊的人們越來越少,孩童消失,所有人臉上的表情愈發行将就木,仿若燭火将滅,只差最後一縷微風。
一股帶着塵埃腐朽的奇異甜香飄散,像是掙脫了之前彭侯湯腥氣的壓制,終于浮凸了出來。
香氣越來越濃烈,鋪天蓋地,近似有了實體,每個鐘鳴漏盡的村民頭頂,都有了一縷袅袅的煙氣升騰,像是逐漸彌散的生氣,也像是即将被抽離的靈魂。
黑樹開始坍塌。
曾經那般繁茂的樹幹一夕腐朽,妖力潰散,分崩離析。
凝辛夷一路從白木板橋曲折向下,最後一步落在地面時,白木板橋也在她身後如裂鏡一般碎開。
是了,鼓妖也死了。
所以作為幻象存在的白木板橋,自然也應當碎裂。
人影,恸哭,妖氣,血海。
周圍的一切都像是倒塌的記憶壁壘,交疊往複,坍塌重鑄,似是要将她永遠困在這一隅記憶之中。
也像是在指引她向前。
去看到最終的、她想要的那個答案。
凝辛夷沉默良久,終于走到了樹下,再俯身,将一只手按在了地面。
【瞳術·月瞳胧】
她的目光穿透層層泥土,落入地下。
這一刻,她甚至已經不太在乎,究竟是誰讓她進入了這份記憶,讓她來看這些。
因為她已經預感到自己即将看見什麽。
土壤早已被血染濕,那些猩紅厚重之下,有她親手葬下的鬼鳥鈎星的捉妖袋,阿朝還未腐朽的白毛絨發團,還有無數縱橫的白骨。
白骨累累,曲折堆疊如山。
她終于在這一方記憶幻境中,看到了黑樹裏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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