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章

第 21 章

白骨層疊, 像是對不為人所知曉的某種罪孽的沉默訴說。

凝辛夷眼瞳收縮,不過這樣片刻,她的三清之氣已然不濟, 過渡使用瞳術更是讓她的眼眶酸脹不堪, 連帶着視力都有了一瞬的模糊。

既然已經看到了想看的,凝辛夷便打算斂了三清之氣。

然而她才有此念頭, 還未來得及收了月瞳胧,那些在厚土中堆累如山的白骨之下, 便倏而亮起了一道劍光!

那劍光中的殺意太濃, 劍意太盛,吞吐的劍氣也太快, 凝辛夷甚至沒能來得及有任何閃避的動作,便已經破開層疊白骨,頃刻而至!

然後擦着她的鼻尖驟停。

劍風吹起她的額發,将她的兜帽徹底掀開, 甚至将她臉上胡亂塗抹後已經幹涸的爛泥都剝落大半。

一聲輕微的铮然。

劍尖距離凝辛夷的肌膚還有三寸, 而這三寸之間, 還有一只與劍尖只差分毫便要觸碰的金釵釵尾。

劍身通體純黑, 金紋纏繞。

而那只夾在兩指之間豎起的金釵,便像是那缭繞金紋在劍尖蔓延出的一縷花色。

三清之氣将虛空攪碎, 凝辛夷本就不甚明晰的視線更是恍惚, 她分明已經通過這柄劍,這樣的劍意認出了來人是誰, 卻慢了一刻, 才看清持劍的人。

謝晏兮臉色蒼白, 青衣染血,純黑束袖上都有了細小的裂口, 血從他持劍的指縫滴落,算得上是滿身狼狽。倒是那張實在漂亮的臉算得上是纖塵不染,只有側臉沾到了一小滴血,反而顯得他愈發唇紅膚白,俊美無俦。

劍影釵光,謝晏兮發尾晃動,他盯着凝辛夷看了片刻,像是在辨認什麽,然後才收了劍意。

“凝小姐?”謝晏兮收劍的速度很緩,甚至有點慢條斯理,他面上神色難辨,像是在将漫身殺意随着收劍的動作一并收斂,卻到底還是在看到凝辛夷的時候有了一抹上挑的笑意:“你怎麽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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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笑意很淡,倒顯得他的話語裏漫不經心的驚訝更多。

可若是驚訝染上了不輕不重的音調,落在旁人耳中,就會顯得像是某種戲谑。

凝辛夷:“……”

實話實說,方才有那麽一瞬間,她确實有了謝晏兮莫不是來救她的猜想。

且不論他究竟是否已經得知了她掩藏在外鄉人身份下的真容,就算是看在他們之前也算是并肩作戰過,她多多少少也算是救了他一命的份上,會這麽猜想,應當也不為過。

而且,話說回來。

還是那個問題。

他之前到底認出她了沒有。

……就算沒有,她此刻會出現在這裏,又穿着與之前一模一樣的衣服,除非謝晏兮是個傻子,否則沒道理到現在還認不出。

凝辛夷忍着眼瞳劇痛,心道謝晏兮要裝,她自然也樂意跟着裝,于是幹脆順着他的話往下說:“路過。”

謝晏兮的目光依然一瞬不瞬落在她臉上,像是要将她的輪廓都勾勒一遍,這種目光與其說失禮,倒不如說是某種警惕的審視。

說是收劍,那黑劍卻又将收未收,依然保持着随時能出劍的姿勢,持劍少年輕慢開口:“天寒露重,月黑風高,凝小姐……路過?”

這下,饒是凝辛夷視線些許模糊,也感覺到了謝晏兮的不對勁。

“大公子。”她放緩聲音:“你還要用劍指着我嗎?”

謝晏兮在聽到“大公子”這三個字後,緊繃的手臂肌肉線條終于放松了些許,眼瞳中的寒氣與殺意也散去,像是通過這三個字,才确認了眼前人的身份。

……亦或者真實。

他終于落了劍,指間的血也跟着他的動作一并落下,滴在劍身,沿着鋒利劍刃向下,緩緩蜿蜒成一道鋒利的血線。

劍收了,目光卻沒有。

他依然看着她,倏而問道:“眼睛怎麽了?”

凝辛夷的心重重跳了一拍。

但她表情依然平靜:“風沙太大,不甚入了眼。”

謝晏兮神色稍顯古怪,又盯了她片刻,提了提劍。

劍光閃爍時,凝辛夷險些倒退半步,再定睛,才發現謝晏兮是遞了劍鞘過來。

劍鞘上有一隅光亮的銀紋裝飾,恰好足夠讓她看清自己的一只眼睛。

眼型漂亮,眼尾微微上揚帶笑,眼瞳極黑,是一雙無論安在任何人的臉上都會讓人覺得驚豔的杏眼。

只是此刻,劍鞘反射出來的畫面裏,她的眼瞳近乎占滿了整個眼眶,顯得她的眼裏幾乎沒有了白,只剩下了三分之二的黑。

近乎妖異。

凝辛夷歪過頭,下意識猛地閉上了眼,不願再看。

然而下一瞬,随着沙沙聲一并将她的衣袖和發揚起的風卻停了下來。

風聲未歇,只是風停。

耳邊只剩謝晏兮的聲音:“既然這風沙這麽厲害,我自要為凝小姐遮擋一二。”

凝辛夷怔然睜眼。

謝晏兮落劍在一側,劍意起陣,三清之氣冉冉,他臉色并不多麽好看,又滿身帶傷染血,也不知在見到凝辛夷之前都經歷了什麽,總之應是有過一場鏖戰,也或許并不止一場。

白沙堤中,他戰鼓妖,再搏殺草花婆婆,還給她渡了不少三清之氣,縱使修為再高,消耗也早已過多。

可他卻願意在此刻燃起三清之氣,起一面劍陣,只為幫她擋去她信口胡謅的所謂風沙。

許多話語在她唇邊,末了卻只剩下兩個字。

“多謝。”

說完又有些失笑。

她與他的交集雖然不多,但她說多謝的次數,卻着實不少。

只是每次多少都帶了點兒心不甘情不願,唯有此次,是真的諸般謝意,卻無以言表。

謝晏兮并不掩飾自己身上的傷,似乎也沒有想要逞能的想法,就這麽在自己的劍旁很随意地坐了下來,姿态很是舒展。

但等到他揭開手臂束袖,看到自己的傷時,眉眼間顯而易見地寫滿了不虞。

“同是天涯落

難人。”謝晏兮勾了下唇:“你路過,我也是路過。既然謝我,凝大小姐方便再路過一次,幫我包紮一下傷口嗎?”

凝辛夷:“……”

收回剛才的稍微感動。

絕不是她的錯覺,這人說話,簡直裏裏外外都是陰陽怪氣!

披着外鄉人姑娘的皮時,她自可以陰陽怪氣地怼回去,但如今,他都指名道姓喊她凝大小姐了,她自然也要如阿姐凝玉嬈一般溫婉回應。

所以凝辛夷只能忍氣吞聲,佯做聽不懂他話中的怪強怪調,眉眼端莊地應一聲:“方才便想問大公子是否受傷了,又頗覺冒昧。如今大公子需要幫忙,自無不可。”

這下輪到謝晏兮擡眼看過來了。

連目光都變得耐人尋味了起來。

凝辛夷頂着他有些灼灼的視線,攬袍在他身邊坐下。方才她視線不甚清晰,直到這麽近的距離,她才看清謝晏兮的傷勢。

确實是一道入骨的砍傷,且因為受傷後無暇處理,又一直在起劍,傷口早已皮肉外翻,看起來頗為猙獰可怖。

凝辛夷心頭卻滿是疑惑。

她對血腥味很敏感。

在她墜入這個記憶幻境之前,謝晏兮的身上絕無半分他自己的傷,那時他衣袖上沾的,全是妖血。

所以,他是在哪裏受的傷?

是大家各自墜入了不同的幻境?還是說,在她來到這裏後,白沙堤又徒生了什麽變故?

她心頭疑窦衆多,卻礙于自己方才信口的一句“路過”不能發問。

但這并不影響她旁敲側擊。

“謝家擅醫,大公子這麽重的傷勢,怎麽不預先處理一下傷口,也不至于拖延到這麽嚴重。”凝辛夷随手扯了裏衣的布料,封了他手臂周遭幾處大穴止血,清了餘污,然後一圈一圈繞了上去。

謝晏兮卻道:“凝小姐常受傷嗎?怎麽看起來竟然有幾分娴熟。”

她在試探他,他居然也反過來在試探她。

凝辛夷手下動作不停,她的手本就極穩,這樣一圈圈纏繞傷口,不疾不徐,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子般一小片陰影:“平妖戡亂,豈能永遠獨善其身,受的傷多了,自然就會了。”

“原來如此。”謝晏兮的聲音從她頭頂投落:“我還以為像凝大小姐這樣的家世,平妖的雅名之下,進出都有随從侍奉左右,哪裏需要親自出手。”

凝辛夷頭也不擡,不軟不硬回道:“随從的确是不少,不堪大用的人卻也很多。習得一身本領,不進則退,時不時還是要出一下手的。”

謝晏兮“哦”了一聲,拉長音調:“也是,凝大小姐這一身本事,總不可能是花架子。”

他話音才落,又輕輕地“嘶——”了一下。

凝辛夷面不改色地将手下的傷口綁了一個過分緊繃的結,露出一個端莊的笑:“大公子的傷口實在拖延太久,不得不包得緊一點,否則,可能就要留疤了。”

謝晏兮卻仿佛聽不出她話中的奚落,很是認真地低頭看了會兒:“還好凝大小姐的裏衣質地足夠柔軟,否則說不定真的就要割傷我了。”

凝辛夷:“……”

該說不說,這次是真的有點牙癢癢了。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音色依然柔和:“雖未拜堂,我與大公子到底也有婚約在身。此地此處實在條件所限,只能就地取材,想來大公子不會拘泥于這般小節……”

“是不應該拘泥。”她還沒說完,謝晏兮便已經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然後在凝辛夷稍顯愕然的目光下,擡手開始解衣襟。

凝辛夷:“……??”

她驟而警惕的樣子太過明顯,惹得謝晏兮飄來一眼:“凝大小姐身經百戰,見識多廣,想來應該不會沒見過肩膀上的貫穿箭傷吧?”

他邊說,邊露出肌理漂亮的脖頸一側,微微側頭,眉頭卻因牽到傷口而擰得更深。

确實是血污厚重的一大片,倒是已經簡單處理過,箭在第一時間就拔了,血也不再往外冒,看起來卻依然血肉模糊。

難怪他的身上有這麽濃的血腥味道。

入骨的傷就有這樣兩處,其他地方不太用處理的小傷擦傷恐怕更是不計其數,想來此前他經歷的戰局很是兇險,來不及第一時間處理,這才沾了滿身的血氣。

都傷成這樣了,凝辛夷也懶得計較他剛才的話語,扯了更大一條裏衣下來,繞過他的肩膀,纏了個密不透風。

但她心頭的疑惑卻更深。

謝晏兮到底經歷了什麽,在哪裏受了這麽重的傷?

再聯想到他剛剛見到她,用劍指着她的警惕模樣,莫非他入了什麽與她完全不一樣的幻境,還見到了能夠迷惑他的虛影?

她還在思忖要怎樣才能從謝晏兮這裏問出個結果出來,便聽他道:“我闖了九重殺陣才見到你。”

凝辛夷下意識擡眸。

正對上謝晏兮看過來的眼。

他衣衫不整,眸色雖淡,唇色卻豔,對上她的目光時,那雙潋滟的桃花眼裏便自然帶了三分笑意。

“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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