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章
第 35 章
軟轎一路行于紅緞之上, 直至主屋。
此處人聲比凝辛夷的栖霧院還要更鼎沸許多,華蓋垂落的帷幔将她的身形遮得若隐若現,所有人都探頭想要看看這位在神都極負盛名的貴女究竟是何模樣。
有人将一截紅綢子塞進她的手裏, 凝辛夷垂眸看了一眼, 知道這紅綢的一端在自己這裏,另一端, 在謝晏兮手上。
跨過火盆,周圍一下子更熱鬧了起來, 之前還斂着聲的大家都活絡起來, 有小孩子笑鬧着跑來跑去,喊着“想看新娘子”, 也有人帶頭起哄,說着恭喜溢美之詞。
凝辛夷能聽出來這些熱鬧裏帶了些刻意的賣力,但這一刻,誰都沒有戳穿這種刻意, 而是讓自己盡力地融入進去。
仿佛更大聲一些, 笑容更燦爛一些, 就可以抹去這座府邸過去三年的血氣森然, 讓所有那些都停留在昨日。
是善意,是扶風謝家在此處數百年的根基下, 到底積攢的幾分顏面。
也是恐懼, 是縱有佛國洞天的高僧于此誦經超度,卻也依然深入人心的畏懼。
鞭炮聲不絕于耳。
凝辛夷順着手中紅綢的牽引向前, 蓋頭垂落下來, 将她的視線遮掩到只剩眼下的逼仄, 直至有另外一襲大紅吉服的袖子落入眼中。
謝晏兮沒有直接牽她的手,而是隔着袖子, 輕輕搭在了她的腕骨。吉服厚重膩滑,她卻能透過那些布料,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手指。
她垂眸,看到他露出來的一截手臂,吉服盛紅,他肌膚卻如玉石,腕骨微微凸起,那只素來握劍的手此刻卻虛握着她,還帶了幾分小心,似是怕稍微用力,就能将她太過纖細的手腕捏疼。
“不是說想多睡一會嗎?”他聲音比平時更多了笑意,裹挾着那些賀喜的話,仿佛淬了一層糖霜:“我都已經做好準備,要在這裏多等幾個時辰了。”
凝辛夷沒收回手,任憑他這樣拉着,裝模作樣嘆了口氣:“太吵了,實在是睡不着,左右無事,也就來了。更何況,我若真的不來,龍溪凝氏的臉豈不是要被我丢光了。你多等一會也就等了,這滿屋賓客如何自處?”
“我們扶風郡素來民風開放,包容心極強,新娘子不慎睡過頭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賓客自然該吃吃,該喝喝,一切有我。”謝晏兮牽着她向前走:“況且,你放心,即便你真的在扶風郡丢了人,傳不去神都,也傳不去龍溪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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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辛夷知道他在順着自己的話做某些利益往來時的保證。
她是她,凝家是凝家。
有這麽一位一點就通,說話旁敲側擊也能明白她的意思的合作夥伴,這樁婚事,倒也沒有她此前料想的那般艱難。
只是拐彎抹角的話語就像是淬了糖,總容易讓人覺得糖才是真的。
她勾了勾唇,順着他的牽引拜了天地,旋即便被先送入了洞房。
賓客的聲音被隔絕在前院,按照禮制,凝辛夷要端坐于此,直至謝晏兮應付完所有賓客,深夜歸來,再來挑她的蓋頭。
紫葵低聲道:“小姐,您……”
話音未落,旁邊卻已經有婦人掩唇笑道:“還叫小姐?該稱夫人了!”
又是一團笑鬧,紫葵抿了抿嘴,凝辛夷不點頭,她到底還是沒敢直接換了稱呼,只滿面帶笑,應付過去。
凝辛夷随着她們笑了一會,待得熱鬧勁過了,才輕輕擺了擺手:“都下去吧,不必留人在此。”
于是腳步聲逐漸離開,紫葵落在最後,似是想要再說什麽,卻到底住了口,行至門口,反身将門關上。
一聲輕微的“吱呀”。
總算是清淨了。
這蓋頭,她不甚規矩地從神都一路蓋到了扶風郡,又規規矩矩從栖霧院蓋到了洞房,想來這世上如此矜矜業業物盡其用的蓋頭也不多見。
凝辛夷擡手,左右無事,倒也不着急這麽快就掀開,就這麽用兩根手指撚住蓋頭邊的流蘇,在指間把玩片刻。
然後才在不經意間,随意向上卷了幾寸。
凝辛夷愣了一下。
旋即猛地松開了手,讓蓋頭重新遮住了自己的視線。
怎麽回事,她怎麽好像看見謝晏兮了?
可他不應該在前院禮宴賓客嗎?而且方才紫葵他們退下的時候,也沒半分提示啊。
……還是說紫葵最後的欲言又止,就是因為此事?
所以他是從一開始就沒走,還是剛才翻窗進來的?
大概率是前者。
凝辛夷也說不清自己天地禮都走完了,怎麽反過來在房間裏看到謝晏兮的時候,卻竟然莫名慌張。
尤其推斷出來,他應該從頭到尾都在,聽了她們的笑鬧,看到她在那兒百無聊賴地玩蓋頭流蘇。
雖然只是一眼,但也足夠她看清站在窗牖旁的人。
謝晏兮一身大紅吉服,她其實見過他的次數加起來也不太多,每次他都穿着群青靛青,抑或染血半面,卻沒想到真正的盛紅于他,竟然如此燦爛。
抱胸斜靠在那兒的少年肩寬腿長,束腰勾勒出勁瘦的腰線,紅衣璀璀,映得他膚白如霜雪,那張臉半隐在陰影之中,光線錯落,更顯得輪廓分明,俊美非常。
凝辛夷驀地想起,彼時那些南姓貴女在議論謝家家主謝盡崖之外,對這位謝家大公子也多有溢美之詞,遣詞造句極盡誇張,将這位謝家公子誇得天上有地下無。那時她只當謝晏兮是自己未來姐夫,素來左耳進,右耳出,哪可能一字一句都記得。
如今一夕和自己未來姐夫入了洞房,不過驚鴻一瞥,她才倏而發覺,那些溢美之詞大約無論究竟說了些什麽,應當都不為過。
他不置一詞地站在那兒,連呼吸都斂到最低,就這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雙桃花眼光芒潋滟,像是正等她何時按捺不住去掀蓋頭,然後抓了個正着。
方才她嫌這蓋頭遮擋視線,這會兒卻又感謝這紅蓋頭,遮去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晃動的流蘇像是一隅不慎洩露的情緒,擾亂心緒。
她定了定神。
一樁各取所需的婚事而已,這蓋頭蓋着,也沒什麽必要,倒不如掀開來問問,謝晏兮到底想幹什麽。
她邊想,邊重新擡起了手,卻被輕輕按住了手背。
“
自己掀了這麽多次了,不如這次換我來。”
方才還在窗牖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身邊,氣息與她倏而拉近。
凝辛夷甚至能感覺到,謝晏兮擡手将懸在旁邊的玉如意取了下來。
她的手于是落回膝頭,忍不住蜷了蜷。
氣氛變得有些說不出的古怪,凝辛夷竟然真的有了一點新嫁娘的忐忑。
可她不應該有。
這一場龍溪凝氏與扶風謝氏的婚約是真,可她卻是假。他們拜的天地是真,禮成是真,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假。
也理應是假。
玉如意的一頭落入她的視線,凝辛夷倏而開口:“你留在這裏,總不會就是為了挑蓋頭吧?”
于是玉如意停下,謝晏兮持劍的手穩,持如意自然也穩,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聽到他有些失笑的聲音:“你也可以這麽以為。”
凝辛夷盯着探在蓋頭邊的玉如意,輕聲笑道:“你們兄弟二人倒是有趣,一個千裏迢迢來,只因我父兄不在,想要背我一程上花轎。一個悄無聲息等,只為挑開我的蓋頭,好像真的很迫不及待見到我,甚至不願意等到深夜。”
她與他此前從未提過謝玄衣。
像是某種奇異的默契,她不問,他不說,他不提,她也權當不知。
直到此刻。
她主動将這件事挑破,是試探,也是某種默不作聲的提醒。
可那柄玉如意卻依然不動,謝晏兮也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是嗎?不過夫人與阿滿是舊識,他想來,自然可以來。”
凝辛夷所有的思緒都被打斷。
……等等,他叫她什麽?
凝辛夷連呼吸都停了一瞬,顯然被“夫人”兩個字震住,久久沒了言語。
卻聽謝晏兮繼續道:“如果夫人沒有其他想說的,這蓋頭,我便要繼續挑了。”
他話音落,不等凝辛夷反應,掌中玉如意已經向上輕輕一勾。
凝辛夷下意識擡頭。
大紅蓋頭從兩人這一瞬對視交錯的視線之間飄落,整個房間都仿佛因為這張姿容盛極的臉而亮了起來。
四目相對。
謝晏兮知道凝辛夷很美。
卻沒想到,原來她還可以更美。
她帶着他送出去的那一套華美繁複至極的頭面,寶石沉沉綴下,卻不及她眼瞳璀璨,她帶着還沒完全掩去的、可以稱得上是難得的一縷慌亂,顯得那雙平時總是過分鎮定的眼瞳愈發可愛。
那張芙蓉面上了一層濃妝,于是她的唇便比平時更紅,更飽滿,這樣微微張開的時候,貝齒露出一點,帶了一種讓人忍不住遐思千萬的嬌嫩欲滴。
兩個人都在這一瞬間陷入了難言的沉默。
面對這樣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謝晏兮突然覺得自己掌心的玉如意重若千鈞,讓他一時之間放下也不是,繼續拎着也不是。
直到一道細微謹慎的敲門聲響起,元勘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公子——你完事兒了沒?前頭可都等着你呢,要頂不住了!”
謝晏兮猛地回過神來,面上一僵。
什麽叫完事兒了沒有,他要完什麽事兒?
他真要想個法子治一治元勘這張嘴了!
凝辛夷卻已經笑出了聲,她已經從方才“夫人”兩個字帶給她的震撼和沖擊中回過了神,于是也順着元勘的話,挾了幾分報複,小聲問道:“所以,夫君,你完事兒了嗎?”
謝晏兮:“……”
他本來真沒想幹什麽的。
就連挑這蓋頭,也是臨時起意。
要說的話,他此番留下來,本是想與她說兩句話。譬如問問她那日昏迷後,如今情況如何,可已經康複,是否需要滿庭也來幫她看一看。可滿腹的話,在所有人都退出去、門關上的那一刻,卻又莫名被暫時壓了下去,讓他只想要站在那裏,靜靜地看她一會。
謝晏兮倏而俯下身來。
凝辛夷輕輕睜大了眼。
謝晏兮身上熏了香,香下卻還有極淡的血腥氣味,若非她湊得這麽近,已算是将傷勢遮掩得極好。只是她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她這樣坐着,而他站着,所以他傾身過來時,落下的影子都足以将她籠罩得十全十。
這一刻,不止元勘的聲音,連那些隐約傳來的喧嚣,都好似被他遮住。
他盯着她的眼睛,有些散漫輕佻地笑了一聲:“夫人覺得,怎麽樣才算是完事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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