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章

第 36 章

一對碧玉酒杯靜靜地放在桌子上, 杯邊都多了一抹濡濕的痕跡,其中一只上還有一點口脂。

凝辛夷靜靜坐在桌邊,許久, 才長長吐出一口帶了些許甜酒味道的氣。

她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展成, 謝晏兮真的硬是拉着她喝了合卺酒才離開的。

之所以拖延這麽一會兒,非要喝這杯讓她和他呼吸交錯了一瞬的酒, 凝辛夷覺得,元勘得負主要責任。

如果不是他突兀的一嗓子, 謝晏兮原本留在這裏想要和她說的, 應該是一些別的事情。畢竟他要去前院吃酒,便是酒量再好, 也架不住這許多桌熱情,總得喝到面上酡紅,恐怕才能被放過。

而不像是現在,挑了蓋頭, 喝了酒, 該說的話卻只字未提, 反而倒像是真的在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進行大婚之禮。

凝辛夷盯着那兩只通體滿綠的碧玉杯, 倏而覺得,元勘的符, 應該還得繼續多畫一點。

只是不知謝晏兮傷勢如此, 還要強撐,飲酒是否會對他的傷勢有所影響。

但她轉念一想, 此事自有滿庭操心, 斷不用她多想。

紫葵知道她酒量極差, 所以備的合卺酒是甜酒,摻了槐蜜, 這麽小一杯,也不至于讓她面紅或頭暈。

窗外的風吹拂進來,天色還早,凝辛夷本也沒有打算真的坐在那兒等謝晏兮回來,揚聲喊了紫葵進來為她梳洗。

及至卸了第一只綴着寶石流蘇的發釵下來,凝辛夷這才想起來,自己今日的這副頭面,是謝晏兮給的。

他剛才盯着她看了半天,應當也是在看這些發釵寶石,或許是透過她,想起了昔日用過這套頭面的人。

凝辛夷不會懷疑扶風謝氏的家底。

三年前,謝府滿門染血,然這三年,結界完好,瑞獸點金,庫房自然也無人動過。縱使在外的那些生意已經沒落得七七八八,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打開庫房,取一套頭面出來,仍是綽綽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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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手,取了那只發釵,放在眼前仔細看了片刻。

世間工匠,都喜歡在自己的作品上留下一點隐秘獨特的痕跡,譬如特殊的工藝,也比如無人能仿制的烙印。

凝辛夷将那只發釵向紫葵的方向遞過去:“你見過這種手藝嗎?”

作為她的貼身丫鬟,紫葵見過的釵環發飾不比她少,甚至看得比她還要更仔細。

對着光看了片刻後,紫葵果然說:“其餘都還好,但這纏金繞寶珠的镂空鑲嵌,我還是第一次見。”

說完,紫葵又覺得奇特,以她如今的見識,完全沒有見過的花樣已是不多。

她眯眼又看了許久,才道:“這上面烙的印記我也沒有見過。可是如今天下能夠做出這樣漂亮頭面的幾位大師傅都各有傳承,他們的烙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沒道理認不出來。難道還有別人能做出這樣的頭面嗎?”

其實不必多猜想,這世間能工巧匠多如浩海,神都再大,也不可能網羅所有,定是南地另有隐世大師傳承。

他們僑姓世家随着徽元帝渡瀾庭江而來,神都遷至南地,至今也不過十餘年,雖然如今看似勢大,可要說完全站穩了腳跟,到底還是比不上在南地數百年、關系盤根

錯節的那些南姓世家。

否則當年凝茂宏也不至于向扶風謝家許下婚約,以此來纾解兩地世家愈發激烈的沖突。

若非扶風謝氏如今凋零,凝茂宏定然還要借謝家之手,進一步滲透南姓,直至達到他最終的目的。

至少是明面上,能夠讓徽元帝的帝心完全偏向他的那個目的。

——這世間的所有世家,本不應有南姓或僑姓之分,更不應該有派系,無論是他們涉水南渡而來的僑姓世家,還是根基深厚的南姓世家,這世間的所有力量都應該歸于徽元帝之手。

漂亮的話,誰都會說。

但說完以後,或許有能力讓這一切成真的,這世間不過寥寥幾人。

凝茂宏,恰屬寥寥幾人。

這也是他屹立徽元帝身側數年,依然如日中天的原因之一。

這其實不是什麽要事,凝辛夷看着那套頭面,卻依然道:“去查一下這套頭面出自誰手。”

卸了珠翠,沐浴淨身,再換了一襲石榴紅間色裙後不久,便已經臨近入暮時分。

侍女們穿梭于謝府之中,燈逐次被點亮,凝辛夷一邊随手翻着一卷從主屋書架上取下來的扶風郡風物志,思緒卻已經将近來發生的一切又梳理了一遍。

紫葵看了看天色,叫了膳,又問道:“小姐今夜,可是要歇在這邊?”

凝辛夷嘆了口氣:“都行過天地禮了,便是我不想,也不能随我任性了。”

紫葵聞言,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小姐願意這麽想,真是再好不過了。無論過往如何,小姐日後總要和姑爺過日子的。紫葵這就去為小姐布置!”

所謂布置,自然是将一切陳設都擺成她喜歡和習慣的樣子,這活兒一回生二回熟,凝家侍女們有本事将凝辛夷的閨房從神都搬過來,自然也能在主屋再重新布置一個出來。

所以等到入夜,謝晏兮終于歸來時,看到的,便是已經與白日完全不同了的洞房。

有那麽一個瞬間,謝晏兮甚至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

他一只腳都踏進來了,又收了回去,後退了幾步,看了看左右,确信自己沒喝多,也沒昏頭。

這才重新提步。

凝辛夷不喜侍女随侍左右,便是洞房之夜也不例外,所以主院寂靜,反而正和謝晏兮的習慣和心意。

他反身将門關上,轉過屏風和錯落帷幕,終于看到了燭火,和靜坐在桌邊,剛剛翻過了一頁書的凝辛夷。

她換了衣服,重新梳了頭,燭火将她的側臉勾勒出暖黃的輪廓。她垂着眼的時候,将那些攝人心魄又格外強勢的目光都收斂了起來。

分明還是一位纖細嬌小的少女。

他下意識放輕了腳步,目光卻沒有從凝辛夷身上移開。

一對龍鳳紅燭靜靜燃燒,勾勒出屋中兩人之間距離實在不算太近的身影。

謝晏兮身上沒有什麽酒氣,顯是已經在踏入這裏之前,以三清之氣将酒氣逼出。只是他這一日的确不得半分清閑,饒是熏了香,将那身大紅吉服在側室已經換下,還淨身沐浴過了,此刻身上的血氣也已經有些掩不住。

凝辛夷早就聽到了謝晏兮的動靜,直到他繞過最後一扇屏風,這才回過頭,體貼問道:“要叫滿庭嗎?”

謝晏兮左右看了看,确定凝辛夷這是将自己的閨房直接搬了過來。那日他翻窗将她放下,并未多看,但一眼也足以大致看清房間裏的陳設,幾乎與這裏別無二致。

“傷口已經重新料理過了,暫時不必。”謝晏兮在凝辛夷身邊坐下,看了眼她手上的書。

是扶風郡風物志,正好翻到了白沙堤那一頁。

這三個字,足以将洞房中所有之前的些許旖旎都沖散。

凝辛夷順着他的目光,這才發現自己手中的書竟然正好落在這一頁。也正好,有些之前沒有說過的事情,可以趁這個機會,再多說兩句。

正好,她還有件事想要和謝晏兮商議。

“那日說好了是我帶你回來,最後卻是我拖累了你,實在抱歉。”凝辛夷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所以,我們到底是怎麽回來的?”

謝晏兮豎起兩根手指,在桌子上比了一個向前走的姿勢:“簡而言之,大概是這樣。”

凝辛夷盯着他骨節均勻漂亮的修長手指,看了片刻,竟然看懂了。

是他把她背下山的。

她驀地想起了那日搖晃的夢境裏,卻始終沒有離開她的溫度,原來是他将她背了一路,而她感受到的,是他的體溫。

謝晏兮的手指一路從他面前,走到了茶杯旁邊,然後非常自然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幸好距離山下也不太遠,也幸好我遇見了一匹能騎的馬。”

凝辛夷:“……”

想也知道他在說的是什麽。

她主動坦白:“匿蹤陣裏的馬是我的。”

“猜到了,餓得把那一片的草都啃禿了。”謝晏兮道:“下次選馬,記得別選這麽能吃的。”

凝辛夷沉默片刻。

“馬都是謝府馬廄裏的。”她忍住自己陰陽怪氣的沖動,告誡自己要端着自家阿姐的溫良:“還請大公子下次選馬,也要注意這一點。”

謝晏兮笑了笑,用手指沾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個“好”字。

字是好字。

銀鈎鐵畫,龍飛鳳舞。

但……

凝辛夷問:“大公子是有什麽難言之隐,不便在此時說話嗎?”

非得用手寫字?

還是說,他的這一舉動,別有什麽用意?

剎那間,她幾乎要散開三清之氣,來提防周遭是否會有什麽危險。

卻見謝晏兮輕輕晃了晃茶杯,笑了笑:“龍溪不夜候,夫人這是想要暗示我,今夜無眠嗎?”

凝辛夷呆了呆。

她剛才所有的猜測,像是軟軟地搭在了棉花上,無處着力。

她失笑一聲:“大公子多心了,自然沒有這個意思。是我常喝這茶,所以房間裏備的也是龍溪不夜侯。是我疏忽,忘了常人喝不慣這茶,我喊人換了便是。”

“不急。”謝晏兮放下茶杯:“喝什麽茶,都是小事。在此之前,我有一兩件事想要聽聽夫人的意見。”

凝辛夷心頭一跳。

怎麽他也有事?

她方才所有的話,本也是為了自己想要說的事情做鋪墊,只是這事兒不太好說出口,她還沒想好要怎麽提。

該不會謝晏兮和她想說的,是同一件事吧?

凝辛夷思緒萬千,面上不顯,只微笑道:“請講。”

“第一件事。”謝晏兮一手撐着側臉,長發垂落肩頭,目光仿佛帶了三分醉意:“雖然我看得出,夫人來扶風郡乃是履行婚約,實則不情不願,但既然天地禮成,婚約白紙黑字,你我如今也算是結發夫妻,不容反悔了。外人眼中,我們理應琴瑟和鳴,相敬如賓,便如凝家與謝家,從此便榮辱與共,上下一心。因而若我稱你為夫人,想來也是理所應當。”

道理是這個道理。

只是方才那個“夫君”帶了報複的心思,倒能脫口而出,這會兒正兒八經要這樣稱呼他,她張了張嘴,實在沒能說出話來。

“當然,外人面前另當別論。”謝晏兮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頗為體貼道:“此後朝夕相對,若是天天将夫人和夫君挂在嘴邊,未免有些奇怪。夫人若不介意,可以如我的親人們一樣,喚我一聲阿垣。”

倒是與凝玉嬈所說的一樣。

謝晏兮,小字單一個垣字,所以方才她看的那本風物志的有些細密批注下面,寫着謝垣的地方,便是他落筆的。

這比“夫君”要好出口多了。

凝辛夷颔首:“好,那我今後便叫你阿垣。”

說完,又看到謝晏兮垂眸看她,像是在等什麽,她這才反應過來,她也總得給謝晏兮一個稱呼。

“家中人都喚我阿嬈。”她飛快道:“你也可以這麽喊我。”

這事兒應該就這麽揭過去了,她也将頂着不屬于她的名字,一直被提醒注意自己的僞裝。

這樣很好,符合她的預期。

可謝晏兮卻道:“還有別的名字嗎?我沒有親人了,此後也只有你一人喊我阿垣,所以我也想要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名字。”

這其實不太公平。

況且,這世上本也只有他一人會被她

騙,喊她一聲阿嬈。她也大可随口胡說一個稱呼,反正阿嬈也不是她,其他的名字也不是她。但只要在喊她的時候,她點頭答應了,這些名字,也都可以是她。

可凝辛夷臨時沒能再編出來別的名字。

“阿橘。”她終是垂下眼,輕顫的細密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陰影,“我沒有小字,只有乳名。知道我乳名的人很少,雖然不能完全符合你的要求,但……若你想的話,可以喚我阿橘。”

她說完,謝晏兮卻竟然半晌都沒有繼續開口。

凝辛夷等了等,有些莫名地擡頭。

卻見謝晏兮的眼中一片清明,哪裏還有方才燭火搖曳出隐約的三分醉意,就連平時的那些散漫都斂了起來,眼瞳中幾乎倒映出了她的影子。

他靜靜地看着她,目光莫名讓她想起與他初見那日,他看清她面容時的片刻怔忪,卻又與那日并不相同,似是還帶了幾分真正的笑意。

這個名字……有什麽特別嗎?

凝辛夷微微蹙眉,有些不解,更在他這樣的注視下有些難言的窘迫,正要再開口說點什麽。

便聽謝晏兮倏而彎唇,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燭火之下,他面容如玉,音色也如玉。

“阿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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