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章
第 39 章
凝辛夷是被鈴音喚醒的。
溺水的窒息饒是夢境也依然清晰, 巨大的擠壓感密不透風地包裹着她,此前的那些炙熱也已經離她而去,越來越多的冰冷浸入她的軀殼, 讓她一寸寸冰冷了下去。
這本就是她最習慣也最熟悉的溫度。
凝辛夷就要放棄掙紮, 任憑自己在冰冷入骨的深湖之中溺斃。
可她的掌心卻還有一縷溫熱。
那樣的溫度支撐着她,讓她沒有徹底昏死過去。
那一縷溫熱源源不斷地向她的體內傳送着更多的溫度, 像是想要将她從無邊的黑暗和冰冷中撈出來。
她想要靠近溫暖。
可是就這樣睡過去,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她在掙紮中痛苦, 在窒息中沉淪, 卻終究還是反手握住了那只始終抓着她的手。
意識始終保有的那一絲清明才能勾動她手上的那一串三千婆娑鈴,發出一聲脆響, 讓她猛地醒來。
天地還是一片暗色,但是極東的天邊已經有了一線微白。
她睜開眼,入眼便是七零八落的看起來像是狗啃的帷幔,一眼望去, 竟是沒有一塊完好的布。
凝辛夷:“……?”
這裏是有人打了一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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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過于震驚, 她的表情反而呈現出了一種詭異的麻木和平靜, 直到目光下移, 緩緩落在了尚自豎着一根手指,指尖隐約有三清之氣飄搖的謝晏兮身上。
四目相對。
氣氛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
兩個人一時半會兒都沒有說話。
凝辛夷慢慢眨了眨眼, 終于有些啞聲地開口:“這麽激烈嗎?”
謝晏兮的手背上還挂着一條沉紅色的帷幔碎片, 他低頭盯着看了會兒,頗有同感:“是挺激烈。”
凝辛夷沒想到他居然還認同了, 忍不住道:“……那真是辛苦你了。”
“還可以。”謝晏兮輕輕嘆了口氣, 頗為誠懇道:“不過是一夜沒睡罷了。只是今日尚且還能支撐, 若要如此這般再多來幾次,可就說不好了。”
凝辛夷心道這個人怎麽還和自己裝上了, 說得這麽煞有介事,好像真的發生了什麽一樣。她幹脆順着他的話往下胡說八道:“洞房花燭夜,夫君辛苦一些也是應該的。”
謝晏兮收了指尖那一縷三清之氣,神色不變,嘴裏說出來的話卻帶了有些散漫的輕佻:“辛苦的時候就叫我夫君,不辛苦的時候就連名帶姓喊我謝晏兮,阿橘姑娘這稱呼用得可真是轉換自如。”
凝辛夷噎住。
心道你自己還不是凝小姐、阿橘小姐和阿橘姑娘切換自如,怎麽還說起她來了。
噎完又覺得不對。
她用眼神指了指碎裂得頗為狼藉的帷幔,和木柱上隐約留下的鋒利痕跡:“我這床帏雖然不怎麽值錢,卻也陪了我一載又一載。這事兒我就不計較了,但阿垣公子要記得賠我新的。”
謝晏兮用手指了指自己,似是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我賠你?”
他倏而明白過來:“難不成你以為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不是嗎?
她都看到他指間方才的三清之氣了。
凝辛夷疑惑片刻:“等等,這難道不是你好奇心害死貓,非要碰我的枕頭,然後和它大戰了一場,才把這裏搞成這樣的嗎?”
謝晏兮微訝挑眉:“敢情我在你心裏竟是這種人?”
凝辛夷見到他這個反應,才知道自己想錯了,多少有些愧疚,手腕用力,便要撐着身子起來,好好和謝晏兮道個歉,再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謝晏兮卻倏而擡手:“你且等等。”
凝辛夷剛剛用力,起了個肩膀,聞言頓在了一個頗為艱難的角度,面色茫然:“……怎麽了?”
謝晏兮先是将目光落在了兩人依然交握的手上:“倒也沒有別的事,但……不然你先松開我。”
從醒來到現在,凝辛夷都沉浸在面前一片狼藉的沖擊之中,壓根沒有注意到這一茬,聞言,她才發覺兩個人的手竟然還是交疊的狀态。
她第一反應是,明明謝晏兮可以松開她,何必說出來多此一舉。
第二眼才發現,行,是她的手指勾着人家不放。
凝辛夷飛快抽回了手,速度快到幾乎有了殘影。
本以為謝晏兮還要賣什麽關子,卻見他比她抽收更飛快地轉過了身,然後才道:“好了。”
凝辛夷:“?”
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轉過身去?
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嗎?
她一邊這樣想,一邊繼續方才的動作,慢慢直起了身。
然後,她僵硬片刻,猛地低頭。
那些原本還因為她躺着而停落在肌膚上的衣料簌簌而下,和她的帷幔一樣,變成了邊角鋒利卻狼藉的碎布,随着她的低頭,還在左一片右一片地往下掉。
凝辛夷:“……”
她剛才說激烈,好像也沒錯。
謝晏兮說是挺激烈,也沒什麽錯。
謝晏兮已經擡起了兩只手,比了個介于投降和與我無關之間的姿勢:“真和我沒關系啊,你要是不信,自己摸摸,應該還殘存了點兒你的三清之氣。我剛剛要不是擋了擋,這屋子恐怕也要跟着一起遭殃。”
他不說,凝辛夷這會兒也已經徹底清醒了過來。
原來失控的是她。
結果反而是她倒打一耙。
她想要道歉,卻又低頭看到了自己現下不容樂觀的情況,沉默片刻:“右手邊,衣櫃裏,可否幫我拿件衣服。”
謝晏兮依言,橫着跨步,基本上是平移了過去。
帷幕沒了,屏風還在,凝辛夷的手指停在碎裂的布料上,還在思考自己這一次高燒昏迷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便聽到謝晏兮的聲音有點遠地傳了過來。
“……你要哪一件衣服?”
謝晏兮正在接受頗為巨大的沖擊。
這還是他第一次直面女孩子的衣櫥,被裏面依顏色濃淡漸變擺放整齊的紅橙黃綠青藍紫小小地震撼到,一時之間只覺得不僅無從下手,甚至提問都無從出口。
凝辛夷哪裏知道謝晏兮的情況,随口道:“随便,你看着順眼就行。”
謝晏兮:“……”
他看着順眼就行。
他以前覺得自己是個很挑剔的人,但這會兒看到這一大衣櫥的衣服,覺得自己看什麽都順眼。
謝晏兮幹脆閉眼随便取了一件,然後連眼睛都沒睜開地回去,将衣服遞給了凝辛夷,又重新繞回了屏風後面。
凝辛夷其實心思也不在衣服上,謝晏兮遞了什麽過來,她就随便往身上一搭,站起身來。
聽到她窸窸窣窣起來的聲音,謝晏兮又等了會兒,直到凝辛夷說“好了”,才睜開眼,轉回身來。
直到這會兒,他才發現,他拿了一件丁香色掐花軟煙羅大袖衫,下面是一條同色的石榴裙,大片的海珠與掐花點綴其上,實在是繁複重工,極具觀賞性,就是在這樣将明的清晨,穿這樣過于漂亮複雜的衣服,再勾勒出纖細柔軟盈盈一握的腰肢,多少有點太隆重了。
可凝辛夷這張臉,實在是穿什麽都過分好看。丁香色讓她顯得恬淡溫柔,與世無争,可她擡眼之間顧盼生姿,眼中狡黠之色流轉,舉手投足都帶着天然的搖曳生姿,移動之間滿室生輝,實在讓人移不開眼。
燭下美人賞心悅目。
移不開眼,謝晏兮就沒移,幹脆多看了一會兒,然後在凝辛夷若有所覺看過來的時候,十分鎮定地轉開了臉。
凝辛夷完全沒感覺到謝晏兮的這一系列複雜行為。
至于這套繁複衣裙,自己倒是沒覺得有什麽。
一來這衣裙能出現在她衣櫃裏,本也是她喜歡的。二來,謝晏兮這種世家公子,喜歡這種姹紫嫣紅的浮誇風格實在是太正常了。
左右這狼藉一片的床是沒法坐了,她幹脆又攏袖坐回了方才那張椅子上,倒了杯茶給自己,又因為茶水已經泡太久而澀意太濃,狠狠皺了皺臉。
這麽一會兒時間,她已經想清楚了。
左右已經是夫妻,看也就看了。況且衣料碎裂,卻也不至于衣不蔽體,只是露出了她肌膚上的那些密紋。
她不是很确定謝晏兮到底看到了多少,但無論如何,她也總要為這件事給出一點解釋。
她主動開口,總比他來追問強,這樣起碼主動權在她手裏,還能展現出一些她的誠意。
“并非想要隐瞞什麽,只是這事兒到底不太好啓齒。所以想要再過一些時日,等你我再熟悉一些,挑一個好時機,再告訴你不遲。”凝辛夷清了清嗓子,柔聲道:“沒想到擇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你看到了,我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只盼你聽我說完以後,念在你我已經行了天地禮,也算是夫妻一體同心的份上,不要告發我。”
謝晏兮忍不住挑了挑眉毛:“什麽事情這麽嚴重,竟然讓你提到了告發這兩個字。”
凝辛夷長長嘆了口氣:“的确有些嚴重。可此事雖然隐秘,卻也不得不說。昨夜我虛弱至此,你卻守在我身邊,沒有舍我而去,我心下感動。雖然我身上的确還有一些旁的事情不便告訴你,但我左思右想,總不能什麽都瞞着你。”
天将明,燭火也快要燃盡,殘存的飄搖微光下,美人紅唇微啓:“所以現在,我要告訴你我埋藏最深的秘密。”
謝晏兮露出了一個洗耳恭聽的表情。
她輕輕扯開了一點衣襟,露出了一片勝雪的肌膚和上面缭繞如紋身般的黑色線條:“這些密紋,乃是一個封印。”
謝晏兮的眼神慢慢落在她的頸側。
凝辛夷繼續用最平靜的聲音,說出最聳人聽聞的話語:“我的體內,封印了一只妖尊。”
化形妖祟已是罕見的可怖,否則在白沙堤時,元勘也不會為了親手參與了化形妖祟的降服而洋洋自得。而化形妖祟再向上,才是妖氣沖天、能號令一方妖獸、致人間生靈塗炭的妖尊。
大徽朝南渡建國以來十餘載,至今平妖監的冊子裏,也才記錄過寥寥數只。
面前言笑晏晏的少女卻說,她的體內,就有一只。
實在是十分駭人之事,也當得起她那麽長的鋪墊,也當得起她所說的、最深的大秘密。
“但你不用擔心。”她繼而道,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黑釉瓷枕,神色認真,音色卻輕描淡寫:“我這枕頭裏,有一柄劍。只要我的封印有異動抑或失控,這劍就會殺了我。”
“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你只需離我遠一點。”凝辛夷看向謝晏兮的眼瞳,甚至彎唇笑了一下:“萬不可像今日一樣,還留在這裏。且多等一會兒,就可以為我收屍了。”
生死大事落在她嘴裏,仿佛什麽稀疏平常的家常。
就好像她對這件事情坦然至極,甚至随時準備好了赴死。
而且已經為了這一天,準備了很多次。
她邊說,邊輕輕嘆了口氣,神色多了兩分凄楚:“我知道這事很難被接受,但事已至此,夫君便是想要退婚,也有點晚了。好在你我互有目的,互不幹涉,并無感情,屆時也不會太過傷心。只希望你念着往昔我的一點點好,幫我入土為安。”
話音落下,室內陷入了一片安靜。
凝辛夷始終記得凝茂宏教過她的一句話。
如果想要別人相信你,謊言裏,一定要帶着真實。這樣別人才會分不清你說的什麽是真,什麽是假,甚至反而會将你說的最真實的事情,當做是危言聳聽和一片荒唐。
比如現在。
誰會相信僑姓高門第一世家的女兒,體內竟然封印了一只妖尊呢?
她的表情認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虔誠,泫然欲泣的樣子絕不似作僞。可偏偏這樣,才會更顯得這事兒半真半假,又或者說,讓人覺得這位貴女是在絞盡腦汁地編造一個讓人信服的荒誕謊言。
凝辛夷覺得自己發揮得還算是不錯,聲情并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适當示弱,進退有度。
可這般長長一番話說完,面前的紅衣少年卻沒有任何自己想象中的反應,反而很是沉默。
凝辛夷本來挺有把握的,結果謝晏兮這樣,她反而有點緊張了起來。
他是信了,還是沒信。
又或者說,他是願意信,還是不願意信。
凝辛夷實在讀不懂謝晏兮此刻的表情,随着他沉默愈久,心底愈發惴惴。
窗外的天終于從一片沉黑變成了稠藍,龍鳳雙燭也燃盡,在輕微的一聲噼啪後,驟而熄滅。
一片倏然降臨的黑暗中,謝晏兮垂眸,意味不明地盯着自己那只方才被凝辛夷握住的手,半晌,終于幽幽道:“……所以,是妖尊讓你在夢裏喊我,娘?”
凝辛夷:“……”
凝辛夷:“…………”
她好艱難才把已經湧到舌
尖的那個“滾”字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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