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章

第 40 章

接下來數日, 凝辛夷都沒見到謝晏兮。

沒時間見是真的。

謝府的修繕工事進行得如火如荼。

除了身邊的十二侍女和三十六侍衛,凝辛夷還從凝府帶了數位管事和嬷嬷來。

人是她挑出來的。

這事兒凝茂宏很是大方,雖然息夫人表達了十分的不滿, 但一想到自己的親生女兒不必去扶風郡這種她心中的窮地方受苦, 還能留在自己身邊榮華富貴,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從凝府帶來的這些人世代都是凝家的家生子, 心雖然未必向着她,技術手藝卻都值得信任。背地裏他們或許會将這裏的事情巨細無遺回禀給凝茂宏或是息夫人, 但凝辛夷并不在乎。

身邊盯着她的人本來就很多, 也不在乎再多一點。

況且,她身上的确還肩負着要重振扶風謝氏的任務。

那些以她嫁妝的名義進入謝府的大量財富, 其中很大一部分,本就是用來做這件事的。

除卻府邸修繕這一項大工程,更重要也更耗神的,是将謝家這三年來凋零的那些生意都收攏一番, 重新做起來。

這才是謝家的根基。

凝辛夷的面前堆滿了賬本。

三年封府, 無人進出, 但灰塵是一點兒都沒少。

辟塵符早就失效剝落, 散落一地,如此厚重的灰塵, 饒是凝三和凝六兩人在庫房帶着侍衛們以三清之氣撫平清理, 再搬到凝辛夷面前時,依然有點兒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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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葵用絹帕捂着鼻子, 咳嗽了半天, 小聲抱怨道:“怎麽也不多曬曬, 這味道也太嗆人了!”

凝三在旁邊一拱手:“深秋時分,豔陽實在難見, 小姐又催得急,凝三不敢耽誤。”

道理紫葵都懂,但她還是忍不住抱怨道:“既然這樣,不如謄抄一份再送來,這味道誰受得了啊!”

凝三面不改色:“凝三這就為紫葵姑娘備紙筆,我們侍衛各個大字不識,實在難以做到紫葵姑娘的要求。”

紫葵坐直身體:“你……!”

“好了。”坐在上首的凝辛夷終于開口,她也被嗆得不輕,卻到底有三清之氣護體,驅散了許多灰塵與黴味:“開窗散散味,人的鼻子最是能屈能伸,習慣了這味道,也就無所謂了。”

凝三于是行禮,帶着手下一衆人規規矩矩守在了書房門外。

來到扶風郡,凝辛夷一共帶了三名真正的凝家衛,三人各自統領十一名麾下侍衛。

凝三和凝六都是擺在明面上的,這兩人的境界已有窺虛引氣,放在捉妖師裏,也能獨當一面,若是去平妖監,也能謀到一塊腰牌。

至于凝九,則專門隐在暗中,為凝辛夷處理那些她不便在明面上處理的事情,輕易不會現身。

凝辛夷帶上了紫葵遞過來的一雙手套,淡淡道:“這裏不是家裏,府中如今百廢待興,人手也不足,一切從簡。這種任性的話以後就不要說了。”

紫葵抿了抿嘴,低頭稱“是”。

說完卻又忍不住擡頭看了凝辛夷一眼,心道三小姐真是能裝,分明依她慣常的性格,便是帶了十層手套,也不會碰這些看起來又髒又脆弱的紙張一下。可今日人多眼雜,她頂着凝大小姐的名號,竟然也就做了平時只有大小姐才會做的事情,倒是演得不錯,別不是真的入戲了,搞不清自己是誰了。

凝辛夷這裏有紫葵的一縷三清神魂,很輕易就能知道她在想什麽。

她停下手,微笑道:“紫葵,你來幫我翻頁。”

紫葵不情不願也得願,她可沒有凝辛夷的手套戴,于是不出幾頁,她的手就已經沾滿了灰塵。

她是凝辛夷的貼身丫鬟,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金貴一些,慣常這種髒了手的活兒是決計輪不到她去做的,于是不出片刻,她那雙手上,便已經有了小紅疹子。

凝辛夷看到了,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她自己的手都未必有這麽嬌嫩。

小紅疹子又癢又刺痛,紫葵忍了一會兒就忍不住了,剛要說話,便聽凝辛夷道:“哎呀,手這是怎麽了?”

又看向一側的其他侍女:“去尋一趟大公子身邊的滿庭,就說我屋裏的紫葵受了點傷。”

那侍女依言去了。

紫葵心頭泛起的那一點委屈頓時消散了大半。

她可從沒想過凝辛夷會故意磋磨她。

跟着凝辛夷在一起這麽久了,她看得很是清楚。這位凝三小姐外表張牙舞爪刁蠻任性荒唐跋扈,實際上不過虛張聲勢,說難聽點就是草包一個。

息夫人讓她跟在三小姐身邊之前,教了她不少教唆之法,讓她不動聲色地敗壞她的聲名。

紫葵一開始還是有些惴惴的,直到她發現這位三小姐是真的沒什麽心機,她随便試探說兩句,就真的能讓她對着一點小事勃然大怒,不依不饒,如此久而久之,再加上息夫人在背後推波助瀾,神都裏真的開始有了傳言。

初時只是說凝家那不知來頭的私生女是個三清斷絕的凡體之人,半點凝家血脈都沒有遺傳到,實在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後來傳言虛虛實實,越來越盛,逐漸變成了凝三小姐驕奢淫逸,跋扈乖張,簡直就是凝家老爺子這一聲唯一的污點。

只有紫葵自己知道,這些傳言裏面,她出了多少的力。

比如剛才,若這是在神都,這事情傳出去,自然不會有人說是凝三小姐身邊的侍女如何如何,而是會變成,凝三小姐竟然要下人将滿府賬目重抄一遍給她,只因為她嫌陳年賬本太髒,真是不知輕重,荒唐至極!

其實紫葵最開始的時候,還是有點心虛的。

但她很快就發現,這位凝三小姐實在是太好煽動了,她幾乎每一次都能成功。

再到後來習慣了,紫葵甚至多少開始在凝辛夷面前頤氣指使,覺得所謂凝三小姐,不過是她的一具提線木偶的詭異快感。所以才時常口出僭越之語,表面對她唯命是從小心謹慎,實則心底總是帶了點微妙的憐憫。

至于現在,見到凝辛夷被送來這裏替嫁還無半點委屈,一派能為父親和阿姐分憂是她的榮幸的樣子,紫葵竟然反而替她有些不忿和憐惜,還有些怒其不争。

便如此刻,紫葵自然下意識覺得,凝辛夷讓她來翻賬本的書頁只是驕縱慣了,見到她起了疹子的關心才是真的。

要說,這一頁頁賬本雖然繁雜浩瀚,卻實則乃是最私密之物,凝辛夷對她簡直毫不設防,連這都讓她到近前來,又怎麽可能對她生出旁的心思來。

滿庭來得挺快。

一點小小紅疹,他三清之氣拂過,紫葵的手便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嬌嫩,未留一點痕跡。

治好了,凝辛夷向他道了謝,客氣地遣人将他送到門口,繼續垂手看賬本去了。

紫葵在旁邊忍了又忍,欲言又止,終于使了個眼色,讓其他人都先下去,這才湊到了凝辛夷旁邊。

紫葵壓低聲音:“小姐,這轉眼都七八日過去了,咱們這麽久都不見姑爺一面,真的好嗎?剛剛滿庭都來了,您也不問一句姑爺如何了?”

這就是除卻近日的确太忙了之外,第二個沒見謝晏兮的原因了。

回想起那一日,凝辛夷多少有點未盡的氣血上湧。

她精心設計了氛圍,苦口婆心地說了那麽多話,最後都被謝晏兮輕飄飄的一句話給毀了。

她甚至都已經懶得去想,謝晏兮到最後是信了還是沒信。

總之,思前想後,凝辛夷還是覺得,這人暫且,不見也罷。

她還沒想好要用什麽表情去面對他。

凝辛夷低頭翻過一頁賬本,施施然道:“若是着急,你可以自己去見見,左右不過多走兩步的事兒。”

紫葵急道:“小姐,您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我們都覺得,您和姑爺的感情也、也不錯,怎麽轉眼又分開這麽久……”

這話

倒是稀奇。

凝辛夷輕輕擡手,她做着翻頁的動作,指尖看似觸碰到了紙張,實際上還隔着一層薄薄的三清之氣:“感情也不錯?我怎麽不知道還有這事兒,你們又是從哪裏看出來的?這裏的你們又是指誰?”

紫葵好難啓齒,又想到了什麽,臉唰地紅到了脖子根,聲音也變小了許多:“就、就那一夜……”

凝辛夷耐心等着:“嗯?”

紫葵意味深長,進行暗示:“就是那一夜!”

倒是不至于不知道紫葵說的是什麽時候。

她和謝晏兮,滿打滿算,也只有這麽一夜。

所以她才困惑。

凝辛夷問:“那一夜怎麽了?”

紫葵幹脆咬牙直白道:“那一夜,小姐與姑爺實在激烈,床帏也碎了,小姐的紅衣也碎了,連裏衣都……那日棠意和清菱守夜,雖然隔着一段距離,但都說、說動靜……”

她低下頭,在凝辛夷慢慢變得古怪的眼神裏,艱難吐出最後兩個字:“很大。”

凝辛夷:“……”

她倒是沒想到,這一晚留下的那些狼藉,落在下人們眼中,會被傳成如今這個版本。

離譜中,又透着一絲合理。

紫葵繼續道:“姑爺和小姐情投意合本就是好事,息夫人此前還特意叫了我去,要我将這個東西交給小姐,還說房中事無小事,其中種種,還要小姐自己多揣摩揣摩。”

她邊說,邊掏出自己揣了許久都沒有遞出的小冊子。

凝辛夷聽到“息夫人”這三個字就已經開始警惕,然而心中一腔猜想還沒捋順,那小冊子已經躍入了她的眼中。

行,她知道為何紫葵要先屏退下人了。

她本來還以為紫葵是不想讓別人聽到勸她去見謝晏兮的這些話,原來在後面這兒等着她呢。

小冊子活色生香,封面上一男一女交疊相擁,滿面快活,栩栩如生,想來若是翻開,應當更加精彩紛呈。

凝辛夷:“……”

紫葵已經漲紅了臉,不敢多看一眼:“本應洞房花燭夜之前就交給小姐的,是紫葵疏忽了。”

——就差說,是前一夜凝辛夷給了她別的任務,将她支開去了元勘那裏,所以才忘了的。

世家府中,女子出嫁之前,都會提前有嬷嬷來對未經人事的少女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講授一番。只是這嬷嬷向來都是母親來安排,息夫人沒安排,凝辛夷便只收到了由紫葵遞過來的這麽一卷春.宮.冊子。

這種分明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和滿目賬本一起出現在書房裏,真是好不荒唐。

凝辛夷滿腔冷笑,卻一個字都不能說出來。

不僅不會說,她也不會為自己辯解分毫,反而還要附和紫葵兩句,最好做實她的猜測,再讓這一切經由紫葵和其他人,傳進神都凝府的院門。

于是剛剛走到院外,用手示意不必通傳的謝晏兮,就聽到裏面響起了凝辛夷輕飄飄的一句話。

“我對這事兒的确一竅不通,不過還好夫君他天賦異禀,無師自通,我與夫君琴瑟和鳴,倒也沒有委屈了我。”她的聲音裏帶了無端的羞意和妩媚,滿嘴全是胡說八道:“說不定你這冊子,他早就看過了,且放去一邊吧。”

謝晏兮腳步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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