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章
第 42 章
謝家的醫館和藥鋪都有一個統一的名字, 叫做四方局。
這名字的來源乃是“受福無疆,四方之綱”,這話的意思本是贊頌帝王之意, 但謝家那一任家主說, 這話落在世家,也是同樣之理。
世家福澤一方, 同時也受一方供奉福祿,扶風謝氏既然受此恩澤, 也應為四方世家的榜樣, 恩及四方百姓。
統管四方局的總管世代都為謝家服務,總管本來姓鄭, 受到謝家家主贈姓,從此改姓謝鄭,單名一個游字。
謝鄭總管門下,帶了若幹個徒弟。其中最為他器重的三人, 分別起名為鄭一方, 鄭二方, 和鄭三方。
至于為什麽沒有鄭四方, 據謝鄭總管說,四方自有謝家家主來鎮, 他不過一方小小總管, 有幸能替家主鎮鎮前三方,為家主排憂解難, 已是殚精竭慮, 再多一點都做不到。
由此可見, 這位謝鄭總管上能說得一嘴漂亮話,下能幹得一手漂亮活, 自然從來都混得如魚得水,滑得像一條不沾手的泥鳅。
這種人,無論在哪裏,都可以過得風生水起。能将他請回來,除了謝家昔日的情分,主要還是靠銀子。
情分是謝家人的事情,凝辛夷并不會因為自己嫁入了謝家,就以謝家人自居。她不和他談情分,只談錢。
這次請他來,就是表面和他講講情分,實際和他說說錢。
謝鄭總管一身稠藍袍服,面白微胖,滿面笑意,一雙手的拇指上各帶了一枚琥珀扳指,腰間綴着一塊濃綠的玉珏。跟在他身後的三位徒弟與他的打扮相仿,只是沒有玉珏,也沒有扳指,三人表情各不相同,一個冷漠,一個傲然,一個親切。
書房裏不止凝辛夷一人。
坐在右手邊的,是謝府的老人,如今的大管家慎伯。慎伯的旁邊,則是凝辛夷從神都帶來的程伯,如今謝府的二管家。
對首的左側,則是坐了幾位賬房先生,左側最上首的位置則是空了出來,明顯便是留給這位謝鄭總管的。
從踏入書房的門開始,謝鄭總管便開始與諸位老相識們一一寒暄見禮,一路這樣走過來,熟稔得倒像是一場反客為主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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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辛夷微笑不語,沒有露出任何不悅,只用眼神示意,吩咐侍女上茶。
她喜飲龍溪不夜侯,此茶再金貴難得,此刻屋中每個人手裏,也都是同一味茶的味道。
謝鄭總管與凝辛夷見禮落座,他的三名弟子立在他身後,他飲一口茶,贊了兩句茶香,這才閑話家常般看向凝辛夷。
“來之前我便在想,今日會不會見到些老夥伴們。沒想到不僅見到了,還見得這麽全。”謝鄭總管笑吟吟道:“可見少夫人沒少提前下功夫,能将我們這些老家夥湊齊,可真是不容易。”
他身後滿面笑容的鄭二适時接話
:“可不是嘛,師父前些日子想要請慎伯來湊一桌牌,三番五請都沒請來,今日可算是見到您了。”
慎伯微笑不語,只一拱手。
謝鄭總管又看向程伯:“這位便是從神都來的程管事吧?之前便聽說過程管事尤擅統籌內外務,偌大龍溪凝府也被程管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實在是凝老爺的左膀右臂,沒想到今次,能在扶風郡一見,久仰久仰。”
程伯也笑,目光卻落向了上首的凝辛夷。
凝辛夷這才放下茶杯,帶着那抹像是烙在她臉上的微笑,曼聲道:“父親肯借我程伯,一來是念在我年輕尚輕,掌家一事了無經驗,萬事還要程伯多多幫扶,二來,自然也是因為如今凝謝為姻親,最是親密不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日将大家聚在這裏,也是為了此事。”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沓一沓厚厚的賬本上,輕笑了一聲:“扶風謝氏的輝煌,盡數落于這些白紙黑字之中,我看了十餘日,也未能完全勾勒出昔日謝氏的版圖遼闊。這裏面,是謝家世代人的積累,也是在座曾為謝家效力的諸位的心血。且不論你我是否能重現謝氏往昔風采,至少也不能讓世人忘了我們的金釵石斛家徽和四方局。”
說完以後,她才真正第一次正眼看向謝鄭總管,親切笑道:“謝鄭叔,今日請您來,便是想要問您一句,可願回來,與滿座的昔日舊人們重新共事?”
龍溪不夜侯自然是好茶。
凝府帶來的龍溪不夜候,更是千金一兩也難尋的,最金貴的好茶。
好茶入喉,甘甜悠長,提神醒腦,讓人想要裝糊塗也難。
謝鄭總管從剛剛進入書房起,便在試探,試探這些管事們對這位凝家來的少夫人的信服程度。
這位少夫人若能服衆,他有一翻應對。若是不能,他自有另一番應對。
結果,他竟然有點沒琢磨透。
慎伯分明看懂了他的暗示和盤算,卻一言不發,佯裝不懂。神都來的程管事面對他的主動示好和暗中挑唆,不置一詞,裝聾作啞。
他這次來,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
還有許多一起在觀望如今謝府情況、同樣收到了來自謝家這位少夫人邀請的昔日同僚們。
所以他的每一句話說得,都慎之又慎。
謝鄭總管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喝了一口茶,又喝了一口,這才道:“老朽乃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今日既然坐在這裏,自然是願意回來的。但是怎麽回,什麽時候回,老朽身後這幾位徒兒如何安置,還是要與少夫人商議一二。”
“這是自然。”凝辛夷臉上盛滿了盈盈笑意:“不過,今日要商議的事情,何止這些,我們自然還要來算一算前塵舊事。”
言罷,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程伯身上,輕輕點了點頭。
程伯會意起身,向着書房外走去,在門口拍了拍手。
謝鄭總管眼皮輕輕一跳,心底驀地有了點不詳的預感。
這也是他這次來要試探的主要事情。
——這位少夫人的底線。
往昔那些他們過手的生意們樁樁件件都數額巨大,那些銀子落在賬面上,就像是一個數字,但那些數字背後,卻都是實打實的真金白銀。
人非聖賢。能夠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在面對這些真金白銀時坐懷不亂清正不阿的人,不是沒有,但的确不包括他和他們。
究竟要一筆揭過,還是既往不咎,亦或是非要探尋個子醜寅卯出來,才是他們這些老家夥們會不會回來繼續共事的關鍵。
銀子固然誘人,可那也得有命花才是。
前塵舊事,那要真的展開細說,今天誰也別想輕易走出這扇門去。即便是已經重新效力于謝府的慎伯,也絕難獨善其身。
程伯的掌聲落下後,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屋外卻久久沒有動靜,唯有凝辛夷長長嘆了口氣。
這心嘆得大家更加坐立難安,膽戰心驚。
凝辛夷将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心底有了幾分計較,這才開口。
“不瞞諸位,請你們來之前,我确實請程伯替我多多了解了諸位一番。了解的結果,實在是讓我心驚又心寒啊。”凝辛夷的聲音裏帶了幾分唏噓,然後盯着大家愈發心神不寧的眼神,話鋒輕輕一轉:“過去這三年,大家實在是……辛苦了。”
謝鄭總管先愣了愣,覺得自己方才飛快轉動尋思對策的大腦突然有點跟不上。
辛苦?
什麽辛苦?哪裏辛苦?
不是要去算那些舊賬嗎?怎麽就跳到了辛苦上來?
凝辛夷輕輕搖頭,惋惜更盛:“以我所見,諸位分明都是有能耐,有手段的人,即便謝府凋零一時,諸位離開謝府,也理應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奈何……虎落平陽被犬欺。”
謝鄭總管一愣。
他身後的三名弟子也跟着一愣。
不光是他們,還有那幾位老賬房先生,也坐在下方的幾位昔日四方局的老掌櫃,也慢慢擡起了頭。
門口終于傳來了腳步聲。
程伯走在最前面,向着凝辛夷一拱手:“少夫人,人已經帶過來了。”
跟在他身後的,是凝三和凝六,兩人輕巧地提着兩名一看就是富家老爺打扮的中年男人,不太客氣地半拖半拽到了書房中央。
那兩人從進了謝府開始,就面色倉惶,如今環顧四周,又哪裏不懂。其中一人已經開始大叫:“市場本就是自由競争,你謝家垮了,怎麽這生意還不許我來做嗎?秋後算賬算什麽真英雄行為?!”
謝鄭總管身後的鄭一方已經上前一步,怒叱道:“劉老三你放屁!什麽自由競争!你在外诋毀我師父,從我師父手裏搶生意、惡意壓價競争的時候,怎麽不說真英雄了?”
又有一位老掌櫃冷笑一聲:“是啊,劉老三,你二人以次充好,東窗事發,卻偷梁換柱将此事栽贓于我,以此事敗壞我聲名的時候,腦中可有過真英雄這三個字?”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每有一人憤憤指責完,其他人都要投去一個“怎麽你也深受其害”的震驚神色。
實在不怪他們之間了無交流。
這事兒主要還是因為大家太要面子。
被坑這種事情,老家夥們多少還是選擇咬牙吃悶虧,哪裏還可能告訴別人。
豈料竟然正是這樣,才讓劉老三這兩個投機倒把的人抓到了機會,将他們原本的生意分走了大半,賺的盆滿缽滿,還反過來倒打一耙!
謝鄭總管憤慨之餘,突然微妙地發現,敢情今日在這裏的,簡直是劉老三受害者聯盟。
那麽這位少夫人将劉老三抓來的用意是……
凝辛夷一直等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聲讨完,那劉老三嗓門顯然更大地想要魚死網破罵回去的時候,輕輕豎起了一根手指。
于是凝三一張噤聲符貼了上去。
空氣安靜了。
礙着面子罵不出那麽難聽話的衆人心底爽了。
劉老三唇槍舌戰,到這會兒,才猛地回過神來,注意到了一直坐在上首的過分漂亮的少女。
旋即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惴惴。
凝辛夷笑了一聲,她既沒有再細數劉老三這倆兄弟到底幹了什麽缺德事情,也沒有細說誰在劉老三這裏吃了什麽虧,只道:“人我帶來了,家我已經抄了,罪狀數條都已經寫好放在案頭了,數罪并罰,按我大徽律法,活罪難免,死罪也難逃。所以,後續要怎麽處置是你們的事兒。”
她攤開手
,輕飄飄道:“後果我擔着,諸位請便。”
謝鄭總管慢慢坐回了椅子上,在凝辛夷說完這句話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名賬房先生顫巍巍問道:“少夫人為何不親自出手?我等積怨已久,下手難免沒有輕重,未免會給夫人招惹麻煩啊。”
凝辛夷沒直接回答,而是将一只手落在了身邊空無一物的小茶幾上。
下一刻,茶幾在她手下轟然倒塌,灰飛煙滅。
凝辛夷笑容甜美:“自是無妨。畢竟您看,我下手也沒輕重。”
劉老三:“……”
謝鄭總管:“……”
衆人:“…………”
劉老三兄弟二人差點吓失禁,兩眼一翻,直接昏死了過去。
凝辛夷笑吟吟又道:“這事兒左右不過一件小插曲,切莫影響了大家的心情。為了給大家壓壓驚,不如這樣。”
她豎起三根蔥白手指,道:“若是今日諸位願意回謝府,那麽工錢和分成,都在原有的基礎上,再上漲三成。”
一言出,滿座嘩然。
去請他們來時,所開出的條件比之三年前的謝府已然有漲,今日竟然還要再漲!
凝辛夷任他們讨論,期間又有人問“此話當真”,還有人扭頭去看程伯與那幾位從神都帶來的賬房先生的神色,卻只見他們老神在在,面上帶笑,看起來對凝辛夷的所有決定都十分支持,毫無異色。
所謂恩威并施。威方才也施了,威裏帶恩,恩中此刻又多了三分利。過往三年大夥兒過得屬實算不上如意,如今,說不心動,是假的。
最後還是謝鄭總管先帶了頭,先是沖着昏迷在地的劉老三狠狠啐了一口,踹了一腳,這才當場在聘約契書上畫了押,然後轉向凝辛夷的方向。
這一次,這一禮就變得心悅誠服,誠心誠意起來。
“以後老朽與徒兒,便任由少夫人差遣了。”
謝鄭總管開了頭,之後的事情就順理成章起來,待得劉老三愈發狼狽,滿身腳印唾沫,那一沓聘書上都落滿了姓名與手印,凝辛夷這才比了個眼色。
凝三凝六會意,不由分說,将兀自昏迷、醜态畢露的劉老三兄弟二人拉了下去。
行至門口,恰撞上了尚立于院外的謝晏兮。
謝晏兮在院外站了有一會兒。
聽聞凝辛夷在議事,他自然不會貿然打斷她的精心設計,所以一直等到了此刻。
本想要再多等一會兒,然而不等他示意,凝三凝六已經行禮道:“見過姑爺。”
這一聲清脆,直惹得滿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門外。
只有程伯悄然看向了凝辛夷,顯然大有若是凝辛夷覺得謝晏兮不該在此時出現,他便要想方設法将他支開的意圖。
凝辛夷雖然覺得謝晏兮來得不太算時候,但她這套恩威并施,也已經到了收尾階段,謝晏兮走這一趟,倒是反而能多收攏點兒這些謝府舊人們的心。
所以她輕輕搖了搖頭,示意無妨。
謝晏兮今日換了一身月白,發冠都是玉色,他常穿深色,換了這樣的淺色,便像是真的拂去了那些沉重舊事,端如翩翩如玉的高門公子。
他從院外走來,滿座的人也慢慢開始起身,看向一步步走來的這位謝家最後的血脈。
謝鄭總管臉上有驚喜,也有真正的悲戚,他認真看了謝晏兮許久,似是在他身上尋找昔日,和昔人的影子,然後才慢慢道:“一別數年,阿垣公子已經這麽大了。還能見到公子,實在是、實在是……”
他沒說下去,話語裏帶了泣意,卻又扭頭抹了抹淚,道:“大公子,可還識得老朽?”
謝晏兮臉上有了一瞬間的茫然。
剛剛在門口聽了那麽久,其實他早就知道面前之人姓何名甚,但他還是做出了端詳之态,似在認真打量,仔細回憶。
“像啊,真是太像了。”謝鄭總管已經兀自感慨道:“大公子與大夫人,真是太像了。”
說到這裏,他的眼中已經有了濁淚,扭過頭去,低聲道:“是老朽失态了。”
雖然沒有明說,但到底也算是提及了三年前之事,席間衆人難免沉重且沉默,還有人輕啜一聲,偷偷側臉,抹去眼角淚珠。
“是像啊,太像了。”有賬房先生垂淚感慨道:“昔日受大夫人照拂良多,還以為恩德此後無以為報。如今見到故人之後,老朽心中……也實在激動不已,難以言表。”
又有人道:“大公子不記得我們也無妨,大公子那時确實年幼。但既有重逢日,已是一樁幸事,大家都收收眼淚,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是大喜的日子!是大喜啊!”
氣氛于是又重新活絡了起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有人幹脆起身,顯然想要離這位如今謝家最後的血脈再近一點,再好好看清楚一些。
卻聽凝辛夷的聲音響了起來。
她音色柔美婉轉,還帶了一抹天真:“本不應打擾諸位敘舊,但實在耐不住心中好奇。只是……我家夫君不應是在諸位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嗎,談何一別數年?倒像是有十餘年未見過了?”
她杏眼微微睜大一些,先前傾身,像是想要多了解一點自己陌生夫君的忐忑少女:“這其中,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原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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