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章

第 43 章

這問題哪裏需要謝晏兮作答。

謝鄭總管已經嘆了口氣, 看向謝晏兮的眼睛裏盛滿了對小輩的真正關切和笑意。

“還不是因為我們家公子出生之時便被批了星命,引得觀中道君乘鶴前來,公子七歲便被接去了觀裏, 清修閉關, 此後鮮少回府,逢年過節時也只與親眷小聚, 我們這些滿身銅臭俗物的老家夥們,自然極難見到大公子。”

妖鬼橫行的這百年來, 世間佛寺林立, 道觀遍布,又有三大書院廣納學子。每三年, 朝廷會有大比,選出“一寺一觀一書院”作為天下表率。

此舉本是恐天下釋道混雜,混淆視線,蒙蔽尋常百姓, 使得愚昧百姓偏信邪門歪道之所為。然而過去許多年間, 占據榜首的, 始終都還是勢力獨大的那三家。

佛國洞天, 三清觀,辟雍書院。

所以謝鄭總管說觀裏, 所指的, 就只可能是一間觀。

三清觀。

謝家大公子在三清觀修行過?

凝辛夷難掩眼底疑惑。其餘的事情她之前多多少少知曉一二,唯獨三清觀一事, 她竟是從未聽說過。

“卻也不能算作是觀裏。”謝晏兮終于開了口, 他從踏入此處起, 臉上便挂了着十足禮貌的笑意:“師父雲游四方,我随侍左右, 平妖戡亂,歸家次數甚少,也鮮少在某處長時間駐足。但即便如此,雖然見面寥寥,面容記憶确實模糊,家父在書信中卻時常提及諸位的名字,卻沒想到,直到今日,方才再相見。”

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大家聽到“家父”二字,腦中自然浮現了謝盡崖的身影和他昔日對阖府上下的恩典,又聞這位已故橫死的家主在家書中也曾提及他們的名字,幾人忍不住眼圈又是一紅。

但卻沒有人主動提問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場合不對,也恐揭開傷疤,更怕知道了什麽他們不應該知道的真相。

“竟是如此。”凝辛夷适時拊掌,她的聲音裏帶了真切的驚訝,用團扇稍掩住了半張臉,只留了一雙比平時睜得更大了些的杏眼,輕松岔開了話題:“原來夫君與我幼時的經歷也有相似之處。”

謝晏兮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向坐在上首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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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見客,自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向來這種場合,年輕貴女們為了能在氣勢上壓倒一頭,難免會穿金戴銀,再以濃妝和顏色厚重的衣裙來為自己增加幾分底氣,仿佛只有顯得年歲更長一些

,才能更有話語權。

凝辛夷卻不一樣。她穿得比往日更清淡,不過一身黛青色堆花衣裙,用料卻層層疊疊,金貴厚重,外面罩的那層薄紗幾乎要在光線下流轉出斑斓的碎光,連謝晏兮都叫不上名字來。

別人願以顏色妝點,她卻以最名貴的衣料和最精巧的發飾,并不忌露出自己年輕氣盛和稚嫩的一面。

此刻她輕輕一動,發上步搖墜下的海珠流蘇便如水般輕晃:“過去我求學于辟雍學院,同樣年幼離家,一心清修,難免閉塞,對家中事也少有了解,更不必說掌家經營,所以才向父親将程伯讨了來,幫襯我一二。如今又有了諸位願意助我,助謝府一臂之力。”

此言出,臺下大家面上雖然堆笑,卻多少帶了幾分奇異。

若是凝辛夷一開場就這樣說,大家可能還要相信幾分。可之前那一套實在過分娴熟了些的敲打後再給一顆蜜棗的操作下來,誰還可能将她真的看做一竅不通的閨閣少女。

這下謝晏兮徹底确定了。

面前這位凝家小姐,實在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主打一個能屈能伸,毫無包袱。他毫不懷疑,如果有需要,她還能展露出更多誰也沒見過的樣子。

他正這麽想着,便見凝辛夷的目光含笑落了過來:“畢竟我也是今日才知,夫君原來也與我一樣,沒了諸位,是真的萬萬不行的。從今往後,謝府諸事也還要勞煩諸位多多上心。”

謝晏兮:“……”

謝晏兮不得不接住凝辛夷遞來的“怎麽原來也是個草包”的目光,硬着頭皮,露出了一個盡量顯得自己不問世事、除了打打殺殺平平妖以外,啥都不會的笑。

拆穿是不可能拆穿的,大家都把腹诽藏在心裏,嘴裏說着“自然自然”、“好說好說”、“都是份內事”,眼神還要盡可能真誠地對上這位年輕少夫人天真中還帶着幾分不好意思的笑容。

簡直像是一場看誰更真誠的演技比拼。

氣氛極好,衆人寒暄後,還被凝辛夷留下用了膳,說是她從神都凝府特意帶來的廚子,手藝尚可,略盡一些地主之誼,還請不要推卻。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又豈有人會走。

反而是凝辛夷自己,敬了一圈酒,便推辭自己在此,不勝酒力,大家也難免拘束,回了書房。

書房的茶早就涼了,侍女們羅貫而入,手腳麻利地收拾幹淨,煮了新茶,又蹑手蹑腳地走了。

白日還沒有變得如冬季那般苦短,夕陽色暖,斜陽落入書房中,凝辛夷處理完今日的事情,想了想,雖然知道即便她什麽都不說,凝茂宏也還是會知道,但她還是提筆給凝茂宏寫了一封信,将今日來龍去脈盡數告知,喊了紫葵進來,将信寄出,這才揉了揉手腕,擡起頭來。

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謝晏兮不知何時也已經坐在了書房裏。

他拎了把椅子,就坐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偌大的書房方才分明連那麽多人都可以盛下,此刻只剩他們兩個人,凝辛夷卻莫名覺得逼仄。

凝辛夷臉上的神色早就在她離開宴席時便已經一寸寸沉寂下來,所有那些演出來的浮誇都被她從眉尾眼角掃去,只剩下一低頭時剩下的沉靜。

謝晏兮就這麽拎着一杯冷茶,靜靜看着她。

她不說話,他也不說。

她擡頭落在他身上一眼,便已經複又垂首。

書頁翻過一頁,再一頁,直到光線斂去,将要點燈。

紫葵寄了書信回來,在窗外逡巡,哪敢推門而入,猶豫要不要揚聲。

房間裏的那些燭燈卻都一盞盞亮了起來,三清之氣漫卷,也遮住了紫葵和院中人的五感六識。

燭影拖曳出長長的影子,謝晏兮就這樣晃着掌心的三清之氣,有些散漫地靠坐在那兒,一手搭在椅柄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被光線重新點亮的華服少女。

少女眉眼明媚,斂容垂眸,坐在那兒,就像是一幅美不勝收的畫。

謝晏兮像是在欣賞畫,也像是在審視一幅畫。

許久,空氣裏終于響起了他的聲音。

“夫人這是在看賬,還是在看藥典?”謝晏兮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道:“我竟不知夫人何時多了這愛好。”

凝辛夷翻過書頁,手指摩挲過上面細致勾畫的草木紋樣,道:“賬也看,醫經也看。總不能連賬目上的那些藥材的名字都沒見過,将來若是要過目庫存,倘若一無所知,難免會贻笑大方。”

“若是連庫存也要夫人清點,豈不是顯得我偌大謝府上下無可用之人?”謝晏兮道:“若是如此,聘了這麽多人來,又有什麽意義,不如早日都辭了算了。”

凝辛夷覺得這話真是有些荒唐,不禁啼笑皆非:“大公子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且不說別的,難道日後你真的放心将一切都交給我,一眼也不去看看庫房嗎?”

她用手指虛點了幾本特意放在一邊的賬本:“尋常事務也就算了,這幾味事關謝家根本的藥材的存放與流向,難道你也不打算親自過手嗎?”

“我自是放心的。”謝晏兮的目光只在那幾本賬目上落了一瞬,他在指間把玩那只冰裂紋茶杯,神色意味不明道:“不過,夫人這不是也知道,查看庫房,辨認藥材成色這種事情,找我也一樣可以嗎?”

凝辛夷覺得他這話奇奇怪怪的:“找你的确可以,但依照你我的協約,振興謝府是我嫁來這裏的份內事,你願意幫忙自然好,但你也有你的事情要做,我總不能事事都靠你,把你綁在我身邊來……”

謝晏兮向前傾身,倏而打斷了凝辛夷的話:“所以你覺得,我是知道謝家生意往來,也認得那些藥材的,對嗎?”

凝辛夷更莫名了,他認不認識和她有什麽關系:“我……”

對面的人并沒有打算聽她講完,徑直道:“夫人真的相信我嗎?”

他的每一個字都比平時更重一點,眼神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一個真正的答案,而不是從她那張在他心中已是巧舌如簧的嘴裏。

凝辛夷直到這會兒,才感覺到了點兒謝晏兮的不對勁。

那日交換了稱呼後,雖然見面甚少,但他沒有再以“夫人”稱呼過她,這樣回頭一想,他這話裏話外,是有點兒陰陽怪氣。

為什麽呢。

是了,方才與管事們說話時,她那幾句話,多多少少,依然像是在一種試探。

他做了這麽多,證明了這麽多,她卻依然在下意識試探他的身份,試探他究竟是不是那個謝家的大公子謝晏兮。

所以他才有了後面的這一系列話。

她咂摸了會兒,終于緩緩品出了點味,于是慢慢擡眼,将視線從書上移開,落在了謝晏兮身上。

她看得很慢,像是這才看清他綴了什麽發冠,穿了什麽衣服,束腰勾勒出了多勁瘦流暢又漂亮的肌肉線條,那雙顏色偏淡的眼瞳裏有沒有她的影子,他的臉上又是什麽表情。

然後,燈下美人單手托腮,歪頭展顏一笑。

“阿垣。”她第一次這麽喚他:“你該不會生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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