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章

第 67 章

陵陽郡, 定陶鎮。

“……我是親眼見到了的!那女鬼從樹上飄下來,穿着紅色的喜服,繞過王家那棵樹, 定是向着主屋的方向去了。”一身粗布青衣的方臉男子邊說邊打了個寒顫, 忍不住擡手去取酒,為自己壯壯膽:“三更天看到這東西, 實在是太吓人了,等會兒我便去慈悲庵燒幾柱香去去晦氣。”

“等等, 齊兄, 你是哪天看到的?我也看見過。”方臉男子對桌的青年是位身材魁梧頗有氣勢的虬髯大漢,長須遮住了大半面容:“不過與齊兄不同, 我見到的并非紅衣,而是一身綢白,那女鬼拖着長長的水袖,站在房頂咿咿呀呀地唱戲。奈何肖某對戲曲一竅不通, 實在聽不懂她在唱什麽。”

方臉男子與虬髯大漢對視片刻。

分明兩人看起來都并非弱不禁風膽小怕事的模樣, 然而大白天提及此事, 還是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懼意。

“肖兄不如還是與我一并去一趟慈悲庵。”方臉男子搓了搓胳膊上莫名冒出來的雞皮疙瘩:“至少也求個心安。”

虬髯大漢問:“為何要去慈悲庵, 而非報國寺?”

“你不懂。”方臉男子說完,左右四顧一下, 這才壓低聲音:“我都打聽過了, 這事兒不是這一天兩天才發生的,據說那王典洲的後宅裏, 出了不少這種事情。好些姑娘一擡小轎入院門, 然後就再無音訊。”

“怎會如此!”虬髯大漢驚道:“便是出了什麽問題……也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哪怕是亂葬崗……”

說到這裏,他突然想到了什麽, 猛地噤聲。

兩人面面相觑。

方臉男子有些艱難地轉頭。

這酒樓名為歡喜,陳設有些年頭了,但這靠窗的位置,卻是兩人特意選的,還豪擲了幾兩銀子,将這個位置直接包了小半個月。

原因無他,只因為從他們坐的位置看出去,窗外恰是王家大院的一角,越過那朱紅黑瓦的高牆,探出幾根粗細不一、辨不出是什麽樹木的枯枝。

他們本想要占據這個位置,以便多觀察幾天王家大院的動靜。然而這才幾日,兩人此刻放眼再望向那院中之時,心底卻已經從最初的志在必得,帶上了退縮之意。

兩人自以為談話隐蔽,這歡喜酒樓破落無人,聲音也壓得夠低,尤其兩人體魄如此,尋常人絕不會想要刻意靠近。

然而一道帶着笑意的蒼老男聲在一側響了起來:“想來二位俠客也是為了王家的賞金令而來的吧?”

方臉男子和虬髯大漢一愣,同時轉過頭:“這位是……?”

那老翁笑了一聲,十分自來熟地踱過來,徑直坐在兩人身邊的長條凳上,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老朽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家這賞金令明明這麽讓人心動,老朽更是已經見過來來往往此處的太多俠客義士了。但二位猜猜看,為何這賞金,還能越漲越高呢?”

歡喜酒樓再破,大堂另一側,也有以布簾掩門的雅座隔間。

一襲鵝黃衣衫姿容絕盛的少女單手托腮,一只手中随意轉動着一柄折扇,那折扇在她的指間上下翻轉,流暢自如。

她對面坐着的紫衣女子用各色頭繩綁了一頭的小辮子,面色淡淡,目光卻銳利如刀,她看也不看那實在奪人目光的扇子一眼,目光落在窗外,又掃向門簾。

鵝黃衣衫的少女自然便是日夜兼程了八百餘裏路,才剛剛在這裏歇腳的凝辛夷一行人。

平妖監有自己專有的一套行事和聯絡方式。

接受平妖任務時,應聲蟲口述已經足夠說清楚地點和任務目标,但是更多的細節,口述則口說無憑,極難留底,遇上記性有些不好的捉妖師,應聲蟲前腳說完,其中許多細節要點,後腳就被忘了,自然導致了任務的失敗,甚至捉妖師自己也沒能從妖瘴出來。

這樣的事情出過兩三次後,玄天塔集結了天下衆多捉妖師大能,又上請徽元帝協助,在全大徽朝各地的驿站裏都專門辟出了一處清淨,專門用來放置玄天水鏡。

玄天塔又連夜修訂了《妖鬼靈簡》,以秘法将若幹道精深的符陣镌刻其中,再從平妖監開始,逐次分發給天下所有捉妖師。

從此以後,無論是隸屬于平妖監的捉妖師,還是外鄉人,都可以在驿站裏,将手中的《妖鬼靈簡》浸于玄天水鏡之中,只需半柱香時間,靈簡上就會更新平妖監最新收錄的妖鬼信息。

平妖監的捉妖師們手中的靈簡自然功能要更複雜一些,他們自身的三清之氣本就烙印在靈簡之中,那些發放的任務詳情也會通過玄天水鏡浮現在他們的靈簡上。

這不是什麽不可見人的秘密,口述不如自己看。路過驿站的時候,大家都把自己手上的妖鬼靈簡在玄天水鏡裏泡了會兒,凝辛夷和謝晏兮是為了升級一下最新的妖鬼情報,平妖監三名監司自然是為了接收任務。

凝辛夷在來的路上就看過了任務的詳細情況檔案。

案發的地方是定陶鎮遠近聞名的富商王典洲家,也就是王家大院。

王家大院乃是定陶鎮第一大商戶,富甲一方數百年,雖無世家之名,在整個定陶鎮乃至陵陽郡卻都赫赫有名,據說在災年時,王家也曾多次開倉放糧,因而在當地頗有美名聲望。

如今的王家家主名為王典洲,年近五旬,繼承了王家後,也算是撐起了偌大一片家業。時值局勢動蕩,守成也不是易事,能夠維持住,已經尚算富商中的佼佼者。

然而這一年多以來,王家後宅卻怪事頻發。

先是老夫人卧病不起,又頻頻多次買入新的侍女侍從,卻只見這些人入王家大院,從此再不得相見,便是那些人的父母求見,也統統都被回絕。

再後來,住得靠近王家大院的鎮民們又總在夜裏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看到一些奇怪的身影,陸陸續續,不斷有人病倒,整個王家大院周遭這一片,都快要被不斷的煎藥味道浸透。

便有傳言說,王家買入的那些侍女侍從,都是用來做人祭的,王家定然在偷偷做什麽違背天道之事,招來了天怒人怨。

這等流言自然也飛快傳入了定陶鎮的裏正耳中,加之早就有人報了官,裏正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問題就出在這裏。

王典洲非但不拒絕,反而十分配合,而裏正查來查去,快要把王家大院翻了個兒,依然一無所獲。

然而怪事還在繼續,甚至愈演愈烈,眼見流言愈烈,已經演變成了有人懷疑裏正與王家大老爺沆瀣一氣,裏正幹脆貼了一張賞金令,尋各路能人來查案相助。

裏正貼了,王典洲反手竟然也貼了一張賞金令,賞金數額比裏正的還要更高。

重金之下必有勇士,這一年以來,王家大院是車水馬路,人來人往

,然而怪事依然不斷,可謂毫無進展。

裏正實在沒辦法,這才咬着牙向着平妖監遞了情況說明書,懇請平妖監的監司大人們若是得空,到這裏來走一遭。

凝辛夷看完宗卷後,多有有些不解:“裏正為何要先貼這懸賞?為何不一開始就向平妖監求助?”

“少夫人有所不知。”程祈年細細解釋道:“平妖監彙總全大徽上下報來的案件,再細分歸類,共有非常緊急、緊急、普通三種不同的平妖事态。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見到妖、确定有妖祟,從來都是案件可以上報平妖監的前提。”

凝辛夷道:“若是尋常妖祟還好,可分明有一些妖祟擅長隐匿,若是對平妖監這規矩知曉一二,特意避開,凡體之人肉眼不得見的情況,又當如何?”

程祈年神色複雜,半晌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宿绮雲接過了話頭:“還能如何?一方百姓聽天由命,幸存之人十之一二,村落絕滅之事也并不罕見。至今都有好幾個極兇煞的妖瘴沒能被徹底破開呢。”

這話題太過沉重,程祈年又将話頭引回了定陶鎮:“定陶鎮的情況便是如此,雖然懷疑有異,卻無人見妖,也沒有什麽引人生疑的死亡。此次若非我與玄衣和宿監使在此,又有蔔師同僚蔔得這案子與謝鄭游的案子或許有關,恐怕這案子也要被壓在平妖監厚厚的宗卷下面,不知何時才能見得天日。”

宗卷上的信息也算是詳實,但對于一個案情來說,卻遠遠不夠。在完全沒搞清楚情況之前,程祈年和謝玄衣都換了常服,去王家大院周遭探查地形了。

謝晏兮則直言自己另有別的事情,去去就回,因而此刻這歡喜酒樓的隔間雅座中,便只有凝辛夷與宿绮雲二人。

倒是反而方便的凝辛夷行事。

見到宿绮雲的眼神,凝辛夷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又搖了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再聽聽外面怎麽說。

外面的聲音繼續響了起來。

方臉男子忍不住道:“自然是因為至今都無人能解決王家大院的問題。而越是無人能解決的事情,聲名越大,賞金自然也會提高許多。”

老翁撫掌笑道:“少俠果然聰慧,正是如此。只是,少俠可知,來往這麽多俠客義士,為何最終都铩羽而歸呢?”

方臉男子和虬髯大漢都搖頭,又猜測道:“因為王家看似配合,其實多有阻礙?因為情況實在兇險?”

那老翁點頭,又搖頭:“是,也不是。”

方臉男子于是道:“還請老人家解惑。”

窗外那幾根從王家大院的紅牆黑瓦上探頭出來的枯枝随着冷風輕顫,像是在印證這老翁接下來的話語,無端在光天化日之下,顫出了一股幽冷之氣。

“當然是因為……”那老翁壓低聲音,拖長音調:“王家之中,有妖祟作亂啊。”

随着他的聲音,窗外倏而有一聲尖叫聲透過重重院落響起。

“來人啊——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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