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湖陽

第21章  湖陽

一行人自天方苑出來,走在依舊熱鬧的街市中,顧淼腦中念頭百轉,一會兒想高橫,一會兒想顧闖。

她放慢了腳步,墜在人群最末。

倏忽之間,她突覺一道目光朝她投來,她依照本能,仰頭往西側望去一眼,臨街的客棧,二樓窗棂大開,可是當中卻空無人影。

是她感覺錯了?沒有人麽?

她立在原地,停了須臾,她身前的高檀回頭,問道:“怎麽了?”

大概真是看錯了。

顧淼搖搖頭:“無事。”

回到驿館後,顧淼左思右想,眼皮時不時狂跳。

高橫死得蹊跷,雖然已派人去突蘭給顧闖送了信,哪怕快馬加鞭,一來一回需得好幾日。花州是個糊塗地方,誰都不管,也就是說,誰都要管。顧闖有探子留在花州,高恭難道就沒有麽?

為了保險起見,顧淼打算用顧闖的令牌,到北面的關隘,調遣一些人來,就算到時候要運送高橫的屍首前去湖陽,亦需要人手。

湖陽的這一趟渾水,她是萬萬不打算再淌了。

顧淼打算,一* 旦收到顧闖的來信,安排好高橫一事,若真要去湖陽,也是別人去,她才不去。

她立刻啓程回邺城。

然而,計劃沒有變化快。

顧淼打算明日一早便往北面關隘而去,豈料,當夜,驿館便來了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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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泱泱的高頭大馬,裏三層外三層地将驿館團團圍住。

顧淼睡得不深,馬蹄聲與噴鼻聲令她醒了過來。

她一顆心亂跳,直覺不對,立刻翻身下榻,胡亂綁了頭發,套上外衫,半隐在窗後,隔着一條細縫查看。

夜色漆黑,可是驿館外的火把明閃閃,亮晃晃得刺眼。

驿館外的人太多了,略略一數,似乎足有百人。

顧淼伸手摸到了背後的長弓,只聽窗外一道渾厚的聲音道:“來者是客,擾了諸位貴客清夢,是某不是,某奉将軍令而來,邀諸位貴客前往湖陽一敘,山高水遠,馬行亦要數日,諸位貴客,若是收拾停當,還請快快動身吧。”

湖陽?高恭的人!

竟然來得這樣快!

顧淼心頭大驚,看來,當時他們從天方苑出來,真有人盯着他們?

高恭是不是也曉得高橫死了?

他為何如此快就知曉了?

高恭身在湖陽,驿館的人大概不是湖陽來的人?南面,高氏的關隘也有兵。調遣個百十人倒不是難事。

他們是怎麽認出他們來的?

顧淼立刻回過神來,是啊,高家的人,認識高檀。

早知如此,她就不該聽齊大人的,偏要帶高檀出來,眼下,讓人守株待了兔,想走也走不了了。

顧淼握緊了弓,可是,外面的人太多了。

她就算能僥幸脫身,其餘人不一定都能脫身。

更何況,還有個高橫,她若此時真跑了,倒像是做賊心虛。

好在,前去突蘭送信的人,已經走了許久,阿爹很快也能知道花州的變故。

他們這般明目張膽,‘好言好語’地奉将軍令,‘請’他們去湖陽,一時之間,也不可能拿他們怎麽樣。

實在不濟,若真有不對,她也能在半路想辦法逃跑。

下下之策,若高恭真要動手,她還能拉個人墊背,大不了,她以高檀為質,好歹親身骨肉,也能稍稍拖個一時半刻。

顧淼想罷,将長弓背到了身後,彎腰提了箭筒,背上包袱,又将枕下的短刀,插進了黑靴裏。

她拉開房門,與廊道對面,将走出來的高檀面面相觑。

他的臉色難看,眉目愈顯淩厲。

其餘諸人也自房中走了出來。

顧淼掃視一圈,便明白過來,衆人心思一致。

此時敵衆我寡,有餘埋伏,不宜硬拼,還待來日好時機。

走到樓梯口,高檀行在她身後,輕聲道:“此奉将軍令,有些蹊跷,湖陽太遠,高恭不一定此刻知曉高橫一事,我猜,是有人在南面關隘,聽說了高橫一事,暫且傳‘将軍令’,甕中捉鼈,只是此人身份不同,關隘的人自也不敢反駁。”

顧淼一聽,試想誰還能傳‘将軍令,而衆人不疑?

她猜道:“你是說高宴?”

高恭,劉夫人的長子,高宴。

湖陽的‘太子’。

顧淼暗暗舒了一口氣。

這便說得通了。

不然哪怕高恭真生了三頭六臂,也不可能如此快便知曉,高橫死在了一日前。

除非,他動手殺了自己的親兒子。

虎毒不食子,哪怕高恭再怎麽惡毒,他也不至于殺掉高橫。

高檀驚訝地注視着顧遠,他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反應平淡,似乎并不吃驚。

他比自己料想得冷靜沉着許多。

走到驿館外,便有人牽了馬車來,一看便是武人。

他的臉上露出一點笑意,說:“特意為貴客準備了牛車。”

兩輛牛車夾在高馬之間。

他們當然不肯給他們快馬。

顧闖留在花州的探子,自不在驿館之內,除開去突蘭送信的人。

他們的人數,确實能坐進兩輛牛車。

顧淼毫不懷疑,只怕他們一到花州,便有人盯上了他們。

沒想到高宴恰在花州附近,實乃倒黴。

其實,她對于高宴的印象,已經很淡了。

高宴死在了高檀登基前,他若不死,高檀也做不了皇帝。

十年有餘,她只記得在湖陽時,依稀見過他數面,她當時根本顧不上他,印象中,仿佛連話都沒同他說過幾句。

不過高宴,絕不是個尋常貴公子,他是枭雄的兒子,是長子,高恭自己也曾說過,諸子之中,高宴最肖似他。

顧淼坐在搖搖晃晃的牛車中,撩開車簾,往外張望。

他們沿着出城的方向,往南走,她遙遙一望,馬隊的後方,不知何時又多了一輛牛車。

她想,那裏面或許就是高橫的屍首。

*

自花州往南,同樣要經過幾處關隘,最近的一處便是蘭陽,高氏駐軍在此。

車隊在此處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顧淼原以為能在此處見到高宴,可是除了飲馬,換了數騎,她并沒有在其中見到新來的車馬。

顧淼暗暗記下了此行的路線,她去過湖陽,也見過好多高氏布防的輿圖。

古怪的是,高家似乎沒有瞞他們的意思,車隊行得不快,高家也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們。

絲毫沒有殺親嫌疑的芥蒂,反倒真如聯盟,稱兄道弟。

只是,他們對高檀的态度,與對他們無異。

高家,二郎,他們好像不識。

顧淼猜測,在花州認出高檀的人,興許正是高宴。

他許是走了另一條路回湖陽,不與他們同路。

高宴厭惡他,厭惡到削斷了高檀的頭發。

顧淼擡眼,撞見高檀的目光。

他微微一笑道:“前面就是湖陽了。”

牛車緩緩停了下來。

顧淼側耳細聽簾外的動靜。

她聽見了盤查的聲音,還有刀戟碰撞的聲響。

車外的人聲道:“将軍請來的貴客入城。”

等了小半刻,牛車徐徐而動。

顧淼還記得自己想過的“下下之策”,于是捉緊了高檀的袖口,低聲道:“高檀,進了湖陽城過後,我要與你形影不離。”

此時此刻,顧遠仿佛終于也生了一二分畏懼。

高恭應該不會殺他,在顧闖來湖陽之前,他不會輕舉妄動。

只是居夫人會如何,實難預料。

高檀垂下眼簾,見到他捉住自己袖口的手背,幾條青筋隐約可見。

他低應了一聲:“嗯。”

車簾投照的日影斑駁,又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牛車停了下來。

車簾被人從外面一把撩開,晃眼的日光剎那湧了進來,已是日中,更近南地的湖陽的氣候比邺城溫和許多。

冬日的尾聲,太陽底下已有了春日般的暖意。

他們依次下得車來。

顧淼藏身其間,低調行事,而高檀依舊立在她的身側。

眼前是一座兩層小樓,八扇木門大敞,飛檐下的瓦當上刻着虎面。

這是高恭平日議事的地方,顧淼從前來過,她猶記得堂上還懸了一塊木匾,龍飛鳳舞地寫着‘聚賢堂’。

臺階上,一個人影從門後踱步而出。

他身上穿着胭脂紫的圓領襕衫,腰懸玉帶,腳下一雙翹頭黑靴。

年紀看上去四十左右,頭發猶烏,發頂豎着黑冠。

可是他的臉圓圓的,嘴唇仿佛天然帶笑。單單從面相,似乎根本瞧不出他的兇悍。

來人正是高恭。

他雖與顧闖一般,稱‘将軍’,可高恭不愛披甲,平日裏,愛作一副文臣的打扮。

許久未見了。

顧淼心中有些感慨,也是十年有餘了。

高恭目光掃視一圈,将将停留在高檀臉上,正欲開口。他的身後卻傳來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啼哭:“啊,我的兒啊,是誰害了你,我的兒!”

一個婦人疾奔了出來,她頭上的堕馬髻歪歪斜斜,她提着襦裙,跑得飛快,徑自越過顧淼等人,跑向了身後将将停穩的牛車。

四人合力将牛車中的棺椁擡下了車。

車中果真是高橫的屍首,而那婦人就是高橫的娘親,居夫人。

居夫人渾身一顫,撲向了棺椁,用臉頰緊緊貼着棺木,淚流滿面道:“橫兒,我的橫兒……”

擡棺的武人不敢亂動,只能托着棺椁,停在車前。

居夫人斷斷續續地痛哭着。

高恭蹙緊了眉頭,忍耐了一小會兒,最終不耐的揚手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麽,将居夫人請回去,居夫人哀恸過度,需要休養。”

話音落下,居夫人猛然擡起頭來,發髻散亂,目中似有滔天恨意,她的視線掃過四周,狠狠盯向顧淼所在之處。

他們的穿着與周圍的武人大不相同,一看便知是生人。

居夫人臉上猶有淚痕,可眼神如刀,恨恨道:“誰殺了我兒,我便要将誰千刀萬剮。”

顧淼被她這麽一看,脖後也覺一涼。

階上的高恭不耐煩地揮手道:“快請居夫人回去。”

同樣是死了兒子,高恭的反應顯然比居夫人冷淡許多。

高恭不缺子嗣,高橫從來都是病恹恹的,并不被他愛重。

居夫人被人半是攙扶,半是拖拽地,離開了車前。

高恭抖了抖衣袖,笑道:“你們是顧闖的人,對麽?”他的目光落到高檀臉上,只有一瞬,複又移開,“小兒,受顧将軍看顧,老夫感激不盡,特意請諸位前來做客。”

他半側了身,“諸位,堂中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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