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順安
第28章 順安
窗外一道青光一閃而過, 轟隆雷聲滾滾落下。
顧淼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将才的夢境依舊斷斷續續。
河水漫上了堤岸,瓢潑大雨分毫不停歇。
鮮血順着雨水四處流淌。
泥濘之中, 躺着屍身與斷裂的鐵器。
顧淼坐在馬上,茫然四顧, 她看不到阿爹了, 她也看不到齊良了。
齊良沒有打過仗,除了策馬,他又沒有功夫,他若是少了騎兵在側, 少了庇佑, 在順安, 他必死無疑。
馬群被人沖散了!
她必須盡快找到他!
大雨濺起了茫茫雨煙,雨絲斜刮, 順着她的發端,額頭往下流淌,她的肩甲凹陷處集成了一小汪積水。
顧淼捏着缰繩,調轉馬頭, 朝城門的方向而去。她麻木地閃避過朝她湧來的刀戟,手中長刀刀刃豁了口。
手臂的血珠順着刀柄往下流淌。
她狂奔了數裏,終于見到了前方不遠處被箭雨覆蓋的馬群, 當中的人影,仿佛是齊良。
顧淼拍馬而上, 潇潇雨幕之後, 城門之上, 披甲之人,正是高恭。
他擡手挽弓, 白羽箭,朝城門下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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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淼勒馬一轉,朝馬群的另一側奔去。
她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半塊鐵盾,護住了頭面,在馬群中擠出了一條小道。
箭矢若急雨,她勉力行至中央,終于見到了齊良。
不及多言,她猛然拽過缰繩,調轉了馬頭,揚鞭揮向馬臀,齊良腳下的白馬揚蹄狂奔,朝反方向疾奔。
齊良回首,高聲道:“顧淼!”
前方高家的騎兵已經又湧了上來。
顧淼擡眼再看,城樓之上的高恭,将手中鐵箭正對上了她。
顧淼額角的冷汗混合雨水流了下來,她眨了眨,冰涼的眼簾貼着眼珠子,再睜眼時,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破空聲響。
一枚巨大的鐵箭,自她身後射向了城樓上的高恭。
顧淼一驚,扭頭看去,卻是高檀,仿佛從天而降,手挽貫日長弓,射向了高恭。
此枚鐵箭力道非常,箭雖離弦而去,可弓弦仍然顫抖不已。
高檀。
雨聲淹沒了她的聲音。
雨絲順着他的臉頰滑落,他的表情格外冷肅,眉眼銳利,薄唇緊抿,下巴弧線又冷又硬。
是了,她想起來了,先前,高檀讓她先渡過關河,萬不要回頭。
可是她回來,為了救齊大人,她不得不回頭。
高恭被鐵箭射中了!
城門樓上頓時亂作了一團。
箭矢稍停。
眼前騎兵已至,顧淼橫刀去擋,靈活地閃避到了馬群之中,隔開了對面的攻勢。
“顧淼。”
大雨之中,她似乎聽見高檀喚了她一聲。
她扭頭看去,一個穿甲的兵士,不知何時,竟繞到了馬群的後方,持劍而上。
他的馬速快得不可思議。
劍光若雪,斑駁血跡染紅了劍尖。
顧淼避無可避,電光火石間,她的馬身,被一股蠻橫的力道撞擊,撞開了橫亘在側的馬匹,顧淼的身形随之一晃。
長劍穿破肩甲下的雪襟,噗嗤一聲悶響,穿透了皮肉。
她眼睜睜地看見,高檀斜擋在了她的身前,他的臉色慢慢地變白了。
一切既像是瞬息陡轉,又宛如慢騰騰的雨緩緩地落了下來,寂然無聲了片刻。
雨簾之後,大片的血色漫開,染紅了他的前胸。
高檀!
顧淼驟然醒了過來。窗外的天光大亮。
她轉了轉眼珠,才見竹窗上的方格子被日光投在青磚上,一格又一格,宛如無子的棋局。
對,這裏是湖陽,不是順安。
她摸了摸額頭,觸手冰涼一片。
她出了冷汗。
顧淼深吸了一口氣,加快的心跳緩慢平息。
她從來沒有夢到過從前,興許是昨日提到了順安,她才忽而夢到了順安舊事。
她晃了晃腦袋,走到院中,捧了冰涼的井水洗面。
冷水拂面,她深吸了一口氣。
此一時,彼一時。
順安再不是當初的順安,她也不是原來的顧淼了。
洗漱罷,她從院後走到了屋前,只見竹舍前的榕樹下,已然立着一個人影。
高檀。
乍然一見,她情不自禁地,與夢中人相較。
眼下的高檀,唇邊挂着一抹淺笑,朝她拱手道:“遠弟。”
全然不同,面貌相似,舉止相仿,可全然不同。
顧淼不知為何,心頭松了一口氣。
“你尋我有事?”語氣多了一兩分戒備。
高檀神情未變,目光落在他浸濕的發梢上。
他記得,此處院後似有一處深井。
顧遠面孔微白,襯得雙眸愈發漆黑,如同兩丸黑石浸在深潭中,耳畔的烏發浸濕,水珠順着發梢一顆又一顆往下滴落,可是唇色卻是殷紅,猶似被水浸過般濕漉漉。
高檀恍然,移開了眼,徐徐答道:“昨日,未曾尋得時機給你,今日我便前來。 ”說着,他從袖中摸出了一個玲珑的白瓷瓶,約有半指大小。
顧淼皺眉:“這是何物?”
“解酒丸,只需一小粒,便可解酒。”
顧淼拒絕道:“我不要,我的酒喝得不多。”
高檀仿佛不覺冒犯,只好脾氣地又道:“你若不需要,盡可贈予旁人。”
莫非是想讨好旁人?
顧淼心中冷笑,并不伸手去接,轉而說:“還有別的事麽?将軍來了湖陽,我們每日都要去見他,若無別事,我得進屋收拾收拾。”
原以為高檀會知難而退,而他卻是一笑:“如此甚好,我自與遠弟同去,你有所不知,今日顧将軍與将軍興致正好,商定在聚賢堂前,切磋武藝,将軍知曉我師從于你,自與你一道而去。”
顧淼一愣,想不到阿爹還能有這興致。
不過他與高恭慣來明争暗鬥,此等良機,他确實不會放過。
此時已近巳時,顧淼只好速速更了衣,戴上獸骨扳指,選了角弓,随高檀往聚賢堂去。
日光遍灑,堂前圍滿了人,兩面偌大的旌旗各立東西,迎風招展。
顧淼與高檀在此地分道揚镳。
她徑自走到了東側自己的旌旗之下,顧闖盤腿坐在旗杆下,面前是一方小幾,而高恭坐在西側的旗下,雙方各據一角。
猶為古怪的是,高恭身後站了一旁穿黑衣的人,他們的臉上都帶了節慶裏才會戴的傩面。
五顏六色,神态各異,一字排開,詭異非常。
“這是何意?”顧淼低聲問一側的齊良。
齊良笑答道:“切磋比武,不論出身,高恭選的武人,都是高氏的武人,遮了面目,比武之時,便可無所顧忌。”
“無所顧忌?”
齊良解釋道:“比武當是點到為止,只是孰優孰劣,尚需公平,我猜,對面的武人裏,既有高家的公子,又有尋常的兵卒,遮面不識,皆着缁衣,才能不‘讓賢’,不‘偏幫’。”
顧淼掃過一眼對面人拇指上的扳指,竟連扳指都戴得一模一樣。
“那我們呢,我們也要戴傩面麽?”
“自然,公平起見,你也去選一張傩面吧。”
射藝,箭術,若是戴面具,不免是個累贅,若是對方戴了,自己不戴,未免勝之不武。
顧淼往一側石臺看去,上面果真擺了幾張怪異的傩面。
她選了一張青黑交錯的獠牙像,覆于面上。
她悄悄問齊良:“可知對面的武人都有誰?哪一個是高宴?”
對面好幾個武人,身高極為相似,她雖見過高宴,可還不能從中分辨誰是他來。
不知高檀會不會比武,他将才分明也是朝西側而去,他今日穿的月白襕衫,若真要比試,定然也要換下衣裝。
齊良搖頭答道:“我恐怕不能辨認其中何人是高宴,将才我們來時,他們已然戴了傩面。”
顧淼“嗯”了一聲,過了小半刻,只見對面又來了好幾個裝扮相似的人,缁衣皂靴,頭豎黑冠,打扮毫無差別。
她凝眸細看,确定對面頭覆青紅鬼面的人,便是高檀。
她認得他的手,箭袖下露出的雙手,五指修長,骨節分明。
更為明顯的是,他的右脖下方,衣領之下,有一顆不起眼的朱紅小痣。
顧淼臉色沉了下來,索性轉開了眼。
堂前鑼響了三聲。
第一輪比試,比的是射藝。
顧淼在邺城從無敗績,印象中,似乎湖陽也沒有什麽猶善射藝之人。
先射箭的是高氏一方,她只管抱臂觀看。
草靶立在南面,距離約莫十丈遠。
上靶之人不多,卻也不少,可正正射中靶心的,唯有戴石綠傩面的人。
顧淼猜,他興許是高宴。
最後一個方輪到頭覆青紅鬼面的人。
他拉弓如滿月,羽箭飛出,力道猶有不足,勉強上了靶,可是并未射中靶心。
高檀竟然沒有射中靶心。
顧淼抿了抿唇,他是故意的?
十丈于高檀而言,不算太難。
她朝他望去,卻與他的視線恰恰相撞。兩人旋即轉開了眼。
無趣,本事又不憑真本事。
心眼着實太多。
顧淼轉了轉手上的扳指,俯身去挑了一只箭筒。
“輪到顧将軍了。”高恭笑眯眯地朝顧闖一擡手。
顧闖抱拳,拍了拍顧淼的後背,低聲說:“你先去,定要殺他們個下馬威!”
顧淼背着箭筒走到了,堂前中央,她擡手拉弓,視線正對草靶,輕松地放箭,正中靶心,不偏不倚。
“好!”顧闖立刻撫掌大笑。
接下來上場的武人,又有二人正中靶心。
顧闖臉上挂着笑,對高恭拱手道:“賢弟,承讓承讓。”
高恭并不見惱,只無可無不可地笑一笑,說:“好說好說,下一輪便是劍術。”
顧淼不愛用劍,并沒有稱手的佩劍。
她在石桌上,選了一把鐵劍,入手微沉,可是刀鋒猶泛冷光,是一把利劍。
比劍,便是一對一比試,這一回,顧闖令她最後上場。
先前射中靶心的石綠傩面的武人,輕易贏了比試,不過十招,他便贏了顧氏這一方的武人。
顧淼愈發覺得此人便是高宴。
輪到高檀時,他與對手似乎不分伯仲,有來有回間,他仿佛才“勉強”險贏了此局。
顧淼默默翻了一個白眼。
輪到她出場時,對面走來了剛才那個戴石綠傩面的人,她心頭一跳,又數了數對面的人數,才發覺,對方确實仿佛少了一人。
顧闖不悅地對高恭道:“這是怎麽回事,還興一個人比兩次,曉得他厲害,又比一局?”
高恭“呵呵”笑了兩聲:“是高某不是,實在少了一位人選,且說這位顧公子也武藝了得,強手還須遇強手,将軍難道不好奇,二人之間,孰為更強?”
顧淼也很好奇,她想試一試高宴的身手,于是朝顧闖點了點頭。
顧闖沉聲道:“且容此一回,切忌,點到即止。”
顧淼執劍上前,石綠傩面之人,手中也執一柄鐵劍。
鑼響過後,二人快步上前,鐵器铮然相撞,發出一聲巨響,力道震得二人手臂皆是微微顫抖。
場上靜默了須臾。
傩面下的顧淼咬了咬牙,這蠻橫的力道,這熟悉的力道與身法,她豁然開朗,此人只怕不是高宴,而是肖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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