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傩面
第29章 傩面
肖旗竟回到湖陽了?他什麽時候回來的?突蘭一別, 他便回了湖陽?
顧淼胡思亂想間,兩人又過了數招,她既然能認出肖旗的身法, 難保肖旗也能認出她?
在突蘭時,他們交過手。
不對, 倘若高檀已經告訴他, 是她救了趙若虛,肖旗便早就知曉她是誰了。
如此一來,高檀肯定知道她和肖旗在涼危城中見過面了。
顧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西側的頭覆青紅鬼面的人。
高檀疑心她?
肖旗出劍淩厲,重劍朝右一轉, 顧淼橫劍一擋, 再也無暇分心。
他的身影極快, 石綠的傩面在眼前搖晃,真如鬼魅。
顧淼雙手握住劍柄, 閃身一側,轉過刀背,正欲敲上肖旗背心,卻見他反手揮劍, 兩把鐵劍撞得叮然而響。
石綠傩面又至身前。
難分勝負,此一局不知要比到何時。
日影緩慢升至中天。
竹舍幽然寧靜,所有人都去了聚賢堂。
四下無人, 高檀輕推開兩扇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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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灑了一地,屋中陳設簡單, 一桌, 一榻, 大小僅容一人所居。
臨窗的屋角立着一方角櫃。
高檀抽出腰間軟劍,手中一轉, 以劍柄挑開了角櫃,櫃中擺了衣物,其中幾件,是到了湖陽城後,新制下的衣物。
顧遠的一柄短弓,放在櫃底。
他轉身,朝木榻而去。
倘若他記得不錯,此地的木榻皆有暗格,雖然顧遠謹慎,不見得會真留下什麽東西,但他依舊用劍請挑開了榻上的錦被,露出了一側的木板,木色稍淺的方塊不像被人動過,想來,顧遠并不知此榻中藏有一小處暗格。
高檀正欲收劍,劍尖卻偶然掃到了錦被之下的一抹白,白色的绫羅。
上無字跡,仿佛只是尋常绫羅。
高檀物歸原位後,負手收了劍。
顧遠為何要跟蹤肖旗,他難道真認得他?
倘若,之前,他尚且興許懷疑肖旗是涼危劉湘的舊部,可他在突蘭,壺口關隘救下趙若虛時,分明也見到了肖旗。
他為何不曾提過,抑或是,他已經禀報了顧闖?
高檀眉心微驟,走到檐下,擡頭一望,日光正烈,冬日暖陽,白得有些晃眼。
竹舍一無所獲,可他也該回到聚賢堂前了,那人脖上的丹砂,雖惟妙惟肖,可也萬不可掉以輕心。
迎面吹來一陣涼風,顧淼已是出了一身汗,傩面下的臉頰滾燙。
可她與肖旗依舊鬥得難舍難分。
鐵箭再次相撞,震得她手臂發麻,可是肖旗眼下的模樣也好不到哪裏去。
即便隔着一張傩面,她也聽到他氣喘籲籲。
顧淼咬緊牙關,倏然後退了半步,石綠傩面仿佛生生一頓,顧淼忽地矮身,腳下橫掃。
只見他慌忙閃避,往西側閃身,顧淼眼疾手快地橫握長劍,朝前一推,劍鋒擦過他的腰身,但見他揮劍來擋。
顧淼突地一笑。左腳往前一勾,纏住他的右腿,逼得他微微屈膝。
她急急轉過劍柄,往上一推,正中他的右脖。
“你輸了。”她說。
話音未落,東側便已傳來顧闖的大笑:“哈哈哈,好好好!”
肖旗登時怔愣原地。
顧淼收劍,抱拳道:“承讓。”她雖險勝了一場,可心中忐忑不由更甚。
肖旗若真認得她,為何不隐藏行跡,偏要來與她比一場。
真是高檀在試探她麽?
她的目光移到西側,見到那青紅鬼面者負手而立,依舊立在原處。
“顧公子好功夫,不愧是将軍的愛将。”高恭随之一笑道。
顧淼便埋頭,又拱了拱手,自場中走了下來。
一場比試下來,雙方各有勝負,難分伯仲,亦算賓主盡歡。
顧淼沒等用午膳,便打算先回竹舍換一身新衣。
與肖旗比肩,她也精疲力竭了。
在竹舍外見到高檀時,顧淼倒不覺詫異。
他的手中還拿着那一枚青紅鬼面。
他淺笑道:“遠弟,今日技驚四座。”
顧淼敷衍地抱了抱拳:“過獎,我眼下行狀狼狽,須得先回去更衣,若無別事……”
高檀恍若未聞,卻問:“可否借一步說話?”
顧淼擡眼,定定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沉沉,幽宛如深潭。
果然是為肖旗而來。
顧淼抿了抿唇,腦中登時忽而有了主意。
“好。”
竹葉随風在耳畔沙沙輕響,顧淼跟随高檀,沿着當夜他為高橫祭酒的竹林而走。
湖陽之竹似乎生得格外頑強,哪怕是冬日,也郁郁蔥蔥。
他們的腳步停在了一處偏狹的小院前。
這裏仿佛是高檀在湖陽的去處。
推門而入,一片寂然。
“遠弟,飲茶麽?”
顧淼搖搖頭,只在原地站定,拿眼盯着高檀。
有話快說。
高檀讀出了他臉上的一兩分不耐。
“遠弟,見過今日比武場上,頭覆石綠傩面之人。”
仿佛是在問她,卻又不是。
顧淼沉吟片刻,道:“見過,先前在涼危便見過,在突蘭也見過。”
她的坦然似乎令高檀微微詫異。
他眉骨一揚,正欲開口,顧淼卻打斷他道:“我先前在湖陽時,也機緣巧合地見過他,是以,我在涼危城時,才會跟着他。”
高檀蹙眉:“原是如此麽?”
顧淼颔首道:“他似乎是個功夫不錯的武人,我因而記得他,在涼危時,我還以為他是高橫的人。”
“後來,在突蘭時,你便猜不是?”
“沒錯,在突蘭時,我便猜,他興許是你的人,因為只有你随将軍到了突蘭。”
高檀見他說得坦然,表情不似作僞,心中生疑,道:“為何你不曾明言?”
她的确想過,将肖旗在突蘭的事情,告訴顧闖,說高檀包藏禍心,可是她如何斷定肖旗是他的人,無從與顧闖說起,再者,當時由于火爆連環之功,顧闖不一定真會把此事當作厭惡高檀的緣由。
是以,她并沒有向顧闖提起。
“我信你。”顧淼說得臉不紅心不跳,“因為我信你,因而未曾向将軍禀報。高橫尚有南衣巷,你若只有一人,縱然他武藝了得,倒也不成氣候。況且,我信你,你并非包藏禍心之輩,我不願平白無故地害了你。”
她剛剛才算是想明白了。
高檀既然有心與“顧遠”交好,她何苦總是扮“紅臉”,處處與他作對,高檀不就是人前一套,人後一套麽?總愛裝模作樣,今日比武雖是藏拙,可也未免太沒有骨氣了。
她眼下說幾句話“哄哄”他,打消他的疑慮,不照樣往後想辦法将他撇下,留在湖陽。
說幾句好聽的話,又有何難。
她從前就是太蠢,不懂得虛與委蛇的道理。
高檀見他擡頭凝望,目光明淨清澈,胸中忽而一動。
顧遠的話中究竟有幾分真心,他不知。
不過,顧遠慣是魯直,坦坦蕩蕩。
便是為了脫困,亦不至于欺人之談。
高檀指尖輕輕婆娑起手中捏着的青紅鬼面。
一張鬼面描畫得惶惶悚然,便是沒有傩面,這世上又有多少人,甘于自覆其面。
顧遠。
一見公子,驚為天人,玉樹焚風。
顧淼只見高檀忽而一笑,拱手道:“今日有此一問,是我唐突了遠弟。”
顧淼聽罷,着實一驚,沒想到幾句“好聽的話”真就敷衍住了高檀,他甚而還覺“唐突”了自己。
“無妨。”她也只好拱手回了禮。
院中冷清,二人之間無言了數息。
顧淼假咳一聲:“話已說開,我便要告辭了。”
她轉身,将走了一步,卻聽身後的高檀又問:“遠弟,真打算帶上高嬛,同回邺城麽?”
嗯?怎麽又忽然提起了高嬛?
顧淼回身,點了點頭:“我既答應她了,自要想辦法帶她去邺城。”
高檀唇邊的笑意慢慢淡了。
你的好心腸,倒是來者不拒,高嬛亦然。
“遠弟與嬛妹,只在湖陽,倉促見過數面,你便當真許了她去邺城?”
顧淼依舊點頭:“正是。”
關你屁事!
她的耳邊卻聽,高檀笑道:“還是說,她無意之中,捏住了你的把柄?”
顧淼心下一顫,竭力按捺住臉上表情,輕笑一聲道:“高檀,你為何要胡言亂語,我見到高嬛,喜歡她的模樣,她雖然性子驕縱了些,可在我看來,倒也是嬌憨可愛,我願意帶她走,她也願意随我去,此事你情我願,兩情相悅,有何不可。”說罷,她再不多留,扭頭就走,唯恐真被高檀瞧出了端倪。
白日裏的武藝切磋沖淡了高恭與顧闖二人之間,先前不悅的氣氛。
聚賢堂中,時而傳來笑聲與喧鬧。
隔着數重院落,後院之中,卻近乎鴉雀無聲。
高橫的棺椁已被送去了城外的高氏陵墓。
居夫人依舊每日以淚洗面。
斷斷續續的哭聲與咒罵,從她住的瀾岸院傳開,夜色之中,聞之詭谲。
高嬛提着襦裙,疾步朝後院西面的小院而去,院落不挂牌匾,亦非獨居院落,不得寵愛的侍妾都住在此處,只有一二仆婦提膳。
此處因臨一處淺溪,下人們把它叫做臨水院。
高嬛心急如焚,臉色青白,腳步匆匆地朝臨水院而去。
走上臺階時,她險些踩住裙角,跌一跤。
追在她身後的婢女出聲叫道:“小姐慢些,若是摔了,如何是好。”
高嬛根本顧不上這麽多了。
她用力推開臨水小院的院門,見到阿娘所在的東廂門外果然已經落下了一把碩大的銅鎖。
不遠處,分明立着兩個帶刀的護衛。
“阿娘。”她奔到門前,拍門道,“阿娘!”
一個仆婦從游廊的另一側踱步而來,勸說:“女郎,還是回去吧,侍妾犯了錯,被居夫人罰了閉門思過,過七日才能出門,女郎,過七日再來。”
高嬛不忿地,揚聲道:“七日!我阿娘病了,是不是!她昨日身上就不好了,她本就有疾,若不用藥,怎麽可能安然過得了七日。你把門打開,我要見阿娘!”
仆婦面無表情道:“女郎,請回吧,七日後再來。”
高嬛咬咬牙:“你把門打開,我看一看阿娘!”
仆婦搖了搖頭,那兩個帶刀的侍衛便朝高嬛走來。
高嬛一頭撞向其中一人,抽出他的長刀,抵住自己的脖子:“你開不開,不開的話,我今夜便要死在這扇門外!”
“女郎!”仆婦的臉色終于變了。
“嬛兒。”門內傳來了阿娘微弱的呼喚聲。
“阿娘?”高嬛扭過頭,手上卻握緊了長劍,又對那仆婦厲聲道,“你開不開,你開門,我只看她一眼,說幾句話。”
仆婦望了望兩個守衛,被搶了刀的守衛忙點了點頭:“只能說幾句話,不能超過一炷香的時間。”
仆婦取下了銅鎖,高嬛一把扔下長劍,飛快推門而入,俯身抱住了趴在門邊的阿娘。
她的唇色發烏,臉色慘白。
高嬛連忙取出腰帶裏的一枚藥丸,喂進她嘴裏。
高嬛急得快哭了:“藥只剩一顆了,我這就去求夫人,求她放了你,居夫人再怎麽霸道,也要聽夫人的話。”
阿娘的聲音低沉,落在耳畔:“居棠沒了高橫,自要撒氣,你以為夫人不知麽?你以為劉蟬不許麽?她從來不願意做那個惡人,是啊,她又何必做惡人呢,自有居氏替她劉蟬做這個惡人。”
“阿娘……”高嬛害怕極了,從前阿娘從來不會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人之将死……
她害怕阿娘真的快死了。
她渾身顫抖起來,低頭去看她的臉,去摸她的臉頰,皮包着骨頭。
阿娘其實生得十分漂亮,阿娘生得像劉夫人,年輕時,人人都這麽說,說她的眼睛和鼻子都生得像她。
高嬛抹了抹眼淚,打定主意:“不能去求夫人,我……我去求別人,阿娘一定要等我!”
高嬛自臨水小院疾奔而來,跑到高宴所在的樓閣時,她已經跑丢了一只繡鞋。
一見到屋中的高宴,她便跪地,大哭道:“大哥哥,救救我阿娘!”
樓閣之中,燈火輝煌,銅枝燭臺高聳,燈蠟一滴又一滴地落在青磚上。
高宴身穿豔豔紅衣,金色暗紋纏繞交領,外罩玄青大氅,而那一只白鹦鹉,此刻正乖巧地停在他的左肩之上。
他粲然一笑,拉起跪在地上的高嬛:“嬛妹,快快請起,何事如此慌張?”
他将高嬛拉到了黃花木椅上,将一盞熱茶,推到她的手邊。
被熱煙一熏,高嬛的眼淚,滾滾墜進了茶盞中,蕩起一圈漣漪。
她的聲音哽咽:“大哥哥,救救我阿娘。”
高宴側目看她,眼中柔波如水。
“好啊。”
高嬛心頭大喜:“多……”
“謝”字還未出口,只見高宴單手扶住下巴,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唇角笑意加深,道:“可是嬛妹,你又拿什麽報答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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