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鐵石

第37章  鐵石

入夜過後, 城中起了風,乍暖還寒。

高檀白日裏,已入城走了一圈, 在中街的一間鐵鋪外,他見到了熟悉的記號。

肖旗留給他的口信亦在鋪中。

高檀走到桌上, 提筆在絹上落下幾個字。

桌上的燭火輕搖了片刻, 窗前一道人影一晃而過。

高檀擱下了羊毫,就着燭火,燒了細條絹布。

耳邊只聽屋門輕聲一響,一道人影已立于屋中。

他手中冷劍倒映他一身紅衣。

高宴只笑一聲, 腳下一動, 擡劍便朝高檀刺來。

高檀閃身避過, 他的劍勢淩厲,又快又疾, 接連數招,削下了他的一縷袍袖。

高宴适才笑問:“你的劍呢?二公子?”

這一聲二公子不無嘲諷。

高檀不答,高宴提劍朝前而來,口中笑道:“許久不與你比劍了, 本來,我想當日在湖陽時,試一試你, 可你呢,專程找個窩囊廢充作你……”

當日喬裝被識破, 高檀心中微驚, 面上不顯, 避過高宴手中長劍。

劍光冷然,轉眼削去了榻前垂簾。

他聽見高宴問道:“你當日去哪裏了?”

高宴兀自一笑, “顧氏尚在湖陽,你去悄悄查他們了?高檀啊高檀,我還當你一片癡心向明月,可你也不信姓顧的,不是麽?”

高檀不答,身體退到了榻前,已無退路。

高宴雙眼輕眯,臉上浮現幾分不耐,手中一翻,收劍藏于身後:“你的劍沒了,好生無趣!怎麽,跑來順安,也要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下一瞬,但見,高檀側身,自枕下摸出了一柄短刀。

刀口鋒利,随他動作,便如飛雪入眼。

高宴被刀光一晃,眼中卻是一亮。

他聽見高檀問:“你來順安是為顧家女郎?”

高宴一劍擋過刀鋒,眼波流轉:“怎麽,你也想娶個姓顧的?”

高檀退後一步,側身,刀又複起。

高宴低笑一聲,橫劍去擋,一刀一劍,寂夜之下,撞出“叮”一聲脆響。

他的語氣篤定說:“是你救了高嬛那個草包。”

高檀默然,刀鋒又至高宴眼前。

高宴側身避過,刀刃處卻輕輕擦過他耳畔的發絲,頓時削作兩段。

高宴見斷發落地,露齒一笑:“我還是喜歡你從前當狗的模樣。”

夜色沉沉,風中陡然吹來細聲響動。

“你聽到什麽怪聲了麽?”提着更鼓的仆從在院中定住腳步,一臉緊張地問身旁的仆從道。

另一個仆從豎着耳朵去聽,數息後,才道:“沒有,沒有聽到什麽怪聲。”

夜冷星稀,庭中肅肅。一時之間,剛才的怪聲仿佛靜了。

寂寂然無聲。

“哦,大概是聽錯了。”打更的仆從松了一口氣,以錘敲了三聲銅鑼,唱道:“三更到。”

*

甫來順安,顧淼心中有事,昨夜睡得不好,一大早起床後,便往城中而去,一是為了記庫,二是為了辨明唐縣的方位。

年關将近,順安城中的早市熱鬧非凡。

顧淼從軍械庫出來,天剛蒙蒙亮,便被人潮推擠着,在中街上緩慢挪動。

她穿了一身黑袍,雖未披甲,可也瞧得出來是張生面孔。

行了一會兒,她便旋身進了城中一間鐵鋪。

打鐵的老工匠多看了她幾眼:“軍爺,是要鑄劍?”

顧淼微微吃了一驚,并非驚訝于鐵匠認出她是武人,而是在順安城中,一間尋常鐵鋪便能鑄劍。

鐵匠頭發花白,可一雙手臂肌肉鼓起,一看便知是個打鐵的熟手。

他仿佛讀懂了顧淼臉上的驚愕,解釋道:“軍爺是自外地來麽,軍爺許是不知,順安城中可鑄劍,但甲胄與長戟卻是不許私制的。”

顧淼點了點頭,問道:“我打算制一把匕首,你能做麽?”

“當然能。”鐵匠說罷,回身去選了幾柄新制的匕首遞給顧淼細看。

顧淼卻留心看了看,火爐旁的鐵料均是現成鐵料,色澤黑亮,并非鐵石或者鐵砂,更像是南面來的舶來品。

順安附近的礦藏大概還未被人發現。

顧淼定了定神,伸手一指中間的短柄匕首:“這一柄相似的便是。”

她留下一串文錢,從鐵匠鋪走了出來。

走到院門外時,側目忽見鐵鋪斜插的白布旗下,用白灰畫了個極小的形狀,行若“瘦月亮”。

顧淼心下一驚,這是逆教的标記!

不,起初他們不是“逆教”。

他們自稱作順教,教徒大多是出身鄉野的農者,或者城鎮附近的工匠,鐵匠是其中的行當之一,亦有戰時流浪的苦命人。

據說順教最初萌芽是源于口口相傳防身的武藝,後來教徒彼此相助,習武之外,又在遷徙途中照拂,漸才有了規模。

順教這個名稱最早出現于南地鄉野,教首聽說也是個苦命人,但小有家資後,樂善好施。

不過後來順教的人數衆多,成為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高恭便是死于順教之手。順教的教首與高恭同歸于盡。

顧淼記得他的模樣,是個五旬左右的男人,皮膚黝黑,樣貌尋常,一身武藝卻是了得。

教首去後,該是一盤散沙的順教卻未散,順教左右兩個護法,後來成了朝中心腹大患,順教成了“逆教”。

顧淼又望一眼,那旗下不起眼的“瘦月亮”。

原來如此之早,順教已經來到了順安城。

她心中打定主意,便回府去尋顧闖。

顧氏要真接下順安,除卻屯兵,以武安治,最緊要的便是記名登冊。

生者著,死者削,将順安城民登記在冊,按理來說,高恭占據順安多年,此等大事,當早已造冊。

可是,高宴卻說沒有,說什麽順安疏于關照,關河南北而渡,記民着實困難,因而手中無冊。

記民一事,便成了頭等大事。

顧淼趁機便提議,讓她帶人往西,經河,唐二縣記名。

往西山巒起伏,二縣路遙遙,可惜,顧闖手下能信的人,此刻不多,便應了下來。

顧淼當天下午,點了人馬,便要出發,臨時前,她喚來了趙若虛。

趙若虛被晾得夠久了,乍聽顧遠喚他,心中微驚,當真有些“受寵若驚”,見到顧遠,只垂頭抱拳道:“但憑顧兄吩咐。”

“你可聽說過順教?”

趙若虛沉吟片刻:“在突蘭時,未曾聽聞有順教作亂,可在下四年前,自河東北行,途中确實見過順教徒,當時,見過他們施粥的竹棚。”

順教眼下的名聲不差,趙若虛卻說“作亂”二字。

此際若是勞動顧闖查探順教,難免打草驚蛇。

趙若虛是個“外人”,又是個聰明人。

顧淼颔首,道:“這幾日,煩勞趙先生想想法子,四處打聽打聽順教。”

趙若虛擡頭,心中一驚,順教竟已到了順安城。

此處原是高恭的地界。

從前偶有耳聞,順教似乎從不涉足關隘。

但順安城是關河之口,如此重地,順教這些年大有長進。

他抱拳道:“在下自當竭力。”

日影西斜。

高檀在順安城外見到了肖旗。

十裏涼亭,舉目望去,是西面遙遙幾座山丘。

肖旗一眼看見了他衣領上覆蓋的白紗,驚詫道:“有人傷了公子?”

不知為何,肖旗腦中率先想到了顧遠:“是顧家的公子?”

顧遠?

高檀低聲一笑:“自然不是。”

他與顧遠因為玉笄不歡而散後,二人之間,一直客套生疏。

回想起來,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一件小事,一柄玉笄罷了,當夜他竟動了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何動了氣。

顧遠,小兒心性,脾氣魯直,既說了“萍水相逢”,他也不能真當了真。

高檀自嘲地一笑。

肖旗忙問:“公子在笑什麽?究竟是何人傷了公子?”

高檀搖搖頭:“無事,他也傷了。”

肖旗此刻回過神來,他說的是高宴。

高宴來了順安,是有些始料未及。

“大公子當真要娶顧闖的女兒?”

高檀手指輕動,敲了敲亭中石桌:“他娶不成,高宴也曉得他娶不成。”

且不說顧闖是不是虛情假意,高恭定然也不會讓他娶了。高宴太過顯眼了。

他恨高恭,恨得太紮眼了。

“可是,高宴定然要想盡辦法,娶到她。”

高檀心中冷笑,轉而道:“不提他了,說正事吧。”

肖旗便道:“據那幾個鐵匠說,唐縣臨近的山中似有鐵。有赭者,下有鐵。因此山偏遠,還未被人發現,可若是鐵帽露了頭,不久便會為人察覺。是以,公子當盡快決斷。”

順安有鐵,是意外之喜。

廉州,綿州山有鐵礦,其中三四處,亦為順教所有。

他應當盡快決斷,是要取下順安唐縣一礦,還是将此“大禮”贈予顧闖。

只是,顧闖身上殺性太重,便是他真殺了高恭,往後恐怕愈難以收斂。

高檀思索片刻,起身:“你随我先去唐縣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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