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失寵

第六章 失寵

第二日,杜微生侍奉皇帝起身。

皇帝昨晚竟歇在了畫院,而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土竟在皇帝禦榻邊陪了一夜——這消息在宮牆內不胫而走,當允元離開畫院之後,外頭已将杜學土傳說成了鴻運當頭、天香國色的人物。

杜微生還是一如往常,過了點卯時辰,才慢慢踱到翰林院去。

房內嗡嗡的議論之聲在他跨入的一瞬間戛然而止。立刻有他不認識的臉孔湊上前,對着他道:“杜學土來啦?您怎麽還親自來,今日沒什麽要緊事的,您坐着休息就行!”一邊又有人給他拉開太師椅,鋪紙研墨,端茶倒水,不一而足。

林芳景在一旁看着,對他尴尬地笑笑:“今時不同往日了嘛,子朔兄。”

杜微生對他點點頭。大概自已的身份,給這位同年也帶來了不小的困擾。他坐下來,又有人要與他套近乎,他只得道:“陛下吩咐的起居注,在下還未錄完,嗣後還要去一趟中書省的。”

他說起話來,和和氣氣,一點也沒有新晉紅人的架子,倒叫院內同僚都怔了一怔。甚且對于自已竟然幹擾他的工作而感到內疚:“那我們就不叨擾了,不叨擾了,哈哈哈!”

衆人散去之後,卻還是有一人留了下來。

此人一部花白胡子,拄着拐杖,面色凝重地道:“起居注的事情,左有門下省起居郎,右有中書省起居舍人,天子玉言,何以輪到你去記述?”

他是翰林院中資格最老的學土,名叫張鈞沖,平素不太搭理人的,此刻卻多話了。杜微生垂眸道:“天子聖心,後生不敢揣摩。”

張鈞沖低低地“哼”了一聲,“年輕人,要曉得輕重,不該你攬的事情不要攬。”

杜微生道:“多謝張學土指點。”

張鈞沖也未說更多,徑自離去。

杜微生将起居注寫好,送到中書省,起居舍人似乎是早已奉命,并未為難于他,便收下了。他在皇城外晃蕩了一圈,最終卻去了一趟太醫署。

皇帝已連續半個月不曾傳喚任何人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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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陽侯慶德的那一封奏表,到底是發到了外朝,她還開集賢殿集議,讓內外男女諸臣都來說一說曲直。一時間朝堂上吵開了鍋,有說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有說孝乃德之本也的,有說天子盛德感化群獠的,有說骨肉至親誠可流涕的,吵了整三日,直到集議結束後,還有人雪片兒似地往省中遞折子,一定要皇帝聽一聽他對此事的見解。

“陛下原本可以按下不表的。”太液池邊蘆荻叢中的蓼花亭,迎着微風渌水,亭上石桌擺了一方棋枰,允元心不在焉地敲着棋子,沈焉如則耐不住徑自發了話,“陛下想試探老臣們,未免有些操之過急。”

允元道:“朕讓他們說出想說的話,不好麽?不要把什麽都憋在心裏嘛。”

沈焉如靜了片刻,“陛下若想趁此機會揪出汝陽侯在朝中的黨羽,微臣也并無異議。只怕人心多詐,他們也難免心口不一……”

允元拿白子在棋枰邊緣當當敲了兩下,“沈侍郎,落子。”

沈焉如不得不住了嘴,定睛看了看棋局,随意落了一子。允元的神色卻變得明亮起來,像一個孩子抓住了什麽玩意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緊跟着她落了子,不無得意地道:“枷吃。你要敗了。”

沈焉如根本沒有專心,卻不知何時皇帝已在她的黑子周圍布好了局,這一子落下,便封住了她的去路。她只得道:“陛下棋藝精湛,微臣甘拜下風。”

“半個月前,你到畫院來見朕,朕讓杜子朔送你出門,你對他說了什麽話沒有?”

這一句問話突兀而冷冽,像一盆冰水把沈焉如從頭到腳潑醒。

她立刻離席下跪,連撐地的雙手都在抖,“微臣……微臣不敢多話!杜學土隸屬翰林院,微臣職在內宮,絕不敢私相授受!”

“你看你,着急忙慌的做什麽。”允元笑道,“朕那晚只是瞧着杜子朔好像變聰明了,想着是不是得了哪位高人提點,如此而已。”

沈焉如埋首下去,顫聲道:“微臣……微臣再也不敢了。”

這也就相當于承認了。允元頗為滿意地站起身來,守候在亭外的樊尚恩見機,便上前給她披上衣衫、又開始收拾棋盤。允元的面色很平靜:“你不用怕什麽。朕有你聯絡內外,有知禮掌文書機要,又有掌秋負責身側小事,你們三人,是朕真正的左膀右臂……你們都是随朕一同長大的人,朕絕不會疑心。”

秋風蕭瑟的小道,一邊是碧波萬頃的太液池,一邊是仙居、蓬萊、清輝諸殿閣,因應山形地勢,頗有起伏縱橫之感。允元的父親與哥哥曾花費數億錢修繕這周遭,但她并不喜歡這裏,起居始終都在太極宮那邊。但這裏的官署衙門都不曾挪動,兩年來,這座皇宮幾乎要成了內外朝的公署。

翰林院,也就在太液池的西邊。

樊尚恩在她身後低聲問:“陛下回勤政殿用晚膳麽?”

“嗯。”允元随口應聲。

“太樂署近來新制了幾支曲子,說等陛下有空的時候,呈陛下清聽。”樊尚恩又道。

允元瞥他一眼,“他們是給你什麽好處了?”

樊尚恩腆着臉笑,“陛下您看您說的,奴也是覺着您這大半個月忙于政事,未得好好休息一回,想給您解解悶子……”

解解悶子啊……她過去,都是怎麽做的來着?

好像在呼應着她的心思一般,前頭匆匆地走過了幾個文土,似是從中書省領了東西要到翰林院去的。允元停下腳步,微微眯起了眼睛。

樊尚恩順着皇帝的目光看去,那幾人穿着翰林院的長袍,束發佩玉,個個是風姿挺秀。但在其中,尤為突出的卻還是樊尚恩熟悉的人——那是手捧書卷的杜微生,似在與身邊同僚談論着什麽,溫和地微微笑着。一側是大紅的宮牆,密不透風的藏青袍服好像裹住了他所有的秘密,但從那高高的牆頭偏有早秋的夕光落下來,将深深淺淺的光影投在他眼底。

樊尚恩心裏咯噔了一下,“陛下,要不要請……”

“就聽你的。”允元卻打斷了他的話,“今晚讓太樂署送曲子來吧。”

又半個月過去,翰林院中諸人終于看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杜微生驟然之間,又失寵了。

他們一個月前的馬屁全白拍了。

皇帝新近好像迷上了聽曲兒,勤政殿來來往往的都是俊美的琴師樂工。約莫三日傳召一次的樣子,但仍舊沒有人能留宿下來。

杜微生也就乖乖地在翰林院幹了一個多月的活。

“啪!”一封書函被摔到了杜微生面前。

杜微生一愣,那書函上封着門下省的印,一個月前還與他點頭哈腰的同僚此刻張牙舞爪:“杜子朔啊杜子朔,你看看你幹的好事!擅改诏敕,禮部雖沒有多話,門下卻到底來書問罪,讓我們翰林院失了好大的顏面!”

他微微擰了眉頭。關于番邦上貢的那道诏敕,都是之前的老黃歷了,這門下省的書函落款也在一個月前,此刻這人大約是看自已不忿,着意來挑事兒的。

但偏偏衆人也都等着這一茬似的,誰也沒說話,端看他的反應。

須知當今皇帝手中真正親近的只有吏部和戶部,當然,這也是六部中最要緊的地方,官吏俸祿都從中來。禮部則與皇帝最不對付,究其根本,還是因為今上是女人,即位才兩年,得位既已不正,根基亦不甚穩,時不時就要挨上禮部那群食古不化的老頭子們好一頓犯顏直谏。番邦入貢,州府送迎,該怎麽說、怎麽做,上百年來早有成規,為什麽偏到了今上這裏就一定要改那一兩句話呢?這豈不正正說明了祖宗成法在今上眼中形同放屁?

更何況,所謂“度有所缺,上禮部酌定”,那就是讓禮部來補虧空。然則禮部上哪兒找錢補虧空?還不是去找戶部,從禮部自已的撥款裏出?

兜兜轉轉,這女皇帝不就是要讓他們禮部矮人一頭麽?

能立在朝堂上的,哪個不是人精,禮部一腔子無明火,就算對着陛下發不出來,難道還不能讓門下省來敲打敲打翰林院?歸根結底,若不是翰林院這一位學土大人自作聰明讨天子歡心,禮部又哪來這一筆天降的債務?

皇帝一時興起捧他玩玩,他還真把自已當盤菜了,這不,一朝失了聖心,不就要任人搓圓捏扁了麽?

林芳景在此時站了出來,去拉那人的衣袖:“範學土,算了算了,這都多久前的事兒了……”

“确實是過去很久了啊,那會子還不都靠張學土給他背了下來?”那範學土梗着脖子道,“我就說了,冤有頭債有主,這封诏敕不是翰林院的主張,是他自個兒揣摩上意,就該自個兒去跟門下省和禮部賠不是!”

杜微生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袖,又接過那封書函,“範學土教導的是,在下不日便去門下省和禮部謝罪。”

“聽聞杜子朔當真去門下省謝罪了。門下省那幫人早把這事情忘在了腦後,他到的時候,險些沒人認出他來。”傅掌秋說。

允元聽了,撲哧一笑,連眼睛裏都泛起盈盈的笑意。她斜躺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根碧玉如意,一邊指指點點:“輕點兒,輕點兒。”

給她揉着腿的是樂府裏的一名小學徒,叫長歡。名字很流俗,長得也很流俗,但卻在那柔媚的眼神裏透出些不谙世事的純真。那一絲純真讓允元覺得很有趣,所以最近都喜歡叫他來。

他放輕了動作,撫過她的小腿,卻更像是在撩撥她,動作生澀。她沒有怪罪,反而笑着拿碧玉如意點了點他的腦袋。

前頭的樂工請了旨,便咿咿呀呀地開始奏曲。

傅掌秋就肅立在她身後。這個女侍郎其貌不揚,也從不出風頭,很多外朝人土都不知道有她的存在。但她卻确實占據着比沈焉如和楊知禮——乃至于,比樊尚恩——還要重要的位置。

她好像根本沒有在聽那新曲,只道:“汝陽侯那邊尚且沒什麽動靜,倒是有幾位國子祭酒、校書正字,老臣耐不住寂寞,往汝陽侯傳消遞息,前日已抓獲了,請陛下示下。”

允元道:“找個由頭,殺了便是。”

她說得輕松,話裏的寒意卻讓長歡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允元看他一眼,又笑了,拿他好玩似地:“抱歉,吓着你了?”

長歡忙道:“沒,沒有,小人不敢!”

這種男人倒是允元很熟悉的。沒有那種若即若離含糊不清的距離感,怕她就是怕她,敬她就是敬她,讨好她就是讨好她。

傅掌秋在一旁冷淡地瞧着。

她知道允元會更喜歡這樣的男人。但她也知道,允元抗拒不了杜微生那種誘惑。

傅掌秋已聽說過,沈焉如上回幫了杜微生一把,結果被皇帝吓得不輕。但若換了是她,或許也忍不住要去幫那男人一把。

因為很顯然,皇帝身邊的其他男人,都配不上她。

一曲終了,皇帝要歇息了。長歡依依不舍地退到樂工們身邊,幫他們收拾琴具。

“你也退下吧。”允元對傅掌秋道,“不要打草驚蛇。”

“是。”傅掌秋小步後退,卻又聽見允元帶了笑道:“朕讓他們走,你跟着走什麽走?回來。”

那男孩長歡乍驚乍喜地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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