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冷淚

第十九章 冷淚

衣袍都在地面上攤開,濕漉漉的身體壓了上來,杜微生手臂挽着她的腰,兩人的身體貼得極近了,他能看見她那深深眼眸中倒映的月色。他的愛撫像一串麻痹她的咒語。

“您……”他側身躺着,一邊吻着她的耳朵一邊道,“您似乎有些發熱。我們進裏邊去吧?”

她攀着他肩膀,腦子似昏沉沉的,身體也使不上力氣。她只是柔軟發膩地嗯了一聲,他的眼神就變得愈加危險。

終究他抱起了她,大步往裏間走去。她笑着戳他的胸膛,玩他的頭發絲兒,又問他:“你為何總是知道朕想要什麽?”

清輝閣的寝房裏有一張大大的卧床,他将她放上去,又伸手探她的額頭,一邊道:“臣只怕自已做得還不夠好。”

他身上只随意披了件長衫,衣帶系得松松垮垮,她伸出手拉拽了拽,衣襟便大大地敞開,她又笑了,“是嗎?沒有人教過你嗎?”

他低下頭注視着她。她的目光毫不退讓。

他低聲道:“不是陛下您教臣的嗎?”

視阈裏已經是模糊暧昧的暗夜。允元閉上眼,這個男人舌燦蓮花,但她偏偏找不出回擊的辦法。也許只是因為她仍然不想殺了他。

“陛下。”杜微生轉身去捧來一塊毛巾,“您确實在發熱,莫是着了涼了。”說着,他給她擦了擦汗涔涔的脖頸和手臂,她順從地動作着,一邊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約莫是在外頭淋了雨吧。”她說道,見他不動聲色,方才的熱情又冷卻了下來,扯過絲被蓋在身上,眯了眼道,“你……不想做麽?”

杜微生放了手中物事,在她床頭坐下來,笑笑,“陛下龍體要緊……安心睡一覺吧。”

允元卻不依。她将頭枕着他的腿,仰面朝他笑,“你給朕講講故事吧。”

“陛下想聽什麽?”

“朕想聽,你是如何還清你父親的賭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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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微生的手指原在給她梳理着長發,這一刻,只覺指尖陡然發了麻。

“臣……臣年少時,曾遇見過幾個貴人。”長發披落,掩着他的神容,竟好像很痛苦,“他們幫助了臣。”

“幾個?都有誰?”她一邊把玩着他的衣帶,一邊懶洋洋問。

“……臣不記得了。”杜微生道,“他們都是好人,給了臣一些銀錢,讓臣能讀書趕考,卻沒有給臣留下姓名。”

“杜微生。”她似笑非笑地道,“你真是越來越會胡說八道了。”

他原該就此跪下的,但她枕在他身上,令他動彈不得。他于是只能道:“臣不敢。”

允元抓着他肩膀坐起來,五指用力像要在他肩上烙出五個洞來,她說:“樊尚恩是不是忠心于朕的?”

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

杜微生道:“臣……不知道。”

像是身體的熱終于沖昏了頭腦,太熱了,小小的床榻上,卻容下了這麽多虛假的夢寐,一同逼迫出她的汗水。她說不清楚是為什麽,這謊言明明如此拙劣,可當她反應過來時,臉上竟已流下兩行淚。

杜微生吃了一驚,這一回他終于到床邊跪了下來:“陛下!”

她怔怔地拿手摸了摸自已的臉,不敢去想自已指尖上亮晶晶的水漬是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會流淚?這麽多年,她明明都不曾流淚過的。

這不過是一件小事,杜微生也不過是一個小人物罷了。

杜微生重重地磕下了頭,俯伏在地,“臣……臣有罪。”

允元也只有這兩行淚了,很快就在自已高熱的體溫中幹涸。

“傳太醫吧。”她終于道。

允元發了熱,卻不睡,也不胡鬧,灌了幾碗藥後,只是安安靜靜地躺着。外頭還在淅淅瀝瀝地下雨,好像要就這樣一直下到她誕生的那一天。

太醫向趙光壽囑咐了很多,趙光壽一一彎着腰應。待太醫走了,允元又将趙光壽也趕走,趙光壽為難地看了一眼衣衫不整地跪在地心的杜微生。

這杜公子,怎麽連好好的侍寝,都能鬧到這步田地?

允元淡淡道:“就讓他留着吧。”

趙光壽只能應一聲是,默默退下了。

一時間,空氣靜默地凝固着。

已是近四更了,再過不久就要天光。允元好像燒得有些痛苦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卻不說話。再過一陣,她才終于淺淺地昏睡過去,卻又仿佛做了噩夢,眉頭緊皺,手指攥緊了被角,難以忍受地叫出了聲。

杜微生膝行上前,探了探她的額頭,又給她将被子掖好。他不曾當真見過她做噩夢的樣子,那神色恐懼得如同面對現實。

他亦不知自已當如何自處。深深深夜裏,他望着她的痛苦,自已卻只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孤獨的下臣。他幾次給她調整枕褥、換下毛巾,直到眼角餘光瞥見她枕邊一個尖銳的玉色的東西。

他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地将那東西抽出來——

卻是他那根在中秋燈會上斷掉的碧玉簪,斷裂處鑲了金,倒是煥然重生了。

數個時辰後,是允元先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杜微生的臉。他一手枕着頭,神容疲憊地在她的床沿睡着了,長發披散,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伴随着清淺的吐息。外頭的天光照射進來,仿佛将他籠在梨花白的光暈之中。

允元一時不能理解,自已昨晚何以竟至于流淚了。

她伸出手去碰了碰杜微生的眉毛,杜微生卻立刻就醒了過來,見到她,慌亂地後退幾步,“臣失禮!”

她笑道:“你失禮的事情豈止這一件呢。”

杜微生看她表情,像很爽朗似的,“陛下……已無礙了?”

“嗯,松快許多了。”允元半撐着身子坐起來,自已身上幹幹淨淨,大約昨晚杜微生沒少忙活。

杜微生只是低着頭。

“昨晚朕身子不爽,話也沒說齊全,現在就掰開了跟你說。”允元眼角上挑,曼聲開了口,“你與汝陽侯有什麽過去,朕管不着;你害死了樊尚恩,但也算貢獻了尹長歡,功過相抵;近來汝陽侯在京中,朕不許你去見他,做得到嗎?”

她說得那麽輕快,又說得那麽簡單。

像是勝券在握的人,對細節上的瑕疵根本不屑一顧。

杜微生的身子晃了一晃,他知道這是自已最後僅存的機會了,“是,臣一定遵命行事。”

“朕待會要去見幾個大臣,會有人領你去勤政殿。從今往後,你不可再出勤政殿一步。”她像是惡趣味地笑了,“朕要關住你。”

“……是。”

允元終于下床穿鞋,趙光壽等人也魚貫而入,伺候她洗漱更衣。她沒有讓杜微生起來,杜微生也就一直沒有起來。

她換上了金龍騰舞的袍服,墨發束入赤金的冠冕,珠旒聲響清脆地垂落下來,遮掩了她的神情。末了她準備出門,走到杜微生身邊,目不斜視地道:“還有,朕不喜歡聽你撒謊。”

“是。”杜微生道,“陛下明察秋毫。”

允元笑着瞥他一眼,語氣裏是滿滿的諷刺:“想做就是想做,你再撒謊,朕也看得出來。”

當着一衆仆婢的面,戳破他的感情和欲望,于她而言,就像是一種勝利。所以她毫不害臊,就這樣甩袖離去。

留他跪立原地,神情暗澀。

原來是傅掌秋來領杜微生去勤政殿。x

入了內殿之後,外邊的侍衛就排布了上來,明示不許他出去。

“陛下不殺你,已經是法外開恩。”傅掌秋冷冷地道,“若要認真論起來,你叛國、欺君、枉法,十條命都不夠賠的。”

杜微生道:“臣知罪。”

傅掌秋道:“這些日子,你安心守在勤政殿,決不許再與外頭交接。有什麽需要的東西,報與我知,我去采辦。”

“多謝傅侍郎。”杜微生撩起長袍朝她跪下,“在下還有一事想求傅侍郎留情。”

傅掌秋眯起眼睛,“什麽事?”

這男人到底是真的厚顏無恥,還是真的心如死灰,她辨不分明。

“家母年近六十,在汝陽侯府為奴仆。”杜微生道,“若有……萬不得已之日,還望傅侍郎能成全她。”

傅掌秋懸在嗓子眼的心又落了下去,她不無鄙夷地道:“你也知道,陛下與汝陽侯勢不兩立,汝陽侯府的竈下婢能不能活命,也不是我能說了算。”

“是。”杜微生垂下頭,“在下明白。只是在下……此生已不能盡孝了。”

這話像含着千回百轉的意思在裏面。但傅掌秋只能屏掉那些情意,道:“你若能看明白這一點,那是再好不過。陛下待你恩深義重,望你好自為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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