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少年游(二)
沈梧也不扭捏,當下就懷着僅針對煙蘿派的敬畏之心向長梧子作揖認錯,又道:
“那我們何時回仙山呢?”
長梧子輕咳一聲,慈眉善目道:“不急,道人還有件正事要處理。”
所謂正事……
沈梧眼裏是布置一新的道場,耳邊是村民們熱情洋溢的嗡嗡聲,鼻子裏還被灌了滿滿的燃香味,這香是如此的劣質而濃郁,四面八方地籠過來,直接把沈小郎君熏暈了。
頭暈目眩間,他被人帶到了一個房間裏,長梧子放開他,邊與一個年青小夥子寒暄邊脫下了那身泛白的衣衫,除去頭冠,代之以黃褐,玄冠,又拎上了一把桃木劍。
這一身打扮真是太眼熟了,眼熟到沈梧一時間甚至不敢認,好半天才神情恍惚地想,原來第一仙門還管給人做法事驅邪麽。
可真是……平易近人。
就是不知為何要換上道士的衣服。
長梧子換裝完畢,提着桃木劍就出去了,沈梧眼尖地瞧見一個村民要撿起他散落在地的衣衫,連忙擠過去,搶先把衣服抱入懷裏。
他還記得長梧子往這衣袖裏裝了多少財物,雖然仙家手段,理應不會出什麽纰漏,可萬一,被抖出來了呢。
沈梧抱着這一堆累贅,磕磕絆絆地去瞻仰長梧子做法了。
那廂,長梧子已準備停當,在一陣雜亂無序的樂器大合唱中開場了。
只見他一手持劍,劍尖朝天,一手食中二指貼于劍身,肅容閉目,嘴裏快速念着什麽。
樂聲一停,他便莊重而……緩慢地動了起來。
他拿着那把劍,左一指,右一晃,輔以同樣緩慢的騰挪跳躍,像個年老體弱的大馬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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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猴道長跳了一會,手腕子就開始發抖,臉上也顯出吃力的神色,圍觀群衆揪心不已,竊竊私語。沈梧聽不懂他們的話,索性不聽,只茫然而認真地看着前方,眼見着他的動作愈來愈慢,鬓邊淌下汗來,一時也忍不住擔憂:
道長的身體不太行的樣子,可別倒下來。
好在,長梧子撐到了最後,一個起跳,劍尖直指香壇,随着他一聲輕叱,冒出一蓬火來。
村民們驚嘆不已,齊聲道:“嚯!”
長梧子收劍,抱拳向四周見禮,朗聲道:“此次邪祟來頭甚大,幸而有各位父老鄉親的陽氣加持,道人這才不辱使命,将其消滅。”
村民們紛紛鼓掌。
長梧子虛弱地被一個同樣着道袍的男人扶下去了,臨行前對沈梧使了個眼色,沈梧一頭霧水地跟上。
那人把長梧子安頓好就很體貼地關門出去了,他前腳走,長梧子後腳就卸掉了滿臉的疲憊,一雙總是透着憂郁的眼睛眯起來,竟然有幾分狐貍般的狡詐。
沈梧:“?”這是在裝虛弱嗎?意義何在?
很快他就知道長梧子此舉的意義在哪裏了。
主人家敲門進來,長梧子立刻恢複虛弱,額角也配合地挂上了幾滴汗,強撐着要站起身。
主人連忙讓他坐着,叽裏咕嚕說了一堆話,沈梧聽懂了關鍵句:“我給道長加香火錢。”
長梧子就露出了淺淡的笑,憂郁地說:“這怎麽好意思……”
沈梧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心裏堪堪升起的對長梧子的一丁點敬意開始搖搖欲墜:這就是在行騙吧?
主人關切了幾句就出去了,長梧子招手把他叫到身邊,咳了幾聲,說話時輕得只剩氣聲兒:“我看你資質不錯,不如就入我門下罷。”
這是裝虛弱裝上瘾了。
沈梧迅速在腦海裏把他騙取自家財物時的嘴臉和他做法時大馬猴般上竄下跳的樣子扒拉了一下,權衡利弊,決定也騙一回人。
他裝作沒聽見,睜大了眼睛,天真無邪地問:“道長,這世上真的有鬼麽?”
長梧子也不知是因為一心撲在他招搖撞騙的事業上,以致無暇他顧還是怎麽的,真被他拙劣的一句話轉移了注意力:“自然是有的。”
沈梧繼續問:“那鬼是什麽樣的呀?”
長梧子道:“真正的鬼是很少的,凡人死了,也就魂歸天地了。只有個別厲害的修士,軀體消亡了,魂魄還可存于天地,轉修陰邪之術,便是鬼修。跟鬼還是不一樣的。”
沈梧聽得懵懵懂懂,但這不要緊,他把這段話囫囵記下,追問:“那真正的鬼是什麽樣子的?”
長梧子沉默了一下,仿佛是有些尴尬:“我也不知道,道人并未見過真正的鬼。”
他說畢便不再多言,閉上了眼睛休息,一副累極了的模樣。
做戲還做得蠻全套的。
沈梧見一時是不用被他抓去當徒弟了,悄悄松了口氣,找了個小矮板凳坐下,托着下巴,鼓起腮幫子,吐一口氣,又鼓起來,又吐。
無聊地自娛自樂了半天,他垂下眼,開始想爹爹。
也不知何時才能回去。
還有修仙……仙山,到底是個什麽樣子的?會有很多仙人麽?他的師父,會很厲害麽?
這人號稱來自第一仙門,卻連鬼都沒見過,可見是個假把式,也不知那個第一仙門是個什麽光景。
收到香火錢後,長梧子揮別了依依不舍十八裏相送的村民,帶着被塞了一個荷包的沈梧踏上了新的征程。
沈梧還以為他們就要這樣走走停停,行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到,然而出了村子,長梧子便一拍腦袋,愁容滿面道:“壞了,竟已過了這些時日!”
說着,把沈梧往懷裏一摟,手掐訣,口念咒,剎那間景物變換起來,模糊成一片。
沈梧想起他之前所說,回去晚了,會受罰,心知十有八九是因為自己才會如此,不免又是愧疚又是激動,暗自期待着一堵仙山真容的時候,對于長梧子格外低的體溫,也能忍受了。
此去距離甚遠,沈梧激動了不多久,便漸漸覺得困意上湧,腦袋一歪,縮在長梧子的懷裏,睡着了。
被長梧子喚醒時,天色已然不早。沈梧揉了揉眼睛,扭頭看看四周,入目所及,是一座遠比谶都要雄偉得得多的,陌生的城池。
沈梧迷迷糊糊地道:“道長,這是哪裏?您在此地也有正事要做嗎?”
長梧子安撫性地摸摸他的頭,道:“此乃古庾國都胐明,我們到了。”
又見他凍得唇色泛紫,才想起什麽,道:“糟糕,我竟然忘了!你這孩子,凍着了怎麽也不說?”
一邊念叨着,一邊把沈梧的手籠入掌中。
——這時才想起來,好險沒把人給凍死。
沈梧不想再挨凍,本能地躲了一下,荷包掉了下去,袋口沒鎖牢,裏面裝着的東西散落了一地。
是村民自己做的花生酥。
長梧子先一步把荷包撿起來,瞅了瞅:“還有兩個。”
說着将荷包遞給他,并借機捉住了他的雙手。
沈梧心說我要花生酥做什麽,手又往背後縮。奈何胳膊擰不過大腿,最終他還是不幸落入了魔掌中。
幸而道人的手不再是冷冰冰的了,而是散發着融融的熱意。
沈梧殘留的困意被這暖意一蒸,接煮成了一團漿糊,愈發昏昏欲睡。
可是……
等等,什麽叫,“我們到了”?
一陣風吹過,沈梧打了一個噴嚏,徹底清醒了。
他看了看沉默高聳的城牆,瞧了瞧城門兩邊持槍而立的守衛,以他凡胎俗眼,愣是沒在其中捕捉到一絲跟“仙”或“山”有關的影子。
他不由得扭過頭,在更遠處,看到了群山影影綽綽蜿蜒起伏的線條,猜測:莫不是在那邊?
長梧子邁步進城。
沈梧抱着三分僥幸,問:“這便是仙山麽?”
傳言仙人妙法層出不窮,沒準這仙山被施了障眼法,專用來迷惑凡人的呢。
長梧子平生未曾修習讀心術,不懂身邊的孩子陷入了怎樣痛苦的掙紮,很是随意地說:“自然不是。”
短暫相處帶來的微薄信任咔嚓一聲,碎成了渣渣。
騙子!
沈梧記着爹爹的教誨,緊抿着嘴把這兩個字死死地封在肚子裏,對所謂“第一仙門”,再也不抱任何期待。
長梧子無知無覺,牽着他徑直到了住處,沈梧的心又抖了一下。
是在冠蓋滿京華的胐明裏最不起眼的民居,房屋三椽加巴掌大小的院子一片,角落種了一棵又細又弱還七歪八扭的石榴樹,零星散落着幾朵幹癟的花。院子裏牽了一根繩子,上面晾曬着衣物。既無仙氣缭繞,也無瓊漿靈果。
庭院裏還見縫插針地長着許多雜草。
蓬萊小洞天?
靈石遍地?
回宗門晚了會受罰?
沈梧想到這個牽着自己的騙子騙走了自家半個府庫的財物,心痛得都走不動道了。
長梧子感受到阻力,回首瞧了他一眼,這才意識到不妥似的,放了個馬後炮:“小郎君不知,我輩修行,須先入世,方可出世。”
沈梧冷漠地想,哦,是嗎。
他低着頭不吭聲,長梧子還不走了,定力十足地立在原地。沈梧沒那個天賦在頭頂上開一雙眼睛,不知他在做什麽,低頭低得脖子都酸了,他還是沒動靜。沈梧終于繃不住,擡頭看他。
一擡頭就對上了一雙憂郁的眼睛。
沈梧登時沒出息地心一軟,道:“道長?”
長梧子這才滿意,道:“待你與你師兄修行有成,我們便可以回宗門了。”
沈梧沒精打采地“嗯”了一聲,也懶得再去計較,他并未拜他為師這件事了。
長梧子領着他到了右邊的屋子前,禮數周到地屈指叩門:
“乖徒兒,師父回來了。”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門開了,從裏走出一個滿臉不高興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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