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少年游(三)

這小小的少年估計只有十二三歲,着一身清爽短打,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不比沈梧見過一兩面的公主殿下差,可惜站沒站相,身不正影子斜地倚着門框,活像個沒骨頭的人。

但就算他只是一團肉,那也是一團賞心悅目的肉。

對比長梧子,這少年勉強能算是跟沈梧在同一年齡階段的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沈梧心底深處潛藏的一絲對于“被當作兩腳羊賣了”的不安,終于消彌于無形。

那少年歪着頭,掃了沈梧一眼,拖長了尾音懶洋洋道:“師父,這就是你新拐來的關門弟子嗎?”

長梧子斬釘截鐵地否認了,他道:“這怎麽會是為師的關門弟子?”

言下之意,以後還會有不知多少個徒弟。

少年收回目光,嘴裏不輕不重地挖苦了一句:“你收那麽多徒弟做什麽,你又沒錢,養不起。”

長梧子似是對這個弟子極為寵愛,渾不在意他當着個小孩的面削他面子,反而露出一個略帶讨好的微笑,态度自然得仿佛那少年是他師父似的:“話不可這樣說。我輩修行之人,錢財乃身外之物——”

“那是,”那少年打斷他的話,還未長開的眼睛沾了點涼涼的笑意,“又吃不進肚裏去,不是身外之物是什麽。”

長梧子遭他搶白一下,沒聲了。

沈梧想到先前長梧子曾言,我輩修行,須先入世,方可出世,再瞧瞧對峙的師徒倆,也默然了。

果然是個騙子吧。

我可沒答應要拜這位道長為師呀。

他在心裏小聲反駁,又聽那少年道: “你,過來。”

然後他便被長梧子牽到少年跟前,少年心情不太好,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徑直轉身進了屋。

沈梧卻因他之前對長梧子的一番毫不遮掩的“奚落”而對他頗有好感,盡管有些怕他這副冷臉,也還是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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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梧子在後頭殷殷叮囑道:“周斂,好生待你師弟。”

沈梧:……

那名叫周斂的少年領他進了自己的屋子,道: “師父掙不到什麽錢,暫時置辦不了更好的住處,你便先跟我擠一擠吧。”

他此時雖已将不高興的神情收斂了一二,卻也擺不出溫柔和煦的樣子,渾身上下都透着疏離。沈梧便有點怕他,琢磨了一下,才觑着他的面色道: “大哥哥……”

周斂打斷他: “別叫我哥。”

沈梧噎了一下,思及方才發生的種種,恍惚了一下,想,莫非真要他拜那位長梧子道長為師麽?

當着人家弟子的面,他不願表現得太過,好容易才及時把要親近彼此的眉舒展開,他艱難地在心裏取舍了一下,不情不願地:“大師兄?”

大師兄臉色一青。

看來這位也不願意做他師兄,如此一來,這事多半就成不了了。沈梧把懸着的心放回腔子裏,客客氣氣地,開始打聽他未來的師父:

“這位……師兄,請問此處可還有其他前輩?”

周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好兇。生氣了?

沈梧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又是苦惱又是欣慰地想,這位周師兄是真的不樂意同他做師兄弟呀。

可同為煙蘿派弟子,不以師兄弟相稱,又該如何?

這畢竟是周斂居住了不知多少年的卧房,處處是另一個人留下的痕跡,沈梧待不了多時便覺得不自在,急急忙忙地也出去了。

一出去就被長梧子逮了個正着,帶到了書房。

長梧子正襟危坐,先抿一口茶,在熱氣氤氲中垂目看他,看着還挺像那麽回事:

“沈梧,你可願入我門下做我第二個弟子?”

眼下這書房內并無他人,長梧子說話時又跟他先前體虛的樣子大不相同,竟然是中氣十足的。一時半會的沈梧也不好直接讓自己聾了,只好盡量委婉道:

“阿梧并無不願,只是先前道長親口對家父所言,會保我入內門,此事……”

長梧子道:“哦,此事你不必憂心,入我門下,你自然便是我煙蘿派的內門弟子了。”

沈梧:“……”什麽意思??

沈梧頂着一頭霧水,作垂死掙紮:“道長……”

長梧子看出他的難處,倒也不勉強,和藹可親道:“收徒一事,講究的是你情我願,沈小郎君如不願意,我也可以為你引薦一下他人。”

他這樣善解人意,沈梧不會不領情,順水推舟地就閉了嘴,心說這位道長雖然慣愛騙人錢財,卻也是個厚道人。

厚道人放開了嗓子朝屋外喊:“周斂!”

沈梧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周斂對于“尊師重道”一詞顯然領悟不夠,又磨蹭了半盞茶的功夫才姍姍來遲:“師父有何吩咐?”

長梧子道:“沈梧小郎君不願入我門下,為師也不願強人所難,可此處又沒有旁的什麽人,不如你今日便收個徒弟,你覺得如何?”

不如何!

“……不如何。”周斂像是也被他師父的異想天開給驚到了,遲了片刻才瞥了沈梧一眼,不說自己年紀尚輕,不說自己修為太淺,而是輕慢道,“什麽貓貓狗狗,就想塞給我做徒弟?”

一出口,就把沈梧對他的好感磨滅殆盡。

這一對師徒,一個眼睛長在頭頂上,一個眼睛生在錢堆裏,本事沒見着幾分,氣起人來卻一個賽一個的厲害。沈梧無話可說,冷眼旁觀他二人對峙。

長梧子卻一扭頭就把火引到了他身上:“為師知道你不願意,可我已答應了他父親,總不能出爾反爾,要不,你來勸勸你師弟?”

周斂漠然道:“與我何幹?”

長梧子急了:“話不是這樣說。”

周斂:“那是怎麽樣?”

沈梧對這所謂“第一仙門”再也不抱任何想法,他到底才七歲,修養不夠,不耐煩再看這對師徒唱大戲,當下便克制不住,很沒禮貌地插話道:

“阿梧有個不情之請。”

難為長梧子還留了個心眼關注他,百忙之中撥冗回應了一下:“何事?小郎君但說無妨。”

騙子的态度這樣好,沈梧有再大的火也不好意思發出來,只得苦苦憋着,生硬道:“阿梧想請道長送我回家,見我爹爹。”

周斂脫口道:“你已再見不到令尊了。”

沈梧茫然問:“我為何會再也見不到我爹爹?”

周斂卻好像不經意間抖露了一個了不得的大秘密似的,微微變色,不再理他。

沈梧順着他的話往下想了一下,也變了臉色。

莫非他們還要強買強賣不成!

下一刻便聽長梧子道:“周斂的意思是,此去谶都,路途實在遙遠,道人我法力有限,短時間內,無法再往來一趟。”

沈梧已有了先入之見,長梧子說什麽他聽起來也只像是借口,更堅定了要回家的決心,正欲開口,卻聽方才還對他不屑一顧的周斂道:

“師弟。”

沈梧愕然地應聲看他,周斂錯開他的目光,眉頭微蹙,明明很不樂意,卻又強忍着不适,道:“這位……”

長梧子适時提醒:“沈梧。”

周斂活像在念經,毫無感情起伏地說:“這位沈梧師弟,令尊既然把你托付給師父,自然是盼你能學得一身本事,光耀鄰裏。如今你才來便要回去,豈不是辜負了令尊的期望?半途而廢也沒有這樣廢的。”

他說得磕磕絆絆,顯然生平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沈梧吃驚地看着他,懷疑他方才趁人不注意吃錯了藥,否則一個正常人,怎麽會轉變得如此快?

周斂瞪他一眼:“你看我做什麽!”

看着沒病啊。沈梧懵了。

長梧子又道:“周斂所言甚是,左右來都來了。”

他們師徒兩個無意間配合默契,齊心協力,終于成功地往沈梧不大的腦袋瓜裏灌滿了漿糊。

周斂輕蔑地看了看呆滞的小孩兒,自覺功德圓滿,溜達去了桌案旁邊,給自己倒了杯茶。

沈梧頭昏腦脹:“道長……”

長梧子皺眉,不悅道:“叫師父。”

沈梧:“……”

不是說要你情我願嗎,他可還沒答應呢。

沈梧試圖跟他講道理:“道長……”

周斂:“師父,你又偷我的茶!”

打進門來,這是沈梧聽他說過的情感最強烈的一句話,不由得循聲望過去,入目便是一張面色鐵青的臉,眼睛因為怒火而前所未有的明亮,熊熊燃燒着對欺師滅祖的渴望。

沈梧無端地,看他又順眼了許多。

然而只一瞬,身後就響起了長梧子着急忙慌的辯解聲:“為師不過是喝你一口茶,怎麽能算是偷?”

周斂寸步不讓,眉眼含霜:“不問自取是為偷,你還要不要臉?”

再叉個腰,活脫脫就是東街算命先生說的潑婦了。

算了吧。沈梧不堪忍受地閉上眼,還是告辭吧。

偏在此時,長梧子也不知有意還是無心,一揮衣袖,關上了門,繼續跟周斂争辯。

準确地說,是他一人喋喋不休地解釋,周斂雖然差點被算命先生口中的潑婦附體,可畢竟是個少年人,不肯自毀形象,只是繃着臉,長梧子說十句,他才反駁一句。

沈梧扒着門縫,心灰意冷。

這一年沈梧七歲,踩着一雞毛,開始了他的修仙生涯。

這場争吵最後以沈梧肚子傳來的一聲抗議收尾。

胐明的風俗民情跟谶都大不相同,飲食習慣也南轅北轍,口味偏甜,沈梧吃不慣,早早的就想放了筷子,偏如今不是在自己府裏,不能任性,只能數着飯粒,慢吞吞地消磨時間。

周斂大約是心情不好的緣故,也吃得很少。

晚飯是一個木讷的男人送上來的,長梧子沒出現在飯桌前,兩人相對無言地數了半個時辰的飯粒,菜都涼了,周斂才離席,離席前屈尊降貴地對沈梧說了一句:

“我們家的規矩,誰最小,誰洗碗。”

他神情嚴肅得很,不像是開玩笑,沈梧當了真,把碗疊在一起,費力地捧着就要去洗。

幸而被時刻關注着他倆的長梧子及時趕到阻止。

小孩子餓得快,到了半夜,沈梧便餓醒了。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時沒想起來此刻身在異鄉,熟練地翻身下榻,便要去桌案上找吃的。

沈梧是他爹的老來子,府裏上下都慣着他,怕他餓着,總會在他寝室內的案上備下各色合宜的點心。久了,沈梧也不願去打擾守夜的下人,養成了自給自足的好習慣。

摸了個空。

不信邪,又踮着腳摸遍了桌面,終于摸到了一個荷包。

咦?

沈梧懵了一下,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不是在他爹爹的府裏,也沒有人給他準備點心。

修什麽仙啊。

沈梧暗暗嘆了口氣,動作更輕了些。他不願吵醒周斂多生是非,沒敢點燈,在夜色裏拆開荷包,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提心吊膽地吃完,沈梧拿袖子抹抹嘴,正要蹑手蹑腳地回榻上,忽然聽見一聲嘆息: “你在吃糖麽?我覺着你吃了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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