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少年游(四)
沈梧吓了一跳,一回頭便見周斂已坐起身,靠着床頭,天黑着的緣故,整個人都籠在陰影裏,唯有一雙眼睛透着微微的光。
他沒來由的就一陣心虛,辯解道:“我就兩個糖……”
周斂幽幽道:“兩個糖還吃了半個時辰。”
沈梧摸不準他是個什麽意思,憋了一下,憋出一句:“沒有半個時辰的。”
周斂似乎不太關心這個問題,反而問道:“你吃飽了麽?”
沈梧琢磨了一下,以己度人,将心比心,恍悟這位大師兄估計也餓了,便撒了個謊: “還沒……”
周斂道:“也是,就兩個,如何吃得飽。”
沈梧不吭聲。
周斂又說:“左右都吃不飽,你就不能分我一個麽?”
沈梧:……
大師兄都是個大人了,為何還要跟他搶吃的。
就兩個,我自己都吃不飽。
為何還要分你一個。
修仙的是不是都不大正常。
當然,這話是不敢說出來讓周斂聽到的。
僵持了片刻,沈梧只着單衣,夜間天涼,他又還是嗜睡的年紀,又困又冷,不得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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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
周斂靜了一會,輕聲道:“小鬼,你一叫我大師兄,我就想到日後我的日子會更不好過。”
沈梧茫然道:“啊?”
周斂道:“然後我心裏就會不大快活。”
沈梧:“……”來胐明大半天了,他就沒見過大師兄快活的樣子。
又是一陣尴尬的沉默。沈梧謹慎地擡眼望了望周斂,見他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抓緊時間蹑手蹑腳地往床邊走,身子堪堪挨着床,周斂便睜開了眼,定定地看着他。
沈梧:“大……”他想到這位似乎是不樂意做他師兄,一時卡殼了。
周斂咳了一聲,移開視線,平靜地問:“你還有吃的麽?”
沈梧:“吃完了。”還好他吃完了!
“哦。”周斂翻身下床,道,“我要沐浴。”
大晚上的沐浴,他師兄好像真的不正常。沈梧內心嘀咕,但也沒放在心上,應了一聲便要爬上床榻。
他動作放得很輕,已走到門邊的周斂卻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道:“你做什麽?”
“……”睡覺啊。
入門處還放着一張美人榻,周斂退回來,坐下,不悅地看着他,涼涼的目光盯得沈梧頭皮一陣發麻。
這是何意?
因為他不給吃的,他就不讓他睡了嗎?
怎麽這樣小氣。
吃飽喝足的沈梧困得要掉眼淚,幾乎就要不管不顧地耍賴倒下去,奈何周斂的目光威懾力太強,硬生生地把他從床榻上拖了下來。
沈梧眼淚汪汪,周斂滿意了,拍拍美人榻。這時晚飯時見過的那個木頭人已送了熱水過來,他便進了屏風後沐浴去了。
沈梧頭重腳輕地走到美人榻邊坐下,不多時便不自覺地躺了下去,快陷入黑甜鄉的那一刻,他模模糊糊地想道,師兄不會就讓他睡這兒吧?
如果是師父,哎,師父雖然是個騙子,畢竟是個心軟的騙子,理應不會這麽做。可是師兄……
師兄就未必了。
沈梧默默想了片刻,睡不着了。
周斂沐浴完畢,只着中衣從屏風後邊轉出來,一眼瞧見他可憐巴巴地在美人榻上蜷縮成一團,樂了:
“小師弟可真懂事,明早起來好給師父告狀,說我欺負你是麽?”
沈梧差點被這頂憑空飛來的帽子壓斷了脖子,如今形勢比人強,他自認看清了周斂白嫩皮囊下掩蓋的黑心腸,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堅決否認道:“師兄誤會了,阿梧絕無此意。”
周斂緩步走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懷疑道:“真的假的?”
沈梧含屈點頭:“真的。”
周斂便道:“那你也太蠢了,告狀都不會。”
他嘴裏是半點不饒人,但估計是沐浴時把心情也洗了一下,臉色已比白天時溫和了許多。
沈梧心說你才蠢,又思及爹爹教導的君子不做無謂的口舌之争,遂不作聲。
周斂道:“起來啊,要師兄我請你麽?”
沈梧不敢言更不敢怒,乖乖讓位。
周斂不客氣地在美人榻的正中坐下,道: “困了就去床上睡,我不過是想讓你等我一二,可沒打算虐待你。”
沈梧一個字都不信,沉默是金但健步如飛地奔向床榻,争取在周斂口頭反悔前睡着。
果然,身子剛挨着床,又聽周斂道:“過來,給我擦頭發。”
于是沈梧忍氣吞聲地爬下床,笨手笨腳地給他擦頭發。
周斂似乎很享受這種被人伺候着的感覺,也不挑他的刺了,語氣也和緩了:“日後修為小成,便不用這般費事了,只消一個簡單的法術,便可保持周身清潔無虞。”
沈梧再三告誡自己莫上他的當,一顆心卻還是不禁跳了一下,對修仙的向往又死灰複燃,生根發芽:“師兄你還不會嗎?”
周斂哼了一聲,不高興道:“師父說,要到了十五歲,傳我引氣入體之法,方可正式開始修行。”
哦,沈梧手抖了一下,一把把那剛冒出頭的芽掐死了。
周斂發現了他的動靜,嘴角揚了起來。催促道:“我頭發還沒幹呢。”
沈梧面無表情地繼續給他擦頭發。
周斂哪管他心思是如何的千回百轉,他就是自己不高興,便要想着法子給別人添堵,明知這撿來的便宜師弟犯困,偏不肯放他去睡,沒話找話說而已。
沈梧不捧場他都不在意了,前所未有的話多:“你可知這是為何?”
說完便笑了一下,道:“諒你也不知。”
沈梧把到了嘴邊的“不知”兩個字吞回肚子裏。
周斂:“我們師門名為‘煙蘿’,傳到師父這一代已有一百五十九代弟子,師父正是第一百五十九代掌門。祖訓有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切如磋,道學也;如琢如磨,自修也。①
修大道之前,須先修德行。
故而,煙蘿派弟子,十五歲之前,不可修行。
周斂自身對這些也是一知半解,不過是将長梧子從前說與他的種種,照本宣科地複述了一遍而已。
實則他對這一套祖傳下來的理念也很是不解,甚至有些埋怨。
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随長梧子來此,一待就是五六年。
錦衣玉食肥馬輕裘俱成昨日舊夢。
預料中的騰雲駕霧,除魔殲邪,是一件也未曾發生。
只有讀不完的書。
他在家時,因着年歲到了,父親也給他請了先生到家裏來授課。
可先生通情達理,又有自小伺候他的丫鬟小厮候在一旁,縱是再枯燥的書,念起來也多了一分趣味。
不像這幾年,長梧子最常做的事,便是把他跟一大堆書關在一起,一關就是一兩個時辰。
八九歲那兩年,正是招貓貓嫌棄,逗狗狗不待見的時候,周斂有時牛脾氣上來,寧可坐着發呆也不想去看那勞什子書,後來覺得再繼續發呆可能會變成真呆,消磨時光的方式又改為了畫畫,結果畫技突飛猛進。
然而長梧子絲毫不在意,甚至還笑眯眯地誇贊道:
“徒兒果真天資過人,我這剛巧有一套丹青之道的術法,日後傳給你如何?”
周斂不料還有如此意外之喜,打蛇随棍上,說:“那師父現在就傳給我,如何?”
長梧子伸手摸摸他的頭。
周斂忍了。
長梧子道:“不可。”
周斂不甘心:“為何?”
長梧子目露懷念:“咱們煙蘿派,好歹是仙門之首,培養出的弟子,如何能只知道打打殺殺,這樣不好,不好。”
周斂小退一步:“師父先傳我丹青之道,我總歸不會用書畫打打殺殺的。”
長梧子看着他的眼神就多了一分慈愛和微妙的……嫌棄:
“這丹青之術,名作‘無聲詩’,是我煙蘿派第九十七代掌門人晚年所創,是為怡情養性。自然,徒兒你天賦是有的。”
周斂頭一低一挪,不讓他摸腦袋了。
長梧子掌下一空,有些讪讪地收回手,開始好脾氣地哄徒弟,只是哄來哄去,關于修行一事,卻半點也不肯松口。
周斂洩氣,問長梧子為何非要他跟這些書待在一起,他又不會看!
長梧子表示你不看也沒什麽要緊,熏熏書香也有益處。
周斂:……
他對丹青之道畢竟也沒什麽熱情,很快就厭了。到後來,只得翻開那些書,聊以度日。
如今周斂已習慣與書相伴,只是想到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不免仍有些意難平。
啊,說起來,長梧子倒也傳過他一套劍術,號稱煙蘿派巅峰之術,還讓他每天都練。
可是那有什麽用,他一無靈氣傍身,二無心法做底,練這個劍更像是為了強身健體,與修行扯不上半點關系。
不過看着小團子師弟懵懂的眼睛,周斂的心氣忽然就順了。
連帶着這些時日的不忿也消散了一大半。
做師兄的,怎能跟一個小屁孩一般見識呢。
要大度。
不過為了挽回面子,他還是先不動聲色地來了一句:
“其實我也會些法術的,明兒有空可以給你瞧瞧。”
周斂的頭發長而多,烏黑順滑,好看是好看,打理起來可不容易,沈梧擦了這半晌,手都酸了,心不在焉地想:
大師兄連頭發都要他來擦,還能會什麽法術啊?
他聽聞自家師父是掌門人,沒感到與有榮焉,只覺得難以置信,十分大不敬地想,他師父那樣的人都能做掌門人了,這個所謂的第一仙門還能有什麽前途?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沒濺起什麽水花,只是讓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
周斂察覺了,大發慈悲道:“行了小鬼,別擦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如切如磋,道學也;如琢如磨,自修也。語出《爾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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