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在看什麽?

第0005章 你在看什麽?

曲音自從上大學認識趙朗之後幾乎隔一陣子就會被他催,什麽時候談戀愛,什麽時候結婚,活似他第二個爹媽。

曲音沒談過戀愛,不是不想,只是對誰都不感興趣。

按他的思維來解釋,——喜歡這玩意兒,變成食物就是棉花糖,舌頭嘗着甜,喂不飽肚子,給狗狗都嫌。

正常人在饑腸辘辘的情況下,絕不會去選擇吃棉花糖果腹。

可是某一天,一朵五彩斑斓堪稱是藝術極品的完美棉花糖出現了,并主動跑到了曲音嘴邊。

曲音對棉花糖無感,但他也知道如果錯過這朵棉花糖,以後就再也遇不到了。

不吃太可惜,那就嘗一口滋味,反正沒損失。

曲音就是在這樣無所謂的心态下答應了他的告白。

那天趙朗完成了一件大單,尾款到賬,請工作室的人吃飯。聚餐後,一群人喝得酩酊大醉,聞簡知也不例外。

那家餐廳飯菜酒水都不合曲音胃口,他幾乎就沒有動筷子,最後他是在場人員裏面最清醒的那個。

一個一個給醉鬼們叫車送回家,包廂裏只剩下聞簡知一個。

聞簡知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他詢問他住在哪裏。

聞簡知大着舌頭說他住學校宿舍,但當時都淩晨一點了,回去也是被關門外的命。曲音就想着随便給他找個地方住一下。

他在手機上找賓館,聞簡知湊到他旁邊,曲音怕他摔便攙住他,他滿身酒氣順杆子爬,悄悄挽住了他的胳膊,枕在他肩膀上,眼皮耷拉着往他手機屏幕上瞧。

看到屏幕上的賓館頁面,他道:“哥……我們晚上住這裏嗎?”

那個時候他倆認識有半年多了,熟絡了一點,不過聞簡知還從沒用這樣黏黏糊糊的語氣和他說過話,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往他身上蹭過。

人醉了好像是會變得黏人一點。看在他是醉鬼的份上,曲音就沒和他計較。

他道:“你一個人睡,我回家。”

聞簡知五指張開忽地捂住曲音的手機屏幕。

“幹什麽?”

醉鬼道:“我想和你睡一起。”

“不行。”

他無視曲音的拒絕,抓着他的手腕小聲懇求:“我想。”

曲音鐵面無私又重複一遍:“不行。”

“我打地鋪就行的……哥…好不好…”

人醉了真是千奇百怪,往日那樣一個條理清晰的人耍起了無賴,成了個呆愣愣的木頭。

就這麽一直拖拉着,聞簡知怎麽都不肯去賓館。你說他醉了,他好像還挺清醒,明确知道自己的訴求。說他沒醉,他走路都走不穩,軟腳蝦一樣趴在曲音身上起不來。

無奈,最後曲音還是帶他回了家。

曲音的家在郊區,位置很偏,那裏有一片傍河而建的居民樓,他在某棟八樓買下了一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

因為地理位置的原因,這裏的價錢還算便宜,但也還是掏空了他前些年攢下的老底。

代價有點大,不過曲音從小的夢想就是擁有一個自己的房子,他也并不覺得虧。

房子小是小了些,一個人住卻是綽綽有餘了。

他攙扶着聞簡知,艱難地回到家門口。

背後半趴在他身上的人好似有千斤重,曲音一手扶他一手去拿鑰匙開門很是困難,而就在這時,聞簡知在他耳邊開了口:“哥有談戀愛嗎?”

曲音以為他是醉後胡言亂語,頭也沒回:“沒有。”

“你想談嗎?”

“不想。”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小小的鑰匙怎麽都插不進鎖孔裏,曲音煩躁不耐:“沒有。”

聞簡知的嘴巴就在他耳邊,呼出的熱氣好似在咬他的耳朵,他啞聲道:“我有。”

曲音一心想打開門,嘴上敷衍着和他一問一答:“好好。”

“你不想知道是誰嗎?”

“誰啊?”

鑰匙終于怼進了鎖孔,咔噠,門開了。

曲音大喜過望。

聞簡知下一句也在開門聲後接踵而至:“你。”

鑰匙掉在了地上。

曲音以為聽錯了,扭過頭去,和背上的人鼻尖撞在一起。

過道的白熾燈照射下,聞簡知的眼睛亮得可怕。

還不等他說話,聞簡知一用力,壓着他撞開門,天旋地轉之後,咚的一聲,房門關上。

屋裏沒有開燈,兩人擠在狹小的玄關處,聞簡知比他高,曲音微微仰着頭,隐約看到他在黑暗中朦朦胧胧露出的五官線條,聽見近在咫尺處,聞簡知急促的呼吸聲。

“你喝醉了嗎?”曲音輕聲問。

“我沒有。”

“醉了的人都會說自己沒醉。”

“這不是醉話。”

“……”

“哥,你讨厭我了嗎?”

曲音沒預料到。

被男生告白還是第一次。

突然想起趙朗一直挂在嘴邊催他的話:“不是哥說你,你年紀輕輕的怎麽跟個和尚一樣,給你一個木魚,你就能原地坐化了。年輕人就該趁早該談戀愛就談,想玩就玩,不然等你以後上了年紀,有那個心你身體都跟不上,少了多少樂趣啊。”

他從沒把趙朗這屁話放心上。

但是現在……

不帶私人情緒公平地講,聞簡知确實是他迄今為止見過的人裏面最上等的那一個。性格,臉,身材,樣樣都好。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似乎……也沒有什麽損失。

玩玩也行。

不想深究聞簡知口中的‘喜歡’到底是在喜歡他什麽,也不在乎這個‘喜歡’是否真心實意。

如果只是打發時間,那他就并不需要知道這些,無所謂。

久久沒聽到回答,聞簡知緩緩低下頭,如果耳朵長在頭頂上,應該就已經耷拉下來了。

那麽高的個子,好似要團成一團縮到地裏去。

曲音沒有說話,伸手摸向門鎖,咔噠。

黑暗中響起反鎖的聲音,好似蕩起了回聲。

有的時候答案不用嘴說,只看動作都能懂。

他倆就這麽在昏暗的環境下對視了半分鐘,聞簡知呼吸紊亂地重重親下來。

曲音環上他的脖子,被聞簡知用力推在門板上。

第一次接吻體驗有點糟糕,對方是一個不知道輕重的醉鬼,不會見好就收,親了又親,甩都甩不掉。

這朵棉花糖沒有甜味,殼子是腐朽陳舊的爛木頭,芯裏淌着濃醇的辛辣殘酒。

那滋味他到現在都忘不掉。

至于那句話……

也是在那天過後的某個時間點他随口說出來的。

交往後的第一個親吻沒讓曲音太滿意,後來幾次聞簡知要親都被曲音躲過去了,怕他一親起來就沒完沒了停不下來。

他自以為拒絕得自然隐晦,但很快聞簡知就發現了他的真實意圖。

聞簡知嘴上不說,自己一個人躲在角落悶悶不樂。

曲音發現了,便耐着性子去哄。

“你為什麽不讓我親你?”

當時剛交往沒幾天,曲音正在興頭上的時候,不想這麽快露出破綻,就道:“我哪有不讓你親,你也得看看場合,這麽多人在呢。”

他用眼神示意身後的同事。

他不讓聞簡知送他回家,聞簡知就只有上班的時候才能見到他,可能是憋狠了,誰能想到這小子人不可貌相,膽子這麽大,會想要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偷親他。

聞簡知小聲沮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曲音道:“我哪有,不喜歡你我怎麽會答應你?”

談戀愛的聞簡知好似變了個人,所有的禮貌正經都成了擺設,化成春風積極地追着曲音跑,他秒速回道:“那你讓我親。”

最後還是讓他親了。

兩人躲在無人的器材室,聞簡知把他抵在窗簾後,和曲音料想中的一樣,一親起來就沒完沒了。

聞簡知的手掌墊在他腦後,指尖纏繞着他的頭發。

他總是喜歡在親他的時候這樣做。

聞簡知親他的時候很主動,主動到曲音有些招架不住,好似在這個時候曲音就成了他的專屬所有物,恨不得從頭到腳都吞進肚子裏去。

曲音率先吃不住,扭過頭去,含糊道:“可以了,夠了……”

聞簡知迷蒙着眼,親他的臉頰,耳廓,聲音沙啞:“不夠。”

追上來又藕斷絲連地吻了許久,直到曲音聽見外面傳來陣陣人聲,有人過來了。

怕被發現,曲音掙紮得更厲害,不肯再和他繼續:“好了,你快點放開,有人來……”

聞簡知不肯松手,他注視着掙紮着想逃走的曲音,突然道:“說你喜歡我。”

他莫名其妙來一句,曲音沒反應過來,動作頓住:“……什麽?”

“說你喜歡我。”聞簡知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纖長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聲音很低,吐出的氣息在曲音唇縫間湧動。

聞簡知又道:“說給我聽。”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

“再說一次。”

近距離看,聞簡知無可挑剔的昳麗五官充斥着曲音的整個視野,沖擊力十足。他的眼珠不是純粹的黑,清透幽深的琥珀色裏泛着微弱的水光,像極了瞳孔裏摻雜着陰冷的,潮濕的霧。

這樣的聞簡知,和平時的他極具反差,沒人能扛得住。

他這樣注視着自己,曲音幾乎有一種快要溺斃的錯覺。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就要來到他們這裏,不容曲音多想,他只能又說了一遍:“我喜歡你。”

聞簡知眉眼彎起,似乎心情很好。他笑起來時,身上那股看不見的灰霧散去,烏雲化雨,晴光乍洩。

他捧着曲音的臉,又道:“你永遠不準離開我。”

耳邊放大的腳步聲似催命的音符,曲音下意識順着他的話說:“我死也不會離開你。”

做了保證,聞簡知才終于肯放過他。

說到底曲音只是把這種話當做是情侶之間的調情,做不得真。

世上無數人驗證過,熱戀時期說過的海誓山盟,都會随着分手而土崩瓦解,煙消雲散。

-

曲音最後也沒同意聞簡知和他睡,他把人趕到他自己床上,這才蜷縮在陪護小床上閉了眼。

耳邊很安靜,靜到連窗外的蟲鳴聲都聽不見。

滴答,滴答。

他忽然聽到洗手間裏傳來的水聲。

應該是水龍頭沒關緊。

曲音睜開眼睛,看了時間,正巧十二點。

聞簡知不在他的床上。

洗手間虛虛開了一條縫,裏面沒有開燈。

曲音下了床,走到洗手間門外,離得近了,水聲更明顯了。

曲音沒有直接推門,小聲問道:“你在裏面嗎?”

無人應答。

曲音把手貼在門板上,推開,大概是門軸沒有及時保養老化生鏽,随着他開門的動作,薄薄的門板發出一聲拖長的嘎吱聲。

還不等他把門全部推開,一個巨大的黑影忽地出現在門後。

曲音吓了一跳,放在門把手的上唰地縮了回去。

定睛看去,不是聞簡知又是誰。

曲音緩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說話:“喊你怎麽不出聲。”

衛生間很黑,曲音看不太清楚,聞簡知的嘴邊似乎牽起抹弧度,大概是笑了,他說:“沒聽到。你怎麽醒了?”

“我聽到水聲。”曲音說,“把龍頭關上。”

“好。”

聞簡知轉身進了衛生間,曲音在外面沒有進去。

幾秒鐘之後,等聞簡知再出來時,那陣輕微的水聲已經消失了。

曲音道:“快睡吧。”

複又躺到床上,裹好毯子,半天沒聽到腳步聲,睜眼一瞧,黑暗中聞簡知的影子還杵在洗手間門外,傻站着不動。

曲音狐疑道:“你站那兒幹什麽呢?”

他一說話,聞簡知才動了起來,往他這邊走,曲音以為他還要擠到自己床上來,不等他走近,曲音就道:“都說了不行,睡你自己床上去。”

聞簡知影子一頓,掉轉腳步慢慢走到他的病床邊,躺了下去。

這次倒挺乖的。

曲音閉上眼,卻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着。

大概過了半個多鐘,曲音睜開眼睛,赫然發現聞簡知病床上豎着個黑影,一聲尖叫馬上就要喊出來,當看清那個影子是誰時,又堵在了喉嚨裏。

早早躺下去的聞簡知不知道什麽時候坐了起來,就這麽筆直端正地坐在床邊,臉對着他的方向。

似乎一直在黑暗中看着他。

大晚上的他這樣子,說不吓人是假的。

曲音心裏毛毛的,強行按捺住那絲怪異感,他問:“睡不着嗎?”

枯坐在那裏的人點點頭,道:“我有點冷。”

冷?

曲音支起半個身體去看窗戶,關的很嚴實,沒有風進來。空調也沒有開,怎麽就冷了?

“我給你加床被子。”

病人事多,也沒辦法。

他認命地起身下床去翻櫥櫃,想找點能保暖的東西,剛打開櫃門,忽地感覺到一陣涼意拂過自己小腿。

擡頭一看,病房門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條小縫,冷風就是從外面刮進來的。

曲音走過去關門。

病房門上有一個四方形的玻璃窗,外面走廊上的光打進來,玻璃反光中清晰倒映着病房內的一切。

白色的薄紗簾,窗臺上擺放的新鮮百合,他那張窄小的陪護床,以及坐在病床邊上的聞簡知,還有聞簡知回頭望向他的整張臉。

這家夥,總盯着他幹什麽。

視線從玻璃上移開,他低頭去找門鎖。

……

搭在門鎖上的手指陡然僵住,按不下去。

背上的汗毛好似都在頃刻間炸了起來。

做足心理準備,他轉動眼珠緩慢地向上滑動,再一次去看玻璃。

聞簡知依舊是那個姿勢。

——完整的背部,完整的後領,完整正對着他的整張臉。

曲音從頭到腳仿佛血液頃刻涼透,凍在原地。

聞簡知背對着他坐在床邊上,如果他要回頭,自己怎麽可能會看到他完整的整張臉?

人的脖子能轉到這樣的弧度嗎?

可能,可能是看錯了。

牙關打顫,曲音霍然回頭。

他按下牆壁上的開關,燈光瞬間傾灑房間每個角落,驅散似附骨之疽的粘稠黑暗。

聞簡知問:“哥,你怎麽了?”

燈光下,聞簡知一切正常。

曲音盯了他好半天,骨子裏的那陣寒意才漸漸褪去。

果然,是他眼花了。

“沒什麽……”曲音舔舔嘴唇,往回走。

他有些恍惚,沒注意腳下,走到房間正中央突然踢到軟軟的東西,是聞簡知的拖鞋。

什麽時候跑到這兒來的?

他俯下身撿起,視線無意一掃,穿過空蕩蕩的病床底,看到聞簡知踩在地上的那雙腳。

聞簡知光着腳,沒有穿鞋。

曲音開始哆嗦。

燈光如同白晝,他這次沒有看錯。

聞簡知的兩只腳,一只是腳後跟對着他,另外一只,卻腳趾對着他。

曲音抓着手裏的拖鞋,腿發了軟,站不起來。

那雙一前一後颠倒的腳走到了他面前,停下。

曲音僵着脖子,一寸一寸擡起頭。

聞簡知身後的燈光灑在他身上,他背對着光,黑漆漆的臉上只有那對眼珠子發着亮。

那對詭異的眼珠小幅度地顫着,跳躍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從他眼眶裏跳出來,他牢牢地俯視着地上的曲音,墨水般的黑色漸漸染透他的眼白,直到充斥他整個眼眶。

他的嘴角向上彎起,紅色月牙似的裂開,一直咧到耳朵根。

他用一個誇張的笑臉對着他,聲音卻溫溫柔柔的,輕聲問道:

“哥,你在看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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