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我哪裏都不去

第49章 我哪裏都不去

三秒鐘。

三秒鐘太短了,短到曲音眨兩次眼睛就過去了,短到他尚未來得及撕開自己被黏住的嘴唇一切便戛然而止。

短到他依舊沒能說出他的答案。

而聞簡知也如他所言,三秒之後,他就松開了對曲音的桎梏,抽身離去。

曲音的手指緊緊揪扯着聞簡知胸口的衣物,用力攥住,可不管他攥的多緊,那被他揉成一團的布料仍是從他指縫間逐漸溜走。

越是想要留住,就愈發的留不住。

最後一點衣角從他五指中離去,曲音半擡着的手僵在空中,呆呆看着聞簡知轉過身去,走得毫無留戀。

外面趕來的衆人都擠在門口不敢進來。

聞簡知越過他們離開,曲音獨自被留在一片狼藉的屋子裏,面對着聞簡知決然離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他走之後,管家這才進來,沒說任何話,對着曲音點頭示意之後,便默默和衆人收拾起散落一地的獎杯和玻璃渣子。

曲音低着頭,渾渾噩噩出了房間,走廊上,他扭頭去看聞簡知離開時的方向,過道上空無一人。

他連聞簡知去了哪裏都不知道。

回了客卧,床上放着疊好的新衣服,是唐吟叫人送來給他穿的。

曲音拿起一件襯衫,觸手料子絲滑,想也知道肯定很是昂貴。

和他給聞簡知買的那些幾十幾百塊的衣服完全不同。

昂貴的布料紮着他的手。

他大字型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這麽一個簡單的客卧就抵他一個家那麽大了,不止是這個房間的擺設裝潢,這整座巨大的別墅都是用金磚珠玉堆砌起來的奢靡城堡,光是一條踩在腳底下的地毯,價值都夠他望而卻步了。

他要怎麽比,又要怎麽争。

聞簡知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

這裏才是他真正的家。

曲音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別墅裏的保姆阿姨來叫他用早餐,下去時,唐吟已經坐在餐桌旁,笑着與他打招呼,桌上擺着很多菜色供他挑選。

“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各種都給你做了點,你自己挑你喜歡的吃。”

她又怎麽知道,不管是什麽山珍海味,曲音現在都進不去嘴。

他不能明面上拒絕,只能坐下,沒有拿筷子,而是擡頭悄悄張望着。

他的動作細微,但很明顯,唐吟問道:“你是在找簡知嗎?”

曲音:“……”

唐吟說:“他已經起來了,說不餓,去後院喂魚了,你如果想去也可以去看看。”唐吟拿起手機看了眼,說,“我待會兒要出門一趟,你可以随意走動,如果想出門逛逛,叫司機送你就成。”

曲音道:“謝謝。”

唐吟吃完早飯就出門了,她一離開,曲音也從飯桌上離開,往後院走去。

主屋後面走過一條道,再過一道石門,面前便出現一片堪比生态園的院子,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人造假山石景下有一片清澈的池水,裏面游滿了肥美的錦鯉,聞簡知此刻就站在池邊上,手裏拿着魚食,有一下沒一下地往裏面撒。

曲音沒有上前,默默躲在一棵樹後,遙望着聞簡知的背影。

不是不想上前,而是怕和他面對面了,又要像昨晚那樣鬧得不歡而散。更怕,更怕看到聞簡知冷冰冰毫無溫度的眼神。

曲音覺得自己很矛盾。

理智告訴自己應該要離聞簡知遠一點,可是身體總是違抗他的命令,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曲音一眨眼的功夫,還在遠處的聞簡知突然毫無防備地扭過了頭,朝他藏身的方向看來。

他轉的太快,曲音躲都沒來得及就和他四目相對。

曲音扶着樹幹的手指蜷縮着,不安地扣抓着粗糙的樹皮。

腳微微動了動,挪出去還沒半步,聞簡知手掌一翻,将掌心裏的魚食如數倒進池子裏,随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很快,他就從曲音的視線中消失了。

他走了。

明明看到了自己,卻連一句話都不願意和他說,就這麽走了。

“……”曲音喉結滾動,他擡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

他是沒有心髒了,也不會有心跳的。

可是為什麽空空如也的身軀裏屬于心髒那部分的位置卻會痛。

他背脊靠着樹幹,慢慢滑着坐在了地上。

太陽穿過頭頂上的樹冠枝葉,被割裂成千片萬片的陽光碎片打在自己身上。

刀子一樣,又疼又涼。

原來,原來聞簡知昨天說的是真的,他不是在開玩笑。

自己已經錯過了那三秒鐘,他就真的不會給他第二次說話的機會了。

“……”

這樣不是正好嗎。

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嗎。

和聞簡知分開,讓他去過他該有的正常生活。

可為什麽,身體裏卻這麽堵得慌。

曲音不想動了,他抱着膝蓋在樹下坐了一天,傍晚的時候,管家找到了他,帶他去了前廳。

去了前廳,他一眼就看到了屋中坐在輪椅上的老人。

是聞簡知的爺爺。

對了,唐吟說過他在醫院做檢查,今天會回來,唐吟出門大概就是去接他的吧。看老人的臉色,雖然還有些遮不住的病氣,但從表情和眼睛來看都很有精神,他的病情大概很穩定,沒什麽問題。

唐吟和聞簡知都站在他旁邊,老人正和聞簡知說着什麽話,喜笑顏開的,興許是知道自家孩子已經康複,終于不再像個瘋子一樣了,高興的吧。

和樂呵呵的老人比起來,聞簡知就顯得平靜的多,他沉着臉,沒什麽表情,似乎并不為自己的康複感到喜悅。

曲音進來的腳步聲驚動了三人,他們皆朝自己看了過來。

視線如箭矢,刺透了曲音的腳掌,将他釘在原地,不敢再邁一步。

老人看到曲音之後,臉上那面對聞簡知時才有的慈愛表情霎時不見,化成眉頭倒豎的厭惡模樣,好似曲音是塊黏在地板上不知道被踩了多少腳的口香糖:“他怎麽在這裏!”

如果他能站起來,指不定現在就要拿着拐杖狠狠地将曲音趕出他家的大門。

唐吟兩手按上他的肩,安撫地拍了拍,說:“我帶他來的。”

如聽到了天方夜譚的混賬話,老人瞪着唐吟:“這種人你怎麽還把他帶進家裏來?!”

好吧,和自己想的一樣,他果然不受待見。

曲音不想讓唐吟為難,主動開口說道:“您放心,我今晚就走。”

話音剛落,聞簡知的眼神稍稍一滞。

唐吟忙說:“別,幹嘛這麽急着走,多留幾天也沒事。”

曲音道:“不用了,我回去還有點事,就不多打擾了。”有事,能有什麽事?沒有事。但聞簡知的爺爺顯然把自己當臭蟲,恨不能把他掃地出門。而且……

聞簡知現在也讨厭他,不想理他了。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賴在這裏不走,讓人家平白無故的嫌。

唐吟道:“可,匆匆忙忙的你就要走,也沒個準備。”

“沒關系的,不需要準備什麽,我也沒帶行李過來,一個人,很方便。”他低聲說,“我看了機票,今晚上還有一趟,我坐今晚的飛機就走。”

唐吟瞥了眼身旁陰沉着臉的聞簡知,想了想,說:“那至少,至少參加了明天的家宴再走,再待一天,不急在這一時。”

家宴?

唐吟走過來,牽住曲音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你照顧簡知這麽久,如今他已經康複,怎麽少得了你的功勞,明天我們幾個親戚過來,一家人簡單吃個飯,就當做是為簡知接風洗塵,慶祝他康複。你一定要留下,讓我們敬一杯酒,這杯酒是你應得的,可不能不給我面子。”

“……”曲音沒說話,視線默默往老人那邊瞟,唐吟擋在他和老人中間,不讓他倆的眼神對上。

“阿吟!”聞簡知的爺爺在後面喊了她一聲,似乎很生氣。

唐吟裝聽不見,推着曲音的後背将他推上樓,說:“你先上去休息,好好睡一覺,其他的什麽都不用想。去吧。”

曲音不知所措地看了她一眼,最後還是妥協了,進了房間,關上門,隔絕了外界的聲音。

雖然唐吟這麽說,但曲音也沒想自己能留到明天。

聞簡知的爺爺态度擺在那裏,怎麽可能讓自己留下,說不定很快就有人來敲門,馬上把他趕出去了。

家宴?他又不是聞家的人,怎麽能夠上他們聞家的桌子。即便上了,自己這個不人不鬼的樣子,也吃不了那些東西。

要是自己在餐桌上對着一堆香燭大啃特啃,不知道那些人會是什麽表情。

曲音腦海中幻想了一下這個滑稽的場景,輕輕笑了出聲。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晚上自己過得很平靜,沒有人來打擾他,更沒有人來把他趕出去。

第二天,曲音下樓時,他爺爺端着杯茶坐在輪椅上,聽到動靜瞄了他一眼,随即鼻子裏哼出一聲,別開頭去。他居然沒有對他說什麽難聽的話,只是無視了他。

不知道唐吟昨天和他說了什麽。

除了他,曲音并未看到唐吟和聞簡知。倒是別墅裏的員工在熱火朝天地布置着,忙這忙那,似乎是在晚上的家宴做準備。

曲音本以為只是一堆人圍在一張桌旁吃頓飯就行,可是看他們嚴陣以待的模樣,似乎并不是這樣。他們的‘家宴’和曲音認為的好像不是一種東西。

他又偷偷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下午的時候,主屋開始陸陸續續有客人進來。

曲音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掀開一角窗簾偷偷地看外面。

一輛輛豪車駛過花園大門開進來,車上下來的男男女女都統一正裝衣着華貴,唐吟說是和親戚們吃頓飯,普通人家親戚串門吃飯可不會穿這樣的西裝禮服。

接風洗塵,這些人就足夠。

曲音一個外姓人,就不打算去摻和了。

窗外天色漸漸暗下去。

房間沒有開燈,光線昏暗,曲音抱膝坐在窗戶邊,歪着腦袋,額頭無力地靠在玻璃上,木木地盯着樓下的花壇。

一下午,陌生的人來來往往。

可今天的主人公他還沒見到。

聞簡知,不知道在哪裏。

昨天一晚,加上今天一天,自己的房門緊閉,沒有被任何人敲響過,沒有任何人來找他。

他被遺忘在這密閉的棺材裏。

他知道,自己從不奢望能有誰來找他,小時候這樣,長大後也是這樣。可如果,如果,真的非要從這世上選擇一個人出現,除了聞簡知,曲音再想不到旁的人。

只有聞簡知才會大費周章地記着他的一切,不管大大小小,細枝末節,哪怕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他都似寶一樣藏着。

可他現在也不來了。

自己已經把他趕走了。

他生他的氣,他恨他了,他是真的決心和他劃清界限。

不會再有人在意他了。

沒了聞簡知,他活不活,死不死,好像都沒什麽所謂。

曲音閉上眼,突然感到一股難言的情緒湧上鼻腔,眼眶,好像快要了他的命。

咚咚。

曲音猛地從膝蓋裏擡起臉,盯着自己的房門看。

咚咚。又是兩聲敲門聲,不是自己的錯覺。

曲音立即跑到門邊,拉開,臉上不自覺綻放出的笑容還未完全舒展,就在看到來人時又落了下去。

保姆阿姨笑着放下敲門的手,對曲音道:“夫人請您下去用餐呢。”

“……”唐吟都叫人來請了,自己也不能裝模作樣的不去,這太沒禮貌了。

曲音說了聲好,匆匆換了件衣服就下了樓。

他穿的仍舊是唐吟給他的襯衫,和別人的西裝領帶比起來有些不太正式,但也沒辦法,他只有這件,如果丢臉,那也只能丢了,反正也丢了不止一次臉了,随他去。

下來之後看到大廳裏的場景,曲音倒吸口氣。唐吟說是家宴簡單吃個飯,其實與家無關,也與簡單無關,大概只有宴這個字搭得上邊。

客人基本已經落座,比曲音想的人還要多些,年長者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年幼的孩子在一旁的娛樂區嬉戲玩鬧,阿姨将曲音領着穿過人群,曲音忽視了一路那些好奇打量他的眼神,他被領到了一個空位子上落座。

他左手邊是唐吟,斜對面是面露不虞的聞簡知爺爺,而老人旁邊坐着的是兩天都沒露過面的聞父。

曲音往右看,自己右邊的位子上就坐着他一天都沒看到的人。聞簡知對他的到來無動于衷,視線都沒給他分毫。他面前有一杯酒,還是滿的,他沒有喝。

曲音半垂眼睑,默默收回視線。

桌上除了聞簡知一家,其他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

有幾位和聞簡知爺爺差不多年紀的老人,見到曲音後紛紛打量過來,道:“這位就是……”

“咳。”老人咳了一聲,似乎是不想在飯桌上提及有關于他的事。那些人與他是老相識,了然地閉了嘴。

曲音如坐針氈,又不能離席,只能低着頭裝啞巴,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唐吟還時不時地給他夾菜,曲音吃不了,便裝模作樣地用筷子夾一夾,卻不往嘴邊送。

沒多久,那些老人的話題便繞到了聞簡知身上。

“簡知現在能回來真是萬幸,我當初聽到他失蹤的消息時還以為是他們和我開的玩笑話。”

“可不是,我也以為是鬧着玩,幸好找到了,怎麽一個人無緣無故跑到山裏去了?”

“簡知,你去那裏幹什麽?”有人問。

曲音拿着筷子的手僵住。

耳邊響起聞簡知淡淡的,沒什麽情緒的聲音:“随便走走。”

“下次可不能往那種深山老林裏走,多危險呀,人生地不熟很容易出意外的。”

“你失蹤後你不知道你爺爺急成什麽樣了。”

“好在他們找到了你。那個時候,你爺爺說你失憶了什麽都不記得,他擔心得不行,我還勸他呢,就說你運氣好,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康複的,如今瞧瞧,可不就被我說中了?”

“這麽聰明的孩子,失憶了多可惜。”

不知道誰說了這麽一句,曲音忽地覺得很刺耳,筷子尖戳着碗裏的魚肉,将軟嫩的魚肉戳成爛泥。

老人聽完了自己老友們的談話,開了口:“再讓簡知好好養一陣子,就讓他重新去學校。”

“我記得簡知是在……哪裏上學來着?”

“不去那個學校了。”老人說,“我給他安排了國外的一個學校,直接讓他去外面念書,念完了再回來。”

曲音筷子沒拿住,當啷掉在桌上,吸引了幾人的目光。

曲音低着頭說了聲抱歉,将筷子撿起來。

唐吟插嘴:“爸,我怎麽不知道這事?好端端的讓簡知去國外幹什麽?”

老人冷聲道:“幹什麽?國外清淨,沒有亂七八糟的人來打擾。”

曲音不會笨到聽不出來他口中‘亂七八糟的人’指的就是自己。

老人道:“等簡知在外面念完了書回來,到時我再給他挑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只要他早早成家立業,我的心願就算了了。”

“省得一些不三不四的家夥拎不清,厚着臉皮硬要往我們家裏擠。”

哐啷。

盤子摔在地上,瓷片渣子炸裂在腳邊。

曲音扭着頭,懵然地去看身邊的聞簡知。

一屋子嘈雜聲倏地歸于寂靜,無數雙眼睛不約而同都落在了聞簡知身上。

聞簡知收回摔盤子的手,端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靜地直視着老人,沉聲說:“我哪裏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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