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夜沉沉

第十六章 夜沉沉

第十六章  夜沉沉

沒過兩天,機關便發動了民主生活會,在大會上,黃菲和另外兩個年輕人給拎出來,兩個女青年一個男青年站在臺上,被領導帶領着同志們痛批“小布爾喬亞世界觀”,簡直是狂風暴雨,黃菲只覺得天昏地暗,四面八方的巨浪向自己襲來,要把自己淹沒在浪濤底下,如同暴雪一般的白色浪花将自己重重掩埋在下面,四面毫無縫隙,簡直連呼吸都不能夠。

民主會上,黃菲的頭腦不能轉動,只能痛哭,晚間回到宿舍,抱着膝蓋坐在那裏靜靜地想一想,才能夠從讀過的小說中找到比方,就是好像鄉村中土地改革,鬥地主的陣勢,自己與另外兩個同志,一瞬間俨然階級敵人,當時的那種場面,實在是驚心動魄,此時僅僅是回想,也讓人心驚肉跳,黃菲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只是想與景斌戀愛,為什麽就給說成是資産階級作風?仿佛十惡不赦一樣。

她搜遍了自己學習過的政治理論,都不能找到答案,自己究竟哪裏錯了?難道戀愛不是自由的?不是應該由自己來決定?

鬥争會一連持續了兩周時間,這中間景斌打起背包去了前線,因為情勢實在緊張,都沒來得及當面與黃菲道別,黃菲之後是從別人口中得知他已經走了,同去的還有魯藝同學沈芒,聽到有沈芒同行,黃菲感覺安心了許多。

黃菲一邊每天被鬥争,一邊惦念景斌,晚間回到宿舍,就會想起兩個人最後一次相會,就是那份要上前線的報告給主任駁回之後,黃菲偷偷地去見景斌,撲在景斌懷中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問着:“我們的愛情,究竟會有怎樣的結果?”

在延安将近兩年時間,無論黃菲還是景斌,都非常了解組織的力量,可以完成一切仿佛不可能完成的事,包括人的婚姻,如果組織決定讓自己與譚團長結婚,自己堅持到最後,可能只有服從,然而那實在太悲慘,太讓人心碎。

黃菲不由得便想到了自己讀過的那些小說,“身命可以犧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犧牲,不得自由我寧死。人們要不知道戀愛自由,則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這是我的宣言。”

是的,愛情是寶貴的,戀愛是神聖的,這是人間至真至純的東西,是不能夠屈服妥協的,即使死亡也不能夠讓自己的意志屈服。

一想到自己背叛家庭,奔向延安,就是為了光明、自由與希望,而眼前卻就要失去自己愛情的自由,被迫要與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結婚,共度終生,黃菲就感到實在無法接受,情緒非常激烈,那一個晚上,在劇烈的思想風暴之中,黃菲決定獻身給景斌,更重要的是獻身給自己的愛情,自己的自由意志。

于是兩個人便結合在了一起。

本來景斌還有些猶豫:“我們沒有結婚,這樣不太好吧?”

黃菲非常堅定地說:“我們的愛情,不能夠向任何力量屈服,這就是我們在争自己的自由,我們的命運,應該由自己來決定!”

景斌望着黃菲,此時黃菲的雙眼亮得如同火炬一般,他一瞬間感到,此時的黃菲确實是一個延安女性,延安的女同志,許多都相當激進,好像男人一樣,甚至比男人還激進,她們往往表現得比男人更堅決,更無畏,就比如此時,黃菲的勇敢就超過了自己,一時間令人慚愧。

草叢之中,一場秘密的儀式在進行,仿佛是兩個人在對抗整個世界,在那之後,二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面,景斌的離去是匆匆的,連一張紙條都沒能來得及留給黃菲,讓黃菲想起來便感到悵惘。

景斌離開之後,黃菲一個人更顯得孤單,如果景斌還在這裏,雖然兩個人這種情勢之下不方便見面,但想到他就在延安,就在自己不遠處,終究是一種安慰,內心能夠得到力量,但是如今景斌走了,随着部隊去往戰鬥激烈的前線,黃菲便感到自己是給丢在了這裏,由自己單獨去面對所有的風雨。

雖然知道前線非常危險,但黃菲這時候寧願去到戰争的最前方,有形的槍彈與無形的槍彈相比,不知哪一個更讓人痛苦。

這邊的鬥争會越來越緊張,黃菲思念着景斌,一去之後音訊全無,所以有的時候,夜晚望着天空中的月亮,黃菲就會一個人輕輕唱起歌來:“空到無聊唱支歌,不為歡喜不為樂,這個年成算不到,只怕做妹難嫁哥。”

黃菲很是痛苦,另有一個人也相當煩惱,就是陸紹功,眼看着這生活會開了半個多月了,那兩個都已經悔悟,在會上做了深刻的檢讨,表示要“痛改前非”,就只有黃菲,她倒也是哭的,可氣卻也只是哭,不肯表态,像什麽“與自己的自由散漫習氣做鬥争,徹底革了頭腦中小布爾喬亞思想的命”這一類話,哪怕是給人批得再狠,就是不肯說出來,真讓人着急,她這是要耗到什麽時候?

真的是小資産階級,陸紹功知道黃菲出身的階級成分,地主家庭,雖然不是豪富,然而也有錢,黃菲就是在這樣的家庭之中長大,這倒也是難怪,當今的中國,尤其是女子,但凡能讀一點書的,多數都是有錢人家的姑娘,最起碼也是小有家業,投奔延安的知識女青年,以這樣的人為多。

對于這些小姐出身的革命女性,陸紹功一方面是歡迎,原本就有一定的知識文化,容易培養,更何況還是女的,正是延安最急需的,另一方面,有時候容易給人找麻煩,滿腦子都是自由戀愛,無組織無紀律,動不動就是她的自由她的權利,她們以為延安是什麽地方?是給她們開心自在整天談戀愛的嗎?這是腦子還沉浸在校園裏,沒拔出來呢。

她們應該好好讀一讀主席的《湖南農□□動考察報告》,那裏面說得很清楚,“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什麽?革命是暴動,是戰争,是流血,是犧牲,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像她們這樣,整天情情愛愛的,想着自己的這個自己的那個,什麽都是要說到自己怎麽怎麽樣,這還能革命?革命是要求服從的,不能總是講自己的想法,那是資産階級的個人主義,一定是要堅決剔除的,否則就不是一個合格的革命者,甚至有可能堕落為反動分子,在革命之中,一個人如果太過在意自己的感受,是極其危險的。

所以,即使是本着“挽救黃菲”這個出發點,陸紹功也急于把她的腦子給轉過來,倘若可以,他真想撬開黃菲的頭蓋骨,把一打馬列和毛主席的書給她塞進腦殼。

陸紹功正在這裏籌劃着,要怎麽樣再加一把火,把黃菲這個牛皮筋徹底煮爛,那邊黃菲則已經陷入更加痛苦的焦灼之中。

這個時候已經是五月中旬,黃菲發現自己這個月的月經沒有來,已經過了一周時間,還遲遲沒有動靜,自己的經期一向是很準的,這一陣雖然艱澀,卻依然如同時鐘一樣,頂多延後兩三天,絕不會過了一個禮拜,還一點血絲都不見,黃菲是懂得一點關于女人身體的知識,在家裏母親對她講過,在女大,旁聽衛生課也學到過,所以一想到那樣一種可能,黃菲就感到心慌。

這一天好在是沒有工作,禮拜天大家都休息,黃菲去隔壁窯洞聽提琴,聽了一陣覺得不是很有滋味,胡瑾拉的都是革命樂曲,慷慨激昂,往日自己也是愛聽的,只是這一段時間不知為什麽,有點聽不得這個。

于是黃菲便請求:“胡姐姐,能拉一首小夜曲嗎?就是肖邦的那一首。”

胡瑾微微一愕,随即點了點頭,變換曲調,拉起肖邦的降E大調小夜曲,舒緩的曲調如同夜色一般,逐漸浸染整個窯洞。

這首曲子對胡瑾來說,本來也是非常熟悉的,只是這一陣有些生疏了,一兩分鐘之後,過去的感覺便又回來了,她幾乎是憑借本能在拉琴,一邊拉着琴,頭腦裏翻滾着近來大家都在學習的,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不多時,這一首曲子拉完,胡瑾放下提琴,靜靜地望着對面的黃菲,今天的黃菲,很顯然心事重重,不過這一陣,她哪一天不是沉憂滿懷呢?不過十九歲的年紀,就要面對這樣的風雨,這樣一朵鮮花,便要在嚴霜之中失卻了嬌嫩的顏色,如今的黃菲,面色顯然比從前蒼白,不複再是那樣紅潤,延安的小米飯曾經讓她的身體結實,充滿活力,如今卻苦澀難咽了。

黃菲也正在怔怔地出神,一時間竟然沒有發覺窯洞中的提琴聲已經停止,過了一會兒,她才恍然覺悟了,兩眼的焦距終于凝聚到胡瑾的臉上,忽然之間說道:“胡姐姐,我可能懷孕了。”

聽到她這樣一句話,胡瑾起初一愣,轉瞬間便變了臉色,痛心疾首脫口而出:“黃菲啊,你怎麽這樣糊塗!”

懷孕這件事,在延安是這樣輕易的麽?或者是即使在延安,難道就可以輕松看待?黃菲還這樣年輕,尤其是,她還沒有結婚啊,未婚先孕,這在延安也是醜聞,胡瑾的腦子急速轉動,如今的黃菲,要想擺脫困境,或者是趕快找人結婚,證明孩子的合法性,或者就只能冒險打胎,至于這孩子究竟是誰的,胡瑾一時間竟然想不到要去追問,和誰有的都且放在一邊,趕快處理這胎兒要緊。

然後胡瑾馬上便問:“你現在打算怎麽辦?是要結婚呢,還是要打胎?”

面對着胡瑾這位大姐姐,黃菲一時間失去了之前勉強的鎮定,露出了原本的六神無主,流着眼淚道:“我想結婚,可是景斌不在……”

胡瑾便明白了:“孩子是景斌的?”

黃菲擦着眼淚,點了點頭。

胡瑾直捶自己的大腿:“這可怎麽好?上前線的人,一時半刻不能回來的,再過幾個月,你就要顯懷,那時候就不能瞞人,你若是要和組織安排的人結婚,不多久難免要知道,男同志得有多高的覺悟,才能夠不介意?到那時難免要受氣,難道結了婚等孩子生下來,然後再離婚?離了婚縱然清淨,你一個人帶着孩子,日子也難過,還要聽人家的風言風語,畢竟也是中國人,延安這種事情傳得可快……”

胡瑾一口氣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說了出來,連吃藥打胎的危險都料想到了,兩個人栓好了門,關在窯洞裏商量來商量去,目前對于黃菲,竟然只有冒險吃打胎藥,還算是比較好的一條出路,趁着月份還不大,趕快吃藥堕胎,倘若能夠幹淨利落地打掉這個胎兒,之後也不必告訴誰,就這麽悄悄地過去,誰也不知道,黃菲在政治上的生命就保住了。

然而雖然主意拿定了,一說到打胎藥,黃菲又是兩眼一抹黑,她雖然在機關工作,卻仍然是學生的風格,對許多門路都不知道的,這個時候是胡瑾挺身而出,胡瑾已經是一個相當成熟的人了,有備無患,許多事都有留意,黃菲拿了錢給她,由她出面找人買打胎藥,過了兩天偷偷地交給了黃菲:“你确定是真的有了再吃。”

否則平白無故吃打胎藥,也傷身體啊。

黃菲點點頭:“姐姐,我只怕是真有了。”

就在今天,胃裏開始反酸,一起工作的同志還以為自己是吃錯了什麽,壞了肚子。

這一天正是禮拜四,黃菲滿心想馬上就把藥吃下去,了結了這樁災禍,然而宿舍裏還有焦文俊,集團生活就是這樣,雖然只是兩個人的小集團,但是不能夠關起門來,做自己想做的事,無論做一點什麽,總能給別人看見。

所以黃菲只得強忍着焦灼,等到了禮拜六,這一天焦文俊下班後直接去了愛人那裏,“過禮拜六”,黃菲回到宿舍,見果真沒有人,便插好門,從暖水瓶裏倒了一點熱水,把那一包藥粉灑進茶缸裏,拿湯匙攪開,一雙淚眼怔怔地望了那藥湯一會兒,端起來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便灌了進去,湯藥苦澀,然而黃菲一時間竟然沒有察覺,她嘴裏的味道實在比湯藥還要苦。

喝了藥之後,黃菲就抱着被子,靜靜地躺在那裏等待藥力發作,她吃藥的時候是在黃昏,到了夜色深沉,大約十一二點,小腹開始疼痛,黃菲只覺得□□中有液體流出來,就好像每次來月經的感覺,她下炕點起油燈,脫下褲子一看,果然流血了,是藥開始發揮作用。

黃菲便坐在馬桶上,又過了一陣,只覺得有一團東西從自己肚子裏往下墜,仿佛是從前有的時候經期之中,艱難排出血塊時的感覺,只是比那要痛得多,那一團東西就在自己腸子裏慢慢地走,黃菲心裏默默地數着數字,只覺得時間分外發漫長,到最後終于有一塊東西排出,黃菲扶着牆站起來,探頭往馬桶裏面一看,是一塊紫紅色的東西,血肉模糊,直覺便是流出來的胎,之前胡瑾也和她講過的,到這一步便算是成了。

黃菲到這時終于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總算是完結了,自己可以安心了,然後她用之前準備好的草紙擦淨了血,又墊了一塊草紙在內褲裏,回到炕上躺了下來,就靜靜地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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