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欽犯 恍惚間,他看到師兄年輕的模樣

第37章 欽犯 恍惚間,他看到師兄年輕的模樣。……

離開浪花村時, 林雲深可謂是『身無分文』。

曾幾何時的林少爺,是奢靡成性的,穿着最好的衣服, 身上挂滿叮鈴當啷的配飾。

可自海上被撈起後, 錦衣華袍和一身行頭,大都被換成劣質中藥。

剩下的錢給小姑娘湊了一份嫁妝。

如今的林雲深,跟十五歲那年被趕出神都時一樣, 只能做個小乞丐流浪四方。

好在年少化緣的經歷太過觸目驚心,即便過去多年, 林雲深依舊存在肌肉記憶。

拿個破碗,竹竿一敲, 很熟練地混進了乞讨的人群裏。

但沒想到的是,曾經的經驗有用,卻又沒那麽有用了。

區別在于南北地形和經濟發展的差異。

南方地形陡峭, 聚落之間相隔甚遠,官道狹窄, 往來商販甚少;不像北方城市密集, 大型商隊在寬闊官道連成一線, 貿易活躍。

年少時,在北方。

林雲深拿個碗,于好心人家裏盛一碗粥,邊走邊喝,還沒喝完,第二個村子便到了。

而如今, 林雲深連吃帶拿,背心裹成布包塞滿糧食。

就這,全吃完了還得餓着走兩天, 才能看到下一個村子。

這樣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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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光讨飯是行不通的。

得弄點錢。

可『林雲深』已經銷戶了,他不能用死人的人脈網,甚至還得避着點老熟人,不能聲張。

林雲深本想去賭坊,這地方來錢快。

他從小玩骰子,骰盅一停他便知道是大是小是豹子,但觀察了兩天,林雲深發現這小地方的賭坊,水可比神都那種大都會深多了。

硬要贏錢,也可以。

對他而言,不難。

但一個逢賭必贏,而又武功高強的出千高手,其名聲很快就會在江湖上流傳開來。

屆時,人群一聚,熟人一來,盲盒一開,林雲深沒死的消息立刻會傳遍天下。

那師兄就欺君了……

不行,不能那麽做。

思量再三,很多來錢快的途徑都被一一否決。

林雲深躺在破廟的竹席上,抛擲身上最後一個銅板,小小銅板在空中飛舞,最後落在林雲深手背。

久遠的記憶呼嘯而來。

這樣抛銅錢的舉動,師兄也是做過的。

只是扔的不是一枚,而是三枚。

也不是随手扔,而是放進龜殼裏。

也不知道是誰規定的,道士一定會算命。

師兄就是那個小道士。

當時林雲深嘻嘻哈哈地調戲他:『你修道這麽多年,算命都不會,你算哪門子小道士!』

師兄當時垂下眉毛,一臉無奈,只能拿了本《周易》現學現賣。

烏龜殼子搖啊搖,排出三枚銅錢,師兄臉蛋通紅,磕磕巴巴地解釋,聲音卻比蚊子還輕。

林雲深挖挖耳朵:『你說什麽我聽不到啦!哎呀算了,結果不重要,總之你算不到我喜歡你就接着算,不要停。』

師兄耳根立馬紅了,手手拿着龜殼,算也不是,不算也不是。

後來的某天下午,林雲深睡得正香,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他自夢中驚醒,一看刻漏,好家夥!不會是執法師叔發現他沒上晚課來抓人吧!

他也不是真來當道士的呀!

于是穿了靴子、打開窗戶就要逃走,卻聽身後一聲『林師弟』。

風起鶴一襲白衣,頭發一絲不茍全梳進發冠,比平時更整潔、更漂亮。

『哎呀,大師兄,找我什麽事呀?』林雲深眉眼彎彎,把腳從窗沿收回來,關上窗,但随即又打開:『抓我上晚課就免談。』

『不、不是。』風起鶴小心翼翼瞥林雲深一眼,臉蛋紅撲撲的,從懷裏拿出龜殼,『我最近看完了幾本風水書,裏面說……』

随後,風起鶴說出許多專業名詞。

什麽九星連珠,什麽月宮位,什麽虛合……

林雲深頭都炸了,『我聽不懂,你有什麽就直說吧。』

『我……』師兄雙手局促地捏着龜殼,指尖都發白了,『那是很難得一見星象,你之前不是說,想算命嗎?或許,根據星象,會算的準些……』

『哦!原來你要跟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聊人生哲學呀!早說呀!我有空,每天都有空。』林雲深上前一抓,将那雙局促的手手連帶龜殼捧在手心,師兄的手好大,只能抓一半,『摸個小手!』

師兄急得點腳尖,『你別再占我便宜了,你在這樣我要、我要告訴師叔了。』他說完才把手手抽走。

卻把龜殼留下了。

林雲深聞聞龜殼,冷不防發現自己是變态。

『哈哈哈。』林雲深枕着雙手,看破廟的梁柱,在回憶中笑出聲。

『烏龜殼……好吧!那就當小道士來謀生吧!』

林少爺下定決心要做的事,不計成本也要做到。

想要搖搖龜甲當尋仙問卦的道士,少不了一身行頭,要有道袍,要有玉冠,還要有一個招牌——竹節綁起的旗子,上頭寫着——張天師座下神算子。

沒有這些東西,光憑漁村裏這件破背心,那可沒人找他算卦。

說來說去還是缺錢。

那就去賭坊撈點吧,反正,撈的不多的話,應該沒人會盯上他吧?

于是,林雲深帶着一文錢賭資,回到了他熟悉的牌桌上。

搖骰子的是一個東瀛女人,露半邊肩膀,胸口紋着刺青。

林雲深咬着狗尾巴草,在牌桌邊驚嘆道:『哎呀呀!她搖的可不是普通的骰子。』

此言一出,牌桌上的賭鬼們紛紛擡起頭來,眼中寫滿震怒:『你是說!這是水銀骰子?』

賭鬼只是對賭上頭,可并不意味着他們是明知陷阱也往裏跳的傻子,一時間,賭坊滿是哄鬧。

幾十個打手從四面八方圍來,女人橫眉:『敢亂說話,老二,割了他的舌頭!』

『欸欸欸!我可沒說你這是水銀骰子,我還沒說完呢,我想說的是,這美女搖的骰子啊,還帶着香味呢~』

『混賬!敢調.戲我們當家的!』一個看身形容貌便知頭腦簡單的壯漢揮拳打來,最終拳頭砸上牆磚,一聲慘叫眼淚都留下來了。

林雲深卻已坐在女子對面,翹起二郎腿笑道:『我可不是來砸場子的,我是來賭錢的,美女當家可不會趕我走吧?』

女人哼笑,蹩腳漢話說着:『這是自然,開門是客。』可當她晃動骰子時,卻高擡下巴,斜睨美目,用唇語說了一句東瀛話,林雲深聽得懂東瀛話,她說的是——『登徒子』。

他喜歡別人這麽叫他!

開賭!

林雲深于是重重一拍,将盤得發光的一文錢按在桌面,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噫』聲。賭坊衆人更是罵罵咧咧,林雲深笑道:『美女,你不會嫌我的賭資小,不接待我吧?』

打手們又要上前,被女人攔住,她笑道:『有本皆客,沒有我北條悅子不接待的客人。』

林雲深身體前傾,輕眨左眼,『那你可一定,要讓我贏錢呀~』

悅子冷笑,搖起骰子。

一文錢,變為兩文、四文、八文……甚至一百二十八文都很容易,沒有賭坊會為了一百多文錢按下出千的開關。

可是,一個人連贏七局的概率,卻是稀世罕見的。

一時間,所有人都認為林雲深是手段非凡的巨佬,紛紛跟着他下注,雖然林雲深的賭資只有幾文錢,但他身後的一衆賭客,卻資産頗豐。

于是,下一局,悅子按下了更換骰子的開關。

然而,就在開盅的一瞬間,林雲深喝道:『等一下!』緊接着,衆目睽睽下,他将一百二十八文全部從大挪至小。

他擡頭,與滿目震驚的悅子對視。

『你不想聽聽我贏了錢會做什麽嗎?我只會留下十兩,剩下的錢,我會雇一輛八騎的馬車,帶着你去神都,去最富盛名的南柯夢共享人間美味,你願意跟我共賞神都美景麽?』那言語真摯不像假的。

悅子稱得上美麗的眼睛寫滿困惑與迷茫,平添許多打量。

林雲深站起身,拉起悅子右手,悅子謹慎地盯着他,卻見這長着一張好面皮的登徒子,冷不防低頭,親吻她的手背

而與此同時,他開了骰盅!

『三三二,小!』

直到周圍響起熱烈的哄鬧,久經沙場的悅子才猛然醒悟,自己被那男人騙了!

縱觀大小雙方的賠率,押小竟達到了驚人的一比一百!

而去掉銅銀比的兌換差率,這男人這筆……贏了正好——

『十兩!』林雲深抛擲的銅錢換成了銀錠,『我說了,我只留十兩,謝啦!』

拿着從美女那贏來的十兩,林雲深置辦了新道袍,新發冠,新靴子,

又讓街口制作竹旗的人幫他做一個招牌。

那家夥是個老手,只要一個時辰就能完成,林雲深于是去了澡堂,美美洗完澡,換了新衣服。

鏡子裏,他仿若又成了二十出頭那年,跟師兄下山行俠仗義的小道士,只是如今,師兄卻不在他的身邊了。

正要出澡堂,卻見許多賭坊打手在澡堂池子裏一個個找人,林雲深擡頭,見天窗開着,剛好能通過一個小孩,便用縮骨功跳了出去。

誰知,招牌攤位上,悅子已坐在桌前喝茶了,在她身側,是十幾個粗糙壯漢。

還是那個揮拳打在牆上的頭腦簡單,睜着大小眼,自豪道:『我們當家的,可是方圓百裏第一毒娘子,任誰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你敢在我們地盤上撒野,找死!』

林雲深心疼那剛做好的招牌,不忍放棄,投降道:『美女,我知道我做的不對,可你開那麽大一間賭坊,總不見得為了十兩,來找我麻煩吧?』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羞辱我!』悅子咬緊紅唇,睫毛顫抖。

『唐突佳人,是我不對,那您要怎樣才能消氣呢?』

悅子白皙的臉頰閃過一絲緋紅,手中玩弄着東瀛匕首——林雲深認得,這是切腹用的。

『你們中原人有一句老話,叫以身相許。』

『不行。我有家室了。』

一旁頭腦簡單的壯漢喝道:『那就休了。』

『我哪兒敢呢,不能休不能休,休了他要生氣的。』

『那你就切腹!』悅子揮動匕首砍來。

林雲深輕嘆口氣……半盞茶後,所有打手都躺在地上鬼哭狼嚎,悅子也捂着手臂坐在地上。

将自己『神算子』的招牌背在身後,林雲深雙手一攤,『我說不打,你們非要打,這可不能怪我。』

『我不相信,你這樣……羞辱我,竟只為了這十兩銀子,來做這一個招牌?』

『可不止招牌,還有我這身行頭呢,好看不?』

一旁的大漢哀嘆道:『你就為了買這身道袍?』他苦笑不得,『少俠,你這麽厲害,做什麽撈不到銀子呢?可你做着一切,竟是為了扮作一個道士?這究竟是為什麽呀?』

『因為,我喜歡做小道士呀!』午後燦爛的陽光,照在林雲深臉上。

開始當雲游道士後,林雲深發現,想吃這碗飯可太容易了。

什麽樣的人會去廟裏求菩薩?

遇到難事了,想不開了,想尋求心理慰藉了。

這種人的錢怎麽賺?

忽悠到心結解開,錢自然就到手了。

歸根結底,不就是騙人麽。

他最會騙人啦!

唯一的難點,便是擺攤算命,要先去集市拜碼頭。

集市是一個鎮子最熱鬧的場所,裏頭有賣糖人的、有賣包子的、有算命的、有說書的……但你幾乎很難在一個集市裏,看到兩個以上相同的攤位。

為什麽呢?

因為不能惡性競争呀。

一個集市裏頭,一個類型的攤位只能有一個。

且同賣吃食的也不能擠在一塊,否則大家都死了,沒生意。

那麽誰管這些呢?

自然是當地的蛇頭。

沿途路過幾個村鎮,林雲深都拜了碼頭,在集市裏支起一張小桌子。

也不多說話,整天就閉目養神,神神秘秘地坐着,時不時拿出龜殼搖搖,又掐指狂算。

這套行為做下來,不用攬客,魚兒自己便找上門了。

再接着,什麽眉心隐隐盤有殺氣了,什麽手心紋路不合了,說穿了不過一個蒙字。

蒙對了就讨到彩頭,得了幾兩銀又能趕下一個鎮子。

林雲深長一張好面皮,又能說會道,哪裏能有他吃虧的時候?

一路順通無阻到了湘寧府。

林雲深本也想拜個碼頭,去弄張桌子算命,卻被告知湘寧府的地頭蛇不是別人,而是寧王的管家。

拜碼頭不能去州府後衙,而要去王府。

湘寧是寧王的地界。

寧王是當今聖上的侄子,也是權貴新秀。

當年,林雲深才跳上海船,聖人便駕崩了。随後太子登基,但僅僅一個月,新皇被廢,其弟睿王登基。

等林雲深從海上漂到岸邊,聖人的所有兒子都輪番做了一個月的皇帝。

最後,天後登基,立國大楚。

寧王,就是當今女帝的侄子。

——這家夥從來一個酒囊飯袋,上不了朝堂,連神都都擠不進去,絕對不認識他。

林雲深于是支着他那招牌,大搖大擺往王府去。

平日裏安靜的王府門口,如今人山人海,到處都是随禮的人。

管家忙得喜笑顏開,卻忽而眼睛一眯,伸手攔住面前人去去路,眼前青年一身半新道袍,臉頰卻帶着漁民出海的紅血絲,還未消散,手裏拿個竹旗子,上頭寫着

——『張天師座下神算子』。

哪裏來的混子!

管家沒好氣,『要飯別處去,今個府裏有喜事,別來找晦氣。』

這話說的林雲深不高興了,竹旗一插:『我可是王爺請的貴客,來看府裏風水的。』

管家皺眉:『荒唐,我從未聽過此事!我們王府吉祥着,也不用你看什麽風水!趕緊滾蛋!』

林雲深不緊不慢從懷裏掏出一張請柬,『這可是你們家王爺親手給我的,可不能有假吧?』

管家一怔,認真端詳請柬,還真是王府發出去的,随即眉眼彎彎,福神似的微笑:『哎喲,原來是張天師的弟子,失敬失敬!最近我們家王爺娶親,怕是事多忘了,未曾與我說,怠慢天師了,您裏頭請,裏頭請。』

林雲深高傲一哼,提着竹旗,大闊步往裏走。

就在他走後,王府門口,另一青年急得滿頭大汗,『欸!我這出門才帶的請柬,怎麽不見了呢?』

*

寧王府是新造的,比起李家的王府,又多了幾分豪橫和氣派,生怕別人不知道,這其中富貴。

穿過長廊,沒走幾步,空氣中便傳來鮑沈翅肚的芳香,林雲深進了大廳,看見十幾張蓋了紅布的桌子,放滿酒菜,許多人已入座了。

挑了個沒人的座位,林雲深砸吧幾口美酒,還是二十年的狀元紅呢!直接掀開蓋子,猛猛喝。

席位上還有茄鼈、佛跳牆、金桔甘露……好久沒這麽大魚大肉了,林雲深吃得滿嘴流油,這段時間學師兄當小道士雖然開心,可歸根結底還是窮啊,肉都吃不上,師兄當了這麽多年的小道士,怎麽熬下來的呢?

正吃着,便聽門口小厮朗聲道——『玉真人到』。

王府設宴,席間若有權貴到場,勢必會有人報上名號,以示尊敬,同時主人家聽了也能出來迎接。

方才有刺史、參軍等官員到場,便有小厮報幕,寧王一身穿金戴玉地出來迎接。

林雲深呢,也不怕,這些官都太小了,不可能認識他。

但這個玉真人……沒聽說過呀。

『這玉真人是誰呀?』

同席的書生道:『虧你還是修道的!玉真人都不認識,哪裏來的土老帽!』

『我這是才下山。』

『玉真人是武當派新秀,一派仙姿玉骨,折煞衆生。能見一眼,都是福分了。』

這麽厲害?

林雲深不信邪,探出腦袋往前看,可人群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他只看到一身白道袍,別的再沒有了,看身材也很一般。

用力往前戳了七八次,撥拉開幾層人群,林雲深終于探頭到相對近的位置,看清了所謂的『玉真人』——哪裏是什麽新秀,都是個快四十歲的中年人了。

林雲深正要回去吃豬蹄,卻有一人與他擦肩,發帶飄過,是熟悉的蘭花香味。

林雲深回頭,只見那人一襲白衣,面如冠玉、風光霁月,恍惚間,他看到師兄年輕的模樣。一時竟呆了,不知怎得,他擡腿,跟着那年輕道長走。

*

婚宴主桌,寧王滿臉堆笑,向着李容敬酒。

世人都說,李容背叛皇室,是鷹犬走狗,但那是對李家而言的。

對他劉家而言,眼前這人,無疑是大功臣吶!

且姑母如今非常重用和寵信此人,若能打好關系,待姑母百年之後,這李容也未必不能像支持姑母那樣,來支持他呀!

『世子今日來我寧王府,可謂是蓬荜生輝呀。』

然而,方才還面帶笑意,朝外不知看什麽的李容,忽而臉色發冷,『這詞不能這麽用。』

寧王愣在原地,世人傳言,林雲深死後,李容便性情大變,喜怒無常,如今看來,卻是真的。

正想着如何轉圜,卻聽李容冷哼一聲,捏碎了酒杯,聲音沙啞而低沉:『寧王殿下好魄力,竟敢收留朝廷欽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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