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奧爾加的日記:2016年9月25日
奧爾加的日記:2016年9月25日
今天,我終于收到了匡提科的郵件。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我給他們寫郵件至少是一個月之前的事情,為了詢問我能不能把當年還在BAU任職時處理的幾個案子寫進我的新書裏去。
以我對這群忙人的了解,其實不太指望他們中間的誰能抽出時間來回信。上次酒吧之夜的時候我跟阿爾說了這件事,他回答說:“但是,你為什麽不能直接打電話問他們呢?他們曾經都是你的同事不是嗎?”
這就是典型的阿爾巴利諾式的答案,因為他跟誰的關系(或許除了赫斯塔爾)都很好,連大部分前男友前女友們都願意跟他和和氣氣地交朋友——這人就是長着一張看了就讓人沒脾氣的漂亮臉蛋。
所以,我猜他根本沒法想象離職的時候産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人現在的可怕處境。
回郵件的人是拉瓦薩·麥卡德,顯然我離職了三年,這人還是BAU的負責人。而他,一如既往地令人不快,這種不快的感覺甚至已經不僅是我辭職之前的那幾次争吵和我揍在他臉上的那一拳能解釋的了。
一看見發件人是他,我大概就可以猜測什麽厄運會降臨在我的身上,果然,他不但沒有在郵件裏認同我的任何意思提議——而我只不過是想在我的新書裏另外添加兩個案例,甚至沒打算援引受害人的名字——還附帶了一通聲情并茂的說教。
這情景簡直跟我離職之前我們吵的那一架一模一樣,他先拿社會影響力給他的說教起頭,警告我如果把其中某幾個案子公布會引起社會恐慌,說得就好像他嘴裏那些守法公民沒有看報紙上離奇謀殺案看得津津有味一樣;然後又提出我要警惕模仿犯,如果把那些案子公之于衆,難免有模仿犯出現;最後,他會把話題繞回我們最讨厭的那個部分。
“奧爾加,”他會說,就算是只是郵件,我都能想象他那個聲情并茂的語氣,“得知你搬到了維斯特蘭市,我很擔心。在你離職之前我就跟你說過,在無數個選擇裏,最糟糕選擇的就是維斯特蘭。我曾建議你搬到西海岸去,你的收入負擔得起那裏的消費,那裏的氣候對你的健康也更有利。”
就是這樣,麥卡德對一切——他目力所及之處的所有人和事物——都有一種奇特的舐犢之情,這也就是為什麽我們最後會吵翻,因為并不是人人都需要一個老父親式的、對你施加喋喋不休(且你并不需要)的關懷的人。
在麥卡德的世界裏,人類分為泾渭分明的兩個部分:純潔無瑕的無辜好人和心理不健康、可能犯罪也必将會犯罪的家夥,他們之間完全沒有緩沖地帶。所以,這位令人尊敬的BAU負責人對所有純潔無辜的好人關懷備至,而對所有可能的壞人抱着一種天然的鄙夷。
我們無需讨論這種宗教二元論的壞處,無論如何,當他不可避免地懷疑我從善的那一方往惡的那一方滑落——他試圖阻止這種滑落,雖然我根本不知道有這種滑落存在——的時候,我們的沖突就爆發了。
說實在,他不明白我為什麽要寫那些書,說不定只要看看這些寫着殺人犯故事和心理分析的讀本被放在通俗讀物的書架上,就已經讓他心髒不舒服了。也許往前倒回到中世紀,麥卡德就會成為那種緊緊地握着《聖經》的拉丁文解釋權的老神父,掌握這種發言權讓他感覺到安心,因為他永遠擔心那些“殘酷的”東西為心懷不軌的人所利用,用于誘惑他的無辜的羔羊。
我希望把這些故事、這些知識和我所見的世界展示給他人看,到不是說我希望由此名垂青史(雖然這些故事的版稅的确讓我過上了舒适的生活)。而現在的拉瓦薩,顯然,想象我嚴格意義上是跟那些小報記者同流合污了。
所以,當他說“對你的健康有利”的時候,我确信他指的是我的心理健康。我記得我辭職前他和當時行政主管的那場對話,他當時指責我“對受害者漠不關心,甚至對殺人犯的行為持一種贊賞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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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我不曾“贊賞”他們,雖然我無意掩蓋我對他們的興趣——他們确實同謎題一般迷人。而最重要的在于,你要是想完全客觀地評判這些連環殺手的精神世界,你怎麽能帶着先入為主的批判态度呢?
所以我當然會來維斯特蘭,這裏可是有全美知名的連環殺手,我指望我有一天确實可以剖開他們的內心,指望這些謎題在我們這些普通人眼前也能坦露無疑——而與此同時,麥卡德會認為我正在和小報同流合污,哈。
受此打擊(雖然我不能說我很意外,那可是麥卡德),我本來打算今天晚上拖阿爾巴利諾出去一醉方休,如果他願意,我們還可以帶上他的甜心律師,雖然律師不見得願意。
以上這個計劃也泡湯了。
但是可能天上什麽不知道存在不存在(我覺得不存在)的神終于也開始為我開始新的一天的倒黴方式而垂淚,禮拜日園丁又作案了。
形容這個事件的時候,我決不能說“總算有點好事發生”,因為死人顯然不是一件好事。園丁把一頭蓋骨的鮮花放在了赫斯塔爾的辦公桌上顯然也不是什麽好事,至少設身處地地為赫斯塔爾想想,确實如此。
但是這确實是這幾年來最重要的進展,禮拜日園丁的作案手法裏呈現出了一種尚未定型的、全新的東西,我有理由相信那是由赫斯塔爾誘發的。園丁依然是個年輕的、很有可塑性的連環殺手,我不知道他的風格在今日之後會去往何處,但是他改變越多,就是向我們坦露更多的內心。
我試圖用這個理論安慰巴特,但他顯然不這樣認為。對可憐的巴特來說,今天他面對的全是壞消息:禮拜日園丁是入侵了赫斯塔爾的辦公室,但是顯然在進入之前完全破壞了辦公室裏的監控系統,外面街道上的監控探頭也一無所獲。
他當然陰雲密布,而阿爾也幾乎無事可做,那頭骨被處理得幹幹淨淨像是假的。
下午下班之前從貝特斯那邊來了消息,當時赫斯塔爾終于抽出時間去WLPD做他這兩個星期以來不知道第幾通筆錄。我看其實巴特不用每次都給他發訪客通行證了,直接送給他一個得了。
是巴特接了那個電話,接電話的時候我和他坐在審訊室桌子的另一頭,阿爾不在警局。巴特放下電話的時候表情真的令人憐憫,自從前年那個炸彈犯在市裏大開殺戒之後,我從沒看見過他再露出這麽令人糾結的表情。
他說:“園丁的那個頭骨的主人是理查德·諾曼的副手——您也認識他,阿瑪萊特先生。”
所以這就是事實:兩個星期之內,維斯特蘭鋼琴師殺了一個人,禮拜日園丁殺了兩個人,我們可能迎來了什麽殺手靈感高峰期;而死的這三個人,赫斯塔爾全都認識。
這個時候我讀懂了巴特那個表情:那就是他想去給赫斯塔爾申請FBI證人保護計劃的表情。
赫斯塔爾本人,臉上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驚訝的神情,這可能是他那種撲克臉允許他露出的最多表情了。而當時我說了句不太過腦子的話——并不是說我有想要反省的意思——我說:“那真可惜。”
赫斯塔爾很有禮貌地說道:“抱歉?”
然後我就不得不向他解釋,因為我原本有計劃去詢問理查德·諾曼的副手,理查德到底有沒有過謀殺他弟弟的計劃。我總覺得維斯特蘭鋼琴師不會随随便便就布置一個“該隐”的主題,鑒于他的前科,他可能确實更傾向于用已有之罪懲罰他的受害人。
我這麽說的時候,巴特臉上露出了一個有點懊悔的表情,可能是他也剛想起來這茬。這不怪他,最近我們都被園丁的“亞伯”案吸引了注意力,而因為一個犯罪風格上的推測就去詢問證人有點大動幹戈了,至少程序就很難走。
說白了,這只是一個猜測而已。
在我倆面對面進行毫無必要的唏噓的時候,赫斯塔爾在觀察我們,就是那種律師式的審視目光,挺令人心裏發毛。
“這确實是一個可行的思路,”然後他這樣慢慢地說,他說話的語調總令我覺得他在咀嚼那些單詞的實體,“但很可惜,我從沒聽過理查德提及類似的內容,我懷疑他的副手可能也不會知道這方面的細節。”
但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他的副手的頭今天早晨還躺在赫斯塔爾的桌子上呢。
“萬一理查德真的曾經試圖謀殺過他弟弟,而且他的副手知道,那就有趣了。”我說,後來巴特私下跟我說,我當時的語氣聽上去就好像我真的期待事情能變得那麽有趣一樣,或許是我表現得太明顯了。
而赫斯塔爾只是用那種探究的表情看着我,令人産生一種我正站在黑板前答題的錯覺。
所以我繼續說:“那樣我就不得不懷疑,禮拜日園丁正在幫鋼琴師消滅證據,那就說明他們兩個是認識的。或者至少在該隐和亞伯那檔事以後,他們兩個已經認識了。”
巴特發出了一聲貨真價實的呻吟,然後警告我不要把那種可怕的猜測塞進他的腦子裏去。
“他們兩個這樣的連環殺手相遇之後,難道會選擇幫助對方嗎?我懷疑他們就算是相識,也只會想要殺了對方。”赫斯塔爾評價。
“為何不會呢?”我問他,“想殺了對方和想确保對方不被別人抓住,這兩個意圖之間有矛盾存在嗎?”
而他說:“禮拜日園丁還把人屍體的一部分裝飾上花朵作為禮物送給別人呢,這難道不是已經存在的矛盾嗎?”
“大部分人會說‘死亡’和‘愛情’這兩個詞之間并沒有矛盾存在,我相信對于那份禮物所代表的意義,禮拜日園丁也是這樣想的。而如你所知:‘一切活的東西之所以區別僵死的東西,就是因為它本身本質包含着矛盾的本原。’”我回答。
于是赫斯塔爾向着我眯起眼,露出了那種動物撕咬什麽東西之前會顯露出來的表情。他用一種會令人感覺到不愉快的語調說:“《浮士德》。百科全書小姐。”
我沒有感覺到不愉快,但是我真的讨厭別人管我叫“百科全書小姐”。他準是從阿爾那聽到過我的這個綽號,在這方面阿爾巴利諾的嘴巴就是這樣不嚴實。
“所以你要小心梅菲斯特自地獄的呼喚,阿瑪萊特先生。”我提醒他,當然,作為反擊。
而赫斯塔爾就是這麽一個煩人的家夥,他用那種百試不爽的譏諷調調反問:“你是覺得我要小心古典音樂了?”
我真的很想沖他翻白眼,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最後我到底克制住了這種沖動沒有。
“除非你指望禮拜日園丁和維斯特蘭鋼琴師在互相厮殺,而在這個過程中園丁能把你抛之腦後。”我對他說,“否則,他肯定還會再來的。”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聽從這個建議,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很懸。總而言之,他只是露出了一個瞧上去意味深長的笑容。
最後,筆錄當然沒錄出什麽來,巴特可能指望赫斯塔爾回憶一下他最近是不是實打實地招了禮拜日園丁本人,而赫斯塔爾當然不覺得他認識的人中誰是禮拜日園丁。
我猜,巴特本人也沒寄希望于案子就這樣告破了。
反正事實就是這樣:不知道為什麽禮拜日園丁調戲了赫斯塔爾一把,證據還沒确鑿到巴特能明目張膽派警員保護他的程度。要是讓巴特去給他的上司解釋“從園丁布置案發現場的意圖上來講,他形而上地拍了阿瑪萊特先生的屁股”,那我們中間肯定會有一個人被送進精神病院。
總之,這就是今天發生的全部事情。
因為出勘現場耽擱的那部分時間,阿爾不得不又回法醫局加班了,而赫斯塔爾拒絕了我的晚餐邀約,因為或許你桌子上被一個變态殺人狂放了一束花的時候,你不會很有胃口吃晚飯。而我又實在不想只跟貝特斯出去,他雖然人很好,但實在不是個談話的好夥伴。
這就是我為什麽一邊悲慘地喝威士忌一邊悲慘地寫日記,我說不定寫得有點太多了,中間有點內容超出了我和WLPT簽訂的保密協議的範疇,或許等我明天起來會塗掉其中的一部分。
又或者我明天會死于宿醉,我可能真的有點喝太多了。
注:
[1]“一切活的東西之所以區別僵死的東西,就是因為它本身本質包含着矛盾的本原。”
——歌德《浮士德》
[2]《梅菲斯特自地獄的呼喚》也是小約翰·施特勞斯的一支圓舞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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