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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草的隐喻 01

“嗨,”奧爾加拿這句話作為自己酒吧之夜的開頭,“很高興看見你還活着。”

“我覺得你如果看見我變成一具插滿鮮花的屍體,可能也會挺開心的。”赫斯塔爾刻薄地回答。

奧爾加只是向着他微笑,表情坦然:“別這樣說嘛,你知道求知欲和快樂并不是一回事。”

周五——距離禮拜日園丁不得體地把白色花束放在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的桌子上已經過了整整十二天,維斯特蘭市的槍擊案死亡人數還是高居不下,倒是沒有什麽新的連環殺手造訪城市。

當赫斯塔爾在酒吧吧臺附近的老位置上坐下的時候,“老子要辭職”酒吧裏一如既往播放着舒緩的音樂,卻詭異地配着亂閃的霓虹燈,搭配出一種近似精神分裂的效果;怪不得雖然奧爾加指天發誓這家店有整個維斯特蘭市最好喝的雞尾酒,店裏的人卻還是不太多。

阿爾巴利諾照例坐在奧爾加一側,擺弄着一杯夏威夷風格的雞尾酒上面裝飾着的小傘,不知道有沒有人提醒過他,他喝那玩意的時候不是顯得品位有問題就是顯得性取向有問題。

赫斯塔爾用苛刻的目光打量着酒水單——酒水們有着匪夷所思的名字,下面還特別标注了要用“正确的名字”點單,否則酒保敬謝不敏。

他知道另外兩個人都在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就為了看他在點想喝的飲料和吐出那些奇怪的酒水名字的天平之間到底會搖擺向哪個方向,這往往會讓他懷疑,奧爾加選這家店是不是就是為了折磨他的。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從酒水單上擡起頭來,面無表情地對着酒保說:“Glory hole,謝謝。”

他果然聽見阿爾巴利諾在隔壁低笑了一聲。

“我不知道我現在是應該站起來驚呼‘天啊,阿瑪萊特先生終于點含酒精的飲料了!’還是——說實話,那款雞尾酒基本上由超多果汁構成,我猜它可能只放了幾滴的伏特加。”奧爾加跟發現了新大陸一樣饒有興趣地指出。

“我知道,我度過了非常艱難的一天。”赫斯塔爾實話實說。

這句是真的,他不得不跟一個一點法律也不懂的家夥進行了一整天的讨論,而這種讨論不得不進行的主要原因顯然是他兒子SM玩過火以後把妓女的屍體遺棄在了河道裏——別的不說,他們做出這種事之前能先過點腦子嗎?

最後,這個案子和那個客戶抽雪茄的刺鼻氣味給他帶來了一場幾近難以抵擋的偏頭痛,就算是一小時一千五百美金的咨詢費也不能緩解這種疼痛。

往常,在他陷入這種境地裏去的時候,會選擇回家、吃藥然後睡個昏天黑地,而這個酒吧的嘈雜環境和他家裏那種死氣沉沉的寂靜天差地別。他坐在原地看着調酒師手中玻璃杯閃爍的明亮光斑,困惑了幾秒鐘自己為什麽會坐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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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發生在他身上的很多事情都令他感覺到困惑,那些仿佛并不用自己的大腦思考問題的客戶、快兩星期之前他桌子上的那束白色水仙和麥穗、并不知道到底在搞什麽鬼的禮拜日園丁本人——還有阿爾巴利諾·巴克斯,後者孜孜不倦地一個星期至少有兩天去他那裏吃午飯。

赫斯塔爾最後也并沒有把對方趕出去,也沒有拒絕奧爾加的酒吧之夜邀約,他心裏有個聲音指出這很不理智。他要麽跟這些糟心事徹底劃清界限,要麽參與到這個奇怪的競賽裏面去,而不應該在那條中線上搖擺不定。

而奧爾加眨了眨眼睛,活潑地說道:“你的‘艱難的一天’用十二度的酒精就能撫慰了嗎?”

“我會點第二杯的。”赫斯塔爾纡尊降貴地回答。

雞尾酒上來的時候他還在想這些不知所謂的事情,杯子上朦朦胧胧地蒙着一層水霧,冰塊在杯底清脆地碰撞。奧爾加是對的,這款雞尾酒的基酒是近乎不存在的伏特加,辛辣的口感被稀釋到趨近于無,喝上去只是甜蜜蜜的。

肯定有人會形容說,“就像是愛情”。

他沉默地坐在原地喝了第一杯和第二杯,雖然這東西實際上并不能讓他忘記那些客戶令人厭煩的嘴臉,而且要是他沒搞錯,下周他還得把時間消磨在這些家夥身上。

當赫斯塔爾把第二杯酒喝到底的時候,奧爾加正在說:“……說實在的,我每天都在等着他反擊。”

“維斯特蘭鋼琴師嗎?”阿爾巴利諾漫不經心地哼了一聲,“巴特不會喜歡你這種想法的。”

“那符合邏輯,網上可都在讨論他和園丁的聖經題材變态殺人對決呢,他那種那麽喜歡給警察局寫信的人不反擊不合常理吧?”奧爾加慢慢地說,“雖然死更多人确實很糟糕,但是我覺得那事早晚得發生,對此做好心理準備才是明智之策。”

她停頓了一下,剛想繼續說下去,手機鈴聲就催命一樣響起來。她拿起來看了一眼,呻吟道:“我的編輯打來的,我明明跟他說我死也不改第七稿了。”

但是顯然沒用,奧爾加抛給他們兩個已經抱歉的目光,拎炸彈一樣拎着手機擠過人群,顯然是沖出去接電話了。剩下兩個人在吧臺邊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赫斯塔爾忽然突兀地開口了,竟然是接上了剛才的話頭。

“或許他根本不在乎禮拜日園丁在幹什麽。”赫斯塔爾放下酒杯,慢慢地說道。

而阿爾巴利諾輕輕地哼了一聲,他聲音裏的那種愉快令人不喜地滿溢開來,蜜糖似的綴在語尾:“又或者,他啞口無言,因為他選擇向園丁認輸了。”

赫斯塔爾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積攢了一天的疼痛侵襲着他,讓他的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那種感受也是甜蜜所不能撫平的。他喝幹了杯子裏的東西,把杯子推回桌面上,然後滑下了高腳凳。

阿爾巴利諾愉快地注視着他,無數人會為那雙薄荷綠色的眼睛神魂颠倒,這完全是可以想象的。赫斯塔爾繞過奧爾加的空凳子走到他身邊去,把手肘壓在吧臺的木質平面上,俯視着他。

阿爾巴利諾張大眼睛,并不顯得驚訝,只是向他微笑。

“在你眼裏這一切只是競賽嗎?兩個連環殺手為對方在沿途留下一串屍體,為了争奪什麽我們都不知道的變态殺人狂的桂冠?”赫斯塔爾用慣常的那種冷冰冰的語氣向他指出。

“這樣描述就太膚淺了,赫斯塔爾。你為什麽不從更加浪漫的角度看待它呢?”阿爾巴利諾輕聲說道,在有些嘈雜的酒吧裏,他的聲音低到赫斯塔爾也只能勉勉強強能聽清他在說什麽。“還是說這才是律師們看事情的角度:法庭上的那些只是競賽或者戰争,注射死刑和終身監禁是可以協商的戰利品?”

赫斯塔爾眯起眼睛來:“你意識到你的用詞了嗎?浪漫?”

“為何不這樣想呢?”阿爾巴利諾的笑容近乎是無辜的,“它沒法成為你所期待的任何東西嗎?還是說它還不足以激發人的想象?——要知道,‘創造者所尋找的是同伴,不是死屍,也不是羊群,不是信徒,創造者所尋找的是共同創造者,他們要把新的價值寫在新的碑上’。”

赫斯塔爾直視着他:“那你呢?你在尋找什麽?”

“一個良夜?”阿爾巴利諾笑了起來,“你心知肚明,溫暖的、濕潤的——一個長夜。”

那幾個形容詞被他卷在舌尖,溫柔而黏膩地吐出來,低得像是一聲呓語。

赫斯塔爾盯着阿爾巴利諾,這位不茍言笑的律師好像想要蹙眉,或者想要嘆氣,但是這兩件事他都沒有幹。他依然把一只手撐在吧臺上,然後毫無預兆地借着這個姿勢湊過去親吻了阿爾巴利諾的嘴唇。

“親吻”是個很不恰當的形容,無非是嘴唇皮膚蜻蜓點水的相貼,阿爾巴利諾仿佛能嘗到一點雞尾酒清新的甜味,但是僅此而已了。下一秒赫斯塔爾就稍微直起一點身子,雖然他們的距離依然過近,在社交上近乎是不禮貌的。

“哇哦,”阿爾巴利諾誇張地嘆了一聲,呼出的熱氣癢癢地吹過赫斯塔爾下颔的皮膚,他很可能是故意的,“阿瑪萊特先生,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十二度的酒真的能令人喝醉嗎?”

“沒什麽出奇的,”赫斯塔爾低低地說,“或許,你開始了一場游戲,現在我已經決定加入其中了。”

阿爾巴利諾長久地注視着他,然後露出一個近乎微笑的思量表情:“我應該說‘我很榮幸’嗎?”

“最好如此。因為除非你能夠享受這一刻、此時此地,否則你就永遠無法在任何地方享受任何事情。”赫斯塔爾俯視着他,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冷冰冰的鋒利笑容,“因為下一刻将會由這一刻出生……巴克斯先生。”

他能看見阿爾巴利諾臉上閃過一個稍有困惑的表情,但是在他能問出任何問題之前,赫斯塔爾就已經退開了。這人慢悠悠地踱回自己的位置坐下,而阿爾巴利諾則看見,剛才被赫斯塔爾的身影擋住的位置,有一個穿着紅裙的誘人女士正怒發沖冠地看着這個方向。

“去應付你親愛的明塔吧,花花公子。”赫斯塔爾嗤笑了一聲——顯然在許久之前,至少在他去碰阿爾巴利諾的嘴唇之前,他就看見那位女士氣呼呼地盯着這個方向了。

“哦天,”阿爾巴利諾畏縮了一下,“別。”

——但是似乎已經晚了,因為下一秒,那個漂亮女士就已經怒氣沖沖地擠過人群,殺到吧臺邊上,然後惡狠狠地一拳揍在阿爾巴利諾臉上。

與此同時,赫斯塔爾正端起他的第三杯酒,頭也沒有擡一下。他得需要很多酒精才能度過這個夜晚。

“阿爾巴利諾·巴克斯!”那位女士尖叫道,聲音尖利得好像用指甲撓過玻璃,“你這個混蛋!!!”

所以,當奧爾加終于打完自己的電話、逃脫了編輯的催稿魔爪回到吧臺附近的時候,就看見了這樣一個場景:

赫斯塔爾紋絲不動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喝東西,他和阿爾巴利諾中間隔着的那個高腳凳就好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而阿爾巴利諾,維斯特蘭市法醫局的首席法醫官,鼻血長流,一邊用紙巾捂着鼻子一邊譴責地看着赫斯塔爾。

“你真是太幼稚了,你知道嗎?”他說。

“哇,”奧爾加感嘆道,“我錯過了什麽好事了嗎?”

赫斯塔爾涼飕飕地掃了她一眼:“沒什麽,除了阿爾巴利諾的女朋友剛才沖過來揍他——你要是進來早四分鐘,就能看見她被保安請出去那段了。”

“女朋友?那個褐色頭發的護士?”奧爾加回憶了兩秒鐘,顯然腦海裏閃過了一串各型各色的女性形象。

“那是上一個,現在這個是漂亮的黑皮膚美人兒,名叫莎拉;雖然我覺得現在這個也是過去式了。但,嚴格來說不是戀人——他們都不是戀人。”阿爾巴利諾小心翼翼地把紙巾從鼻子上挪開了一點,然後低低地嗷了一聲,又給按回去了。“在沒有下決心步入婚姻之前貿然發展那種親密關系是愚蠢的,我更願意稱之為‘關系穩定的床伴’。”

但是顯然那個紅裙子姑娘不會這麽想,畢竟阿爾巴利諾式的“關系穩定的床伴”除了共度夜晚之外,還包含些甜言蜜語和早餐午餐,他這種閃閃發光的迷人家夥願意給自己的伴侶提供的一切甜蜜的便利之處。

不幸的是,沒人會認為自己醒來之後看見的那個赤裸着上身在你家廚房裏給你煎蛋的男人僅僅是你的床伴。

奧爾加顯然很明白阿爾巴利諾的邏輯,以及那些姑娘小夥會因此産生什麽樣的誤解。她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好笑地打量着他:“但是我也跟你說過不要那麽頻繁地換床伴吧,我說過是吧?”

“這跟時間長短沒有什麽關系,反正我之前從沒給人留下過腳踩兩只船的印象。”阿爾巴利諾說,一邊狠狠地刮了赫斯塔爾一眼。

“你回憶一下你今天都對我說了什麽話,然後再發這種誓吧。”赫斯塔爾反唇相譏,顯然,三杯酒後他的話也稍微變多了。

“哈,要是你答應和我上床的話我會體面地先跟別人分開的,我甚至可以先做個艾滋病檢測再開始跟你約會。”阿爾巴利諾嗤笑了一聲,“阿瑪萊特先生,我是那種三次約會後再上床的傳統類型。”

奧爾加露出了一個簡直不知道要吐槽哪個部分的糾結表情。

“總之,奧爾加今天你讓赫斯塔爾結賬,我脆弱的心靈需要彌補。”阿爾巴利諾說,他除了鼻子流血之外顴骨下面也疼得要命,那姑娘下手還真重,明天那些位置可能都會青紫起來了。

奧爾加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我倒不覺得你有多傷心。”

“因為我們要學會盡量享受塵世的快樂,奧爾加。”阿爾巴利諾沉默了兩秒鐘,忽然說道,“況且,我總不是全無收獲。”

他把紙巾在掌心裏揉成一團,站起身來的時候抛給了赫斯塔爾一個促狹的笑意,他的顴骨現在就有些發紅,但是眼睛看上去還是出奇地亮。

赫斯塔爾嘆了一口氣,開始摸自己的信用卡。

第二天早晨,阿爾巴利諾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

這天是周六,他好歹不用上班,也沒有定鬧鐘。他搖搖晃晃地光着腳走去開門的時候,能看見外面是一片陰沉的、鉛灰色的天空。

維斯特蘭市的秋天永遠漫長而陰郁,一個月裏會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下雨,他拉開門的時候,十月初的陰涼的秋風從門口潛轉而入,夾雜着一些針一般涼而尖銳的雨絲打在他的身上。

而巴特·哈代面色陰沉地站在他家門口,把自己埋在喪禮似的黑色大衣裏面,身邊站着兩個身形緊繃的警員。

這三個人齊刷刷盯着他,就好像他是個怪物——或者,他以他深藏在心底的怪物形象出現在了他們面前——畫面未免有點詭異了。

“嗨,巴特,”阿爾巴利諾向着對方露出一個疲倦的微笑,這個時候他的顴骨已經完全腫起來了,随着他嘴角的每一次抽動而疼痛。“這麽早有什麽事嗎?”

哈代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兒,似乎在想要怎麽措辭,然後他好像放棄了,只是簡單地說:“有個人死了。”

他沒有再多說什麽,而是慢慢地伸出手去,把手裏的一張照片伸到了阿爾巴利諾的面前:那是一張常見的現場照片,畫面裏布滿了比例标尺和黃色的證物标志牌,如同他每一日在看的那樣。照片的背景顯然是肮髒的積水和灰色的小巷,潮濕陰冷,一派凄涼的場景。

照片中間是躺着的一位女性,面部腫脹,頭發蓬亂,青紫的面頰和開裂的嘴唇構成了一副可怕的畫面。她顯然已經死了,而且死之前遭受了一番可怕的毆打。

她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刀,閃閃發光的刀刃直立于很多道淩亂的、血肉模糊的創口之間,鮮血浸透了那件紅色的長裙。

在已經凝固的深色鮮血之中,她的胸口綻開的血肉之中,躺着小小一束翠綠色的薄荷葉。

“……莎拉。”阿爾巴利諾喃喃地說道,終于皺起眉頭來。

“今早我們接到報警,在你們常去的那家酒吧的後巷裏發現了一具屍體。而,阿爾,我不知道怎麽回事但是——”哈代警官幹澀地吞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那把刀上有一個你的指紋。”

阿爾巴利諾愣了兩秒鐘,不知道怎麽,他忽然有些想要微笑。但是看着哈代那副天都要塌了的表情,他并沒有殘忍地說出來。

“既然這樣,”他沉吟道,“我覺得我需要一個律師。”

注:

[1]對,Glory hole就是赫斯塔爾點的那款酒的名字——“老子要辭職”酒吧的某種獨家雞尾酒,基酒是(“過多且度數過高的”)俄羅斯伏特加。

[2]“創造者所尋找的是同伴,不是死屍,也不是羊群,不是信徒,創造者所尋找的是共同創造者,他們要把新的價值寫在新的碑上。”

“除非你能夠享受這一刻、此時此地,否則你就永遠無法在任何地方享受任何事情,因為下一刻将會由這一刻出生。”

以上這兩句都出自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3]明塔:

哭河之神科庫托斯的女兒,原是一位水澤仙女。明塔是冥王哈迪斯身邊的情人,她自認空缺的冥後之位最終會落在自己手裏。

然而哈迪斯卻從埃特那山娶回冥後珀耳塞福涅為妻,并宣布立為冥後。明塔嫉妒不已,便到處傳揚說自己遠比珀耳塞福涅美麗高貴,并且哈迪斯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

憤怒的珀耳塞福涅将明塔瘋狂的踩成塵土,為了紀念自己的情人,哈迪斯讓明塔的骨灰中長出了薄荷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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