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03

以撒的祭壇 03

“……就算是貝特斯不在也能看出來,”奧爾加環顧四周,低聲說道,“這裏發生了打鬥。”

他們站在哈代家的客廳中央,面前是一片狼藉:被打碎的玻璃花瓶、從原位上撕扯開來的地毯和翻倒的椅子;陽光從敞開的門口斜斜照射進來,給整個場景增添了幾分詭谲的氣氛。而聯系他們的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就站在桌邊,緊皺着眉頭、略顯惱怒,就是堅決不看阿爾巴利諾。

而阿爾巴利諾就好像沒注意到對方微微的不自然一樣,他掃了赫斯塔爾,跟沒事人一樣說:“我以為你會報警。”

“你們可以看看這部筆記本電腦,我來的時候屋子裏一片漆黑,只有它是開着的,”赫斯塔爾指了指桌子上的電腦,被設置成常亮的屏幕散發着慘白的光芒,“我認為看了這上面的內容之後還去報警不是個好主意。”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微妙地從阿爾巴利諾的肩膀上越過去,看向了奧爾加。等奧爾加和亨特過來的時候,他從善如流地往邊上退了一步,把位置讓了出來。

奧爾加探過頭去,看見電腦上是個打開的文檔,上面寫着些字:

尊敬的哈代警官:

我猜您在回到您的家之前,已經去了一趟您女兒的學校,那您就應該已經知道可愛的小克萊拉身上發生了什麽——同理,既然如此,您就應該能很容易地猜到您妻子身上發生了什麽。

在經歷這些事之後,您肯定會問這樣的問題:“你是誰?”

而我很确定您肯定聽說過我的名字,有些人叫我“家庭劊子手”,而其他人叫我“滅門屠夫”,這兩個稱呼我都不太喜歡,卻能言簡意赅地說明您将面對的這場游戲的本質。

自然,您的妻子和女兒都在我的手上,我把您的妻子置于高空之中,就好像古代的水手們讓給船只帶來厄運的女人們跳下木板一樣,我将會讓她的軀體自高空中落下、親吻大地;而您的女兒則呆在一個黑暗的小房間裏,一罐煤氣在緩慢地放氣……我簡單地估算了時間,您需要在中午十二點之前找到她們,否則她們都會死。

這是個很簡單的游戲,沒有什麽複雜的規則——尋找吧,動用你手上的資源吧。但是小心,不要讓你的警察同僚們知道這件事,否則游戲結束得會比你想得快得多。

您忠實的朋友

2017年2月3日

另:我另附了一條視頻鏈接,算是送給您的禮物,我猜您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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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受到了,”亨特粗聲嘟囔道,“寫這封信的人是個不得了的自大狂。”

“因為寫信的人威脅說不要叫警察,我剛才打哈代警官的電話又打不通,所以才聯系你們的。”赫斯塔爾在後面冷冰冰地補充道。

“确切的說,”阿爾巴利諾瞥了他一眼,赫斯塔爾确定這混蛋的眼中有些促狹的笑意,“是你聯系我了。”

赫斯塔爾白了他一眼。

“所以說顯然那個混蛋确實綁架了克萊拉和華莉絲,而且還把她們置于高空墜亡和中毒的險境裏,只是不知道現在巴特那邊是什麽情況。”阿爾巴利諾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說,他碰了碰握着電腦鼠标的奧爾加的肩膀,“奧爾加,看看他給的那個鏈接。”

“正在呢。”奧爾加小聲回答,點擊了那個鏈接。

另外一個新的彈窗很快彈了出來,等到彈窗的畫面加載出來之後,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倒抽了一口氣:那像是個監控視頻的窗口,畫面輕微扭曲。畫面裏是個昏暗的小房間,有個看上去不超過十歲的小女孩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裏。

在畫面加載出來之後,小女孩忽然看向鏡頭的方向——赫斯塔爾不認為她那邊也能看見相應的畫面,很有可能是鏡頭閃爍的紅燈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跳了起來,奔向鏡頭的方向,開口的時候聲音裏滿滿都是哭腔。

“爸爸!”那孩子尖叫道,“爸爸是你回來了嗎!”

“天啊,”赫斯塔爾聽見阿爾巴利諾低聲說道,“克萊拉。”

數十分鐘之前——

巴特·哈代趕回家的時候,已經緊張到有點讓他感覺到惡心的程度。

因為他沒有樂觀到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偶然:他女兒從學校失蹤,而華莉絲又一直不接電話。實際上,他聽過不少關于警察的家人被壞人報複的故事,但是卻從未想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他的身上——因為雖然維斯特蘭市治安糟糕,但是他并不負責處理容易樹敵的黑幫事務,市裏的那兩個連環殺手又從不是會瘋狂地報複警察的類型……他對他當一個警察之後會發生的很多事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唯獨對這件事沒有做心理準備。

而他近乎是對的:門是虛掩着的。

哈代把門推開了,而死寂像是有實體一般令人窒息地壓下來,他的心髒在骨肉之下狂亂跳動,警察的經驗告訴他一片狼藉的室內發生過打鬥,如果他打開燈,說不定還能看見滴落在地上的血滴。

他不抱希望地呼喚着華莉絲的名字,聲音在空蕩蕩是室內回響,回聲像是猙獰的惡鬼般嘲笑着他——而室內有一束亮光,奄奄一息的魂靈般閃爍。

哈代看向亮起的電腦屏幕。

“克萊拉,”奧爾加确認麥克風的打開的,便直接向攝像的另一頭說道,赫斯塔爾第一次發現這個不好相處的側寫師真的能把聲音放得溫暖而輕柔,真是令人震驚。“是我。”

克萊拉顯然很熟悉奧爾加的聲音,她開口的時候真的開始哭了:“奧爾加!”

“噓,別哭。”奧爾加安撫她,“你爸爸跟你通話過是嗎?”

“是的,但是他走了……他讓我乖乖呆在這裏,他回去找我和媽媽。”克萊拉抽抽噎噎地回答。

“那警察挺能狠得下心,”亨特在奧爾加身後小聲說,“要是跟他女兒全程保持通話更容易被分心,為了救人的效率也得把她一個人留下,但是——”

“但是時間不夠了。”奧爾加伸手遮住了電腦的收音口,眉頭緊皺着轉過身來,“兇手說他計算了時間,克萊拉和華莉絲在中午十二點之前都會死,現在已經是……”

“差十分鐘十一點。”阿爾巴利諾低頭看了一下手表,然後告訴她。

亨特的眉頭緊鎖:“雖然那個滅門屠夫沒有直說,但是實際上就是在逼着你們的那個警察做選擇——你們有誰充滿信心地覺得一個警察不靠別人就能在一個多小時之內查出他的妻女被關在兩個什麽不同的地方、并且一一把她們救出來嗎?不能吧?兩個人他只能選一條線查,如果運氣不好,他兩個人都會失去。”

“沒關系,我們可以幫他。”阿爾巴利諾聲音輕快地說道。

亨特轉過頭盯着他,像是盯着獵物的鷹隼。

“那個連環殺手不是說讓巴特‘不要告訴別的警察’嗎?恕我直言,咱們中間可沒有一個人是警察。”阿爾巴利諾聳聳肩,“克萊拉和華莉絲都不會有事的——但是前提是咱們最好先聯系上巴特,雖然我覺得他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接電話的。”

“阿爾說的對,”奧爾加說道,“你們三個不如留在這裏,安慰下克萊拉,順便看看能不能從屋裏找到點證據,我回去找巴特。我猜他可能是回警局了,雖然他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但是在警局的話總能動用手頭上的資源查查監控什麽的。”

如果哈代真的回警局了的話,回去的路上可能正好跟接到赫斯塔爾的電話而前往哈代家中的他們擦肩而過了,有的時候事情就是這樣巧到令人深感無奈。

阿爾巴利諾點點頭,奧爾加沖着他們簡單地颔首,安慰了克萊拉幾句,然後轉頭大步離開屋子。

但是克萊拉顯然并沒有真的被安慰道,視頻裏依然盡職盡責地穿出她失真的嗚咽聲;與此同時,阿爾巴利諾走向赫斯塔爾,輕輕地碰了碰對方的手腕。

赫斯塔爾瞪着他。

“去,”阿爾巴利諾催促道,“去跟小姑娘聊聊。”

“我根本不認識她。”赫斯塔爾嘶嘶地低聲說。

“你覺得這位賞金獵人像是能安慰十歲的小姑娘的人嗎?”阿爾巴利諾啧了一聲,并且完全無視了亨特瞪向他的目光,“只有你能幹這事了——不知道為什麽,克萊拉一直有點怕我,從小就這樣,巴特覺得是因為我是個法醫、每天跟屍體打交道是緣故。”

赫斯塔爾任命地嘆了一口氣,準備向電腦的方向走過去,在他與阿爾巴利諾擦肩而過之前微微地停頓了一下,用低到只有他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那可能只是因為她擁有面對危險時的敏銳本能。”

阿爾巴利諾向着他露出一個不太讨喜的、隐秘的笑容。

從弗吉尼亞州到維斯特蘭的航班,所花費的時間不足八十分鐘。

他們在去機場的路上就聯系了維斯特蘭的警方,通知WLPD有個可能是“滅門屠夫”的嫌疑人在維斯特蘭,如果FBI想要介入這個案件的話,最好在飛機在維斯特蘭機場降落之前把手續走完。

和拉瓦薩·麥卡德合作過的哈代警官恰巧出于什麽原因不在警局,于是案子被交給了一位姓布爾的警官。

當飛機飛翔在無垠的藍天之上、機翼在天空上留下長長的尾跡的時候,麥卡德坐在機艙裏翻着之前的案卷,當然還有那個奧瑞恩·亨特的資料:這個人可能是個無業游民,看上去是個粗魯而脾氣暴躁的中年男人,還有幾次在酒吧裏打架和擾亂警方執法的不良記錄,除此之外,沒有什麽特別不對的地方。

但是麥卡德覺得哪裏都不太對,不如說,這個亨特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連環殺手。

——事後麥卡德會知道,約翰·加西亞在亨特的事情上判斷失誤近乎是情有可原的:

因為在有些州賞金獵人需要獲得執業許可,而在其他一些州成為賞金獵人則只需要在有關部門登記即可。在維斯特蘭,只要在當地警局進行登記就可以成為合法的賞金獵人,但WLPD的賞金獵人名單自然又沒有共享到網絡……

總而言之,在跟當地警方會晤之前,他們沒人知道亨特是個賞金獵人,他們的部門又不跟棄保潛逃犯打交道,當然也沒人聽過奧瑞恩·亨特的大名。

這也就導致了現在麥卡德對着亨特的資料大皺眉頭:因為這家夥怎麽看都不特別符合他們對“滅門屠夫”的側寫,這人甚至比麥卡德的側寫要老了二三十歲。當然了,側寫永遠只是為偵查提供方向的,而不是一個定論,側寫總會出錯,超出他們預想的兇手總會出現……但是離譜到這份上還是很令人感覺驚訝。

但,如果奧瑞恩·亨特不是兇手的話,又為什麽會那麽恰巧地在特定的時間出現在特定的地點呢?

當然,如果他真的是罪犯就更奇怪了,麥卡德在這個人的資料裏找到了一些他的醫療記錄:這個人在五年前因為腿部粉碎性骨折入院治療,治療不算非常成功,最後在腿骨上留下了兩枚這輩子可能都再也取不出來的鋼釘。麥卡德估計這個人的得拄拐杖的,而一個拄着拐杖的人真的能輕而易舉地控制之前那些案子裏的全家人嗎?麥卡德懷疑就算是他手裏拿着一把槍也做不到這一點。

他坐在窗邊陷入沉思,直到最後加西亞打斷了他。加西亞之前一直在用筆記本電腦,可能是在網上和WLPD的人溝通,現在他走到麥卡德面前,臉色不太好。

“WLPD的人查了那個奧瑞恩·亨特的信用卡,發現他最後一次消費是在今天上午十點左右,他在維斯特蘭州立大學對面的便利店買了一包香煙。”加西亞彙報道,“然後他們聯系大學的安保人員查了監控錄像,在附近的停車場發現了亨特的蹤跡——他在停車場上了一輛車,車子不知道開到什麽地方去了。”

“然後呢?”麥卡德困惑地問道,實際上能找到時間這麽近的蹤跡就已經算是很進展順利了,麥卡德不知道為什麽加西亞顯得這麽憂心忡忡。

加西亞的嘴唇皺了起來,顯然是回想起了一些他在BAU工作的時候聽到的不好的傳聞。

他說:“那輛車屬于奧爾加·莫洛澤。”

亨特去檢查整棟房子了,剩下兩個人都聽見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越走越遠。赫斯塔爾守在電腦前,他這天第一次感覺到有些手足無措,因為如果一定要說他不擅長什麽事情,可能就是些跟孩子沾邊的事——比如說生孩子、接生孩子、還有讓哭哭啼啼的孩子冷靜下來。

但是奧爾加走了之後,克萊拉咬着嘴唇努力使自己安靜下來了,雖然依然顯得可憐兮兮的,但是她甚至在和赫斯塔爾的對話開始之後問了他的名字,然後開始抽抽噎噎地叫他“阿瑪萊特先生”。

然後,盡她所能地,她開始描述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不應該在中途離開學校的,我們老師之前說過不讓我們那麽做。”她吸着鼻子小聲說,“……但是我只是想去買一點紙和畫筆,今天早上媽媽不舒服,所以爸爸給我做的早飯,結果把吐司烤糊了……耽誤了時間,我就把帶紙的事情忘記了……我本來想我一下就回去,但是有個人從邊上的小巷裏沖出來一下子抓住我,把我拖進小巷、塞進車子的後備箱裏——”

阿爾巴利諾回憶着奧爾加當時指出的二號嫌疑人:一個名叫傑羅姆·麥克亞當的男人,那個人的面容在他的記憶裏晦暗地浮動。

“黑發,個子很高,”阿爾巴利諾說,“皮膚黝黑,眼睛也是黑色的?”

“我記不清楚了,可能是吧。”克萊拉小聲說道,可能阿爾巴利諾說得沒錯,在克萊拉聽見他的聲音之後,不知道怎麽連說話聲都降低了很多。

“你要是真的讓她感覺到緊張,就別說話了。”赫斯塔爾皺着眉頭對他說。

“你對這件事還是挺上心的。”阿爾巴利諾忽然說,赫斯塔爾清晰地看見,那雙色彩鮮豔的眼睛裏有隐匿着的笑意在閃動,“我之前其實真的以為,你遇見這樣的事情,會——怎麽說呢,假裝什麽也沒看見似的走出去,我以為你不會在乎,因為這畢竟和你無關。”

赫斯塔爾再次用手壓住了筆記本電腦的收音口,沒讓那小姑娘聽見什麽不該聽見的話。他仔細的聽了聽,能聽見亨特在二樓一瘸一拐地走着,離他們很遠。

于是他簡單地回答:“并非完全無關,那個犯罪嫌疑人綁架了我負責的案子的檢察官。”

“那樣檢察官甚至有可能缺席庭審,”阿爾巴利諾微笑着說,“我以為這對你有利。”

“那可不是一場公平的競争。”赫斯塔爾不甚贊同地搖搖頭,他的目光在阿爾巴利諾的面孔上面盤旋,就好像希望透過這紋絲不動的面具窺見什麽真相,然後他忽然開口說:“而我以為你也不會在乎。”

“為什麽不在乎呢?哈代警官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他也是個好人。”阿爾巴利諾回答,他的睫毛優美地下垂,那種神情盡可稱之為憐憫。雖然他顯然沒立場談及對“好人”的敬佩,這話聽上去甚至挺諷刺的。

他沉默了兩秒鐘,就仿佛享受着這種安靜。

“赫斯塔爾,”片刻之後,阿爾巴利諾繼續說, “可以預見,巴特有一天必然會變成我的敵人,但也不意味着在這種情況下我就不會幫他。我承認我對某些事情的感受可能跟常人不盡相同——但是不相同的感受不一定就必須産生完全不同的結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哈代敲打鍵盤的時候手指都是顫抖的。

他調出了他家門口那條街的監控攝像,卻絕望地發現自己完全無法集中精力——畫質有些模糊的畫面錄下的車水馬龍的畫面,全在他眼中融化成一團。

他的心跳迅疾,呼吸無序,其間布爾警官來了一趟,提到些有關匡提科的話,對方的聲音困惑,他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最後對方來了又走廊,而哈代只感覺到自己的眼眶熱辣辣的疼。

他明白那個殺手溢于言表的暗示:多殘忍啊,就算是他拼盡全力,也可能只能從他的妻女之中救下來一個,只可能有一個,甚至一個都沒有。時間永遠不夠,每分每秒都在流逝,他的小女兒正在一個小房間裏逐漸窒息致死,而她的哭聲還缭繞在他的耳邊——

一輛輛車從監控錄像中飛馳而過,快進的時間線迅疾地往後流逝,哈代覺得自己什麽可疑的人都沒看到,又時時刻刻擔心自己已經把兇手漏過去了。

然後——

然後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量有點出乎他的預料,讓他感覺到了一陣疼痛。

哈代差點跟被紮了一樣跳起來,他猛然轉過頭,力大到差點扭着脖子。而奧爾加·莫洛澤正站在他身邊緊盯着他,眼神就好像熊熊燃燒的冷火。

“我知道了。”奧爾加言簡意赅地說道。

哈代幾乎跟被抽空了力氣一樣癱軟下去。

他有點想要問什麽,但是那些話語全哽在他的喉嚨裏,硬塊似的無法吐出來。奧爾加向着他輕飄飄地點點頭,嘴唇近乎扭曲出一個冷笑。

“讓我引述一下他的話,他說,‘動用你手上的資源吧’。”這個人——前任FBI,維斯特蘭州立大學的犯罪心理學教授,行為分析部近十年之內最優秀的側寫師——聲音平緩地敘述道,“巴特,以防你忘了,我就是你的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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