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06

以撒的祭壇 06

約翰·加西亞是同SWAT的成員們一同趕往現場的。

他不得不承認,他真正報名參加FBI學院的篩選之前其實看過相當的、充滿幻想性的虛構情節的影視作品——從BAU成員真的會拿着槍帥氣地逮捕嫌疑人的《犯罪心理》到尚未畢業的學員也能破獲奇案的《沉默的羔羊》。

總之,這樣的影視作品帶給了觀衆相當的錯覺:即,FBI成員都是那種能面對着那種莫名其妙憑空出現在海灘上的三米高屍體圖騰柱還能面不改色地勘察現場的家夥。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或者不如這樣說:開膛手傑克、黑色大麗花和黃道十二宮殺手這樣的案子之所以人盡皆知,本質上就是因為它們是殘忍而又詭谲的懸案,而所謂的“殘忍而詭谲”也只不過是指兇手們會割取女性器官、把受害人肢解然後割開嘴角或用密碼給警方寫信而已。

一個側寫師大半輩子打交道的案件其實通常是走投無路的綁架案,一系列殘忍的夜盜殺人案,或者是奸殺受害者的連環殺手。大部分罪犯犯案純然出于難以抑制的低級欲望,連“滅門屠夫”的表現形式都已屬罕見,維斯特蘭鋼琴師的邏輯正常人還尚可理解,禮拜日園丁這種連環殺手出現的幾率簡直差不多同等于小行星撞擊地球。

那麽毫無疑問,維斯特蘭是個被小行星選中的城市。

正是因為如此,加西亞前往目擊到奧瑞恩·亨特的地點的途中興奮難耐:他的同事們有的一輩子都參與不了一次抓捕這種量級的連環殺手的行動,更不用說亨特的線索基本上是他從錄像堆裏篩選出來的。

他在汽車後座上坐立難安,結果才剛開車到第十五大道的路口,就聽見遠處傳來轟的一聲巨響。道路更前方的某處黑煙滾滾升起,在正午時分的街道上投下一道奪目的陰影,那裏顯然發生了爆炸。

又過了好幾分鐘車子才得以擠過由于驚慌而亂成一鍋粥的街道,這倒不奇怪,畢竟911留給人們的陰影至今沒有消散。但是加西亞總覺得剛剛收到消息說老亨特在這裏,這裏就發生了爆炸,總不可能是個巧合——但滅門屠夫也沒犯過大量運用爆炸物的案子啊?

他一頭霧水,而車子剛在路邊停好,他就一眼看見了那棟白色外牆已經被熏得焦黑的屋子。房屋的不遠處已經圍了一小撮圍觀的人群,消防車的鳴笛聲遠遠地傳來,而就在這個時候,那棟剛剛發生了爆炸的房屋的大門被砰的撞開了,幾個人跌跌撞撞從裏面沖了出來。

那之中有幾張熟悉的面孔:他們的犯罪嫌疑人奧瑞恩·亨特,還有之前因為鬧得沸沸揚揚的鮑勃·蘭登案以及之後的鋼琴師強奸案上過一段時間報紙的阿爾巴利諾·巴克斯——WLPD雖然從未透露過那一案的受害者是誰,但是也不妨礙媒體把後者的照片放在報紙上——還有一個加西亞沒見過的男人,那個人的懷裏抱着一個小女孩。

總而言之,我們要進一步強調:這幾個人身上帶血,從一棟莫名發生爆炸的房屋裏沖出來,其中還有一個被懷疑是滅門屠夫的犯罪嫌疑人。所以,如果SWAT的成員們選擇立馬跳下車逼近這幾個可疑人士,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不許動!跪下!雙手舉過頭頂!”

不确定這幾位是否知道他們一出門就被當成了恐怖分子,奧瑞恩·亨特拖着他那條并不靈便的腿跪下的時候發出了一連串咒罵,然後就被沖過去的SWAT按了個結實。

而巴克斯醫生的肩膀上有一大片血跡,他甚至在這種情況下還有空懶洋洋的喊道:“我們需要一輛救護車!”

而那個加西亞不認識的男人則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小女孩放在地面上,然後轉向亨特,用可怕的語氣問道:“你是在我的車頂上放了一包凍豌豆嗎?”

數分鐘之前——

阿爾巴利諾不禁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被變态殺人狂堵在一個小屋裏的次數有點過多了。

他的耳朵還是嗡嗡作響,但是好歹開始能聽見一點點聲音,即那個傑羅姆·麥克亞當的大聲質問,這位和大部分自信心過于旺盛的連環殺手一樣,完全不能接受被他差點炸飛的人并不是巴特·哈代的事實。

“所以說,”阿爾巴利諾懶洋洋地打斷他,畢竟一個人實在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你到底是什麽人我的計劃不可能出錯”這種沒營養的對話上,他還不如再想辦法拖延點時間,“你為什麽會選中哈代警官?”

而就如同世界上大部分反派一樣,這位也顯然很願意向他的受害人解釋一下他的邪惡計劃的前因後果。是真的,這些人平常都不看動作片的嗎?那些話痨反派死得多慘啊。

“我在住在一座小學對面的旅館裏,想要從那個學校裏挑一個合适的受害人。”麥克亞當嘶嘶地說道,他神情可怖,眼中滿是血絲,“我假扮成維修工人混進了他們學校,看見了他們正在舉辦畫展——”

阿爾巴利諾差不多知道前因後果了,因為巴特·哈代真的是那種會用手機拍下女兒的彩筆畫然後美滋滋地向他身邊的每一個人炫耀的人:克萊拉畫了幅“我的爸爸媽媽和我”類似題材的畫,在學校拿了個獎。

估計沒人能想到一副彩筆畫能導致什麽樣的後果,這正是命運的不可捉摸之處。赫斯塔爾抱着克萊拉,肩膀緊繃,他那把刀在爆炸的時候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而阿爾巴利諾則盡量把身形隐藏他身後,試圖用不太牽扯得到那片傷口的情況下去摸放在腋下槍套裏的那把槍——這行動也進行得不太順暢。

更糟糕的是,顯然麥克亞當的演講已經接近尾聲,他手裏那把槍的槍管又往前湊了湊,幾乎抵上了赫斯塔爾的眉心。赫斯塔爾近乎是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脊背碰上了阿爾巴利諾的手背。

“雖然這不是我預想中的狀況,”麥克亞當宣布道,“但是你們幾個也別想活着——”

他的話沒能說完。

一截白亮的利刃從他的胸口裏鑽出來,帶出一連串豔紅的鮮血。也就是在這一刻,阿爾巴利諾眼疾手快地撲過去,越過赫斯塔爾的肩膀抓住麥克亞當的肩膀,因為肩部的疼痛而忍住一聲痛哼。然後他用力一擰,手槍就咣的一聲落到了落滿焦黑煙塵的地板上面。

然後那截利刃利落地抽了出去,麥克亞當仿佛遲鈍地沒有感覺到疼痛,他顫抖着摸了一把胸口,當然摸到了一手的鮮血,然後就這樣慢慢地、苦痛地跪倒了下去。奧瑞恩·亨特就站在他身後,手握利刃,刀柄分明是他那把拐杖的把手。

“我第一次見到真的有人把刀藏在手杖裏,”阿爾巴利諾真心誠意地對他說,“你是活在十九世紀題材的電影裏嗎?”

“這種戲劇性救了你的小命,年輕人。”老亨特沒好氣地回答,然後他轉向赫斯塔爾,遲疑地掃了一眼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麥克亞當,問道:“……呃,律師,這算正當防衛,是吧?”

赫斯塔爾真的不是很想理他們。

現在。

第十五大道上亂成了一鍋粥:一輛消防車顯眼地停在路邊,全副武裝地消防員們緊張地在屋裏進進出出。一輛救護車拉走了麥克亞當,另一輛救護車拉走了克萊拉,在那之前,阿爾巴利諾在一群SWAT的虎視眈眈之下把克萊拉擺成了側卧姿勢,然後用那袋包在舊毛巾裏的凍豌豆敷在克萊拉的額頭——據他所說是為了減輕腦水腫——總之,急救的姿勢相當娴熟。

好在現在誤會已經澄清,那個FBI的年輕人站在SWAT的車旁邊,要多尴尬又多尴尬地給他的上司打電話,老亨特跟趾高氣揚的花孔雀似的一瘸一拐地在他身邊晃悠。而阿爾巴利諾則終于得以坐在最後一輛救護車後面,讓一個急救醫生給他處理肩膀上的燒傷。

“你很幸運,燒傷并不嚴重,”那位聲音溫柔的女醫生說道,一邊說一遍手勁奇大地把阿爾巴利諾按在原地,用涼水沖洗傷口、然後給那片傷口上塗碘伏,完全無視了她的病人被疼得龇牙咧嘴。“我會把傷口包紮好,出于保險起見還要給你打一針破傷風,然後就沒事了。”

——不,事情還完全沒到“沒事”的地步。

因為一方面,他們不知道哈代和華莉絲那邊怎麽樣了,赫斯塔爾給他打電話完全沒人接,所以只能把克萊拉暫時脫險的消息用短信發給了他。另一方面,赫斯塔爾正打量着阿爾巴利諾,目光就如同剔骨的刀。

那個急救醫生給阿爾巴利諾處理完了傷口、打了針,然後就離開了——一個鄰居找她,說是爆炸的時候震碎了他家玻璃,玻璃片割傷了一個小孩,想請她看看用不用包紮——阿爾巴利諾的目光追随着那個女醫生的背影直到她在街道上消失,然後目光才轉回赫斯塔爾身上。

他的目光不知怎麽看上去還是懶洋洋的,開口說話的時候語氣也不鹹不淡,他簡單地說:“你問吧。”

作為那麽喜歡繞着圈子說話的家夥,阿爾巴利諾會選擇這種單刀直入的開頭還是挺令人震驚的。赫斯塔爾盯着對方嘴角那個輕柔的笑意,阿爾巴利諾上身赤裸着,肩膀上裹着紗布,胸腹全都是細長的傷疤,也只剛剛從那種令人不舒服的嫩紅色逐漸褪色。

他的手指上尚且有對方的鮮血在慢慢幹涸。

赫斯塔爾想了想,幹脆直接問了:“你為什麽要做這些?”

“我記得我今天早些時候給過你一個理由了,”阿爾巴利諾向着他輕輕地眨眨眼睛,“那還不夠嗎?”

“你是指‘哈代警官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那句嗎?這句話或許不假,但是為了這個理由拼死拼活地去救他的孩子?你以為我真的會相信嗎?”赫斯塔爾咄咄逼人地反問。

阿爾巴利諾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

“傑羅姆·麥克亞當喜歡逼迫他的受害者在孩子和伴侶中做出選擇,以此令對方陷入道德上的困境,但是在對方做出選擇之後,他還是會殺死所有人,因此做出選擇這個行為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的。”阿爾巴利諾輕聲說道,“我一點也不懷疑他這樣的連環殺手其實有點上帝情結,而——你肯定聽說過亞伯拉罕用獨子獻祭上帝的故事,對吧?”

赫斯塔爾看着對方,沒有吭聲:阿爾巴利諾肯定知道他必然聽說過那個故事,鑒于他曾經在教堂裏花費過那麽多的時間。

阿爾巴利諾就繼續說下去:“上帝命令亞伯拉罕把他的獨子以撒獻為燔祭,亞伯拉罕雖然痛苦,但是依然照做了;在以撒将被獻祭的最後一刻,上帝又阻止了亞伯拉罕這樣做。從神學的角度來講,這是對亞伯拉罕個人信仰的一場測試:他深信上帝全知全能,而人類的理智并不足以理解上帝的意志;所以,盡管上帝的命令使他陷入道德的悖論中,甚至他并不知道為什麽上帝會讓他犧牲自己的兒子,但他還是會無條件地服從——因為,他并不是為了上帝許諾給他的財富和國度而信仰祂,而是因為神本質上是值得服從的。正如索倫克爾凱郭爾所說,‘上帝的意志必須是任何人的最終目的’。”

赫斯塔爾皺起眉頭來,說道:“阿爾巴利諾——”

“所以,”阿爾巴利諾對着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如果我對你說,我也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但是我确實是在我的缪斯女神的指引下這樣做的,你會打我嗎?”

……赫斯塔爾沉默了兩秒鐘,然後用自己的行動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一拳搗在了阿爾巴利諾的小腹上。

阿爾巴利諾誇張地嗷了一聲,蝦米似的蜷縮了起來,這樣一來,就自然而然地把額頭靠在了赫斯塔爾的肩膀上。赫斯塔爾壓抑着嘆氣和抄起西裝內袋裏那把刀捅阿爾巴利諾的脊背的沖動,伸出一只手去摸對方卷曲的發尾。

摸了兩下,他又覺得對方這樣赤裸着上身坐在二月份的寒風裏還是有點太過分了,于是伸手去撈起放在救護車裏的那條橘黃色的毯子,披在了阿爾巴利諾的肩膀上。

阿爾巴利諾悶頭說道:“……你不生氣啦?”

他錯誤地選擇了一種假裝自己只有八歲的無辜語氣,這讓赫斯塔爾格外想揍他、或者把他裝在紙箱裏放在福利院門口。他對着對方假惺惺地呲出一個冷笑,說:“完全沒有。”

阿爾巴利諾安靜了一小會兒,然後繼續說道:“克萊拉的下場如何對我沒有任何意義,巴特雖然熱愛家庭,但是也絕不會因為重大打擊而放棄他的工作。他會非常痛苦,但是他會熬過去的——我做這件事是因為,我知道無論你的外在表現如何,其實你心裏還是很喜愛這種完滿的家庭狀态。”

赫斯塔爾謹慎地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問:“你是因為你真的是這樣想的才這麽說的,還是因為你估計我會喜歡聽這樣的話?”

阿爾巴利諾笑眯眯地看着他,反問道:“哪種真相會讓你感覺更危險一點兒?”

“不分伯仲。”赫斯塔爾向着他露出一個冷笑來。

阿爾巴利諾哈了一聲。

“那就過來親吻我吧,”然後他十分愉快地回答,“這是一勞永逸的方法:擁抱危險的本源。”

無論晝夜,醫院永遠是個繁忙的場所,急診室門口擠滿了憂心忡忡的家屬。阿爾巴利諾在醫院當病理醫生的時候見過太多這樣的場景,他沒太想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其中一員。

巴特·哈代焦躁不安地站在手術室門口,一只手緊緊地環着自己妻子的肩膀;華莉絲雖然臉色蒼白,但是還是堅強地站着。此時此刻,他們的女兒也正躺在病床上:一氧化碳中度中毒造成了一些尚可挽回的糟糕後果,高壓氧倉治療和服用藥物可以在一個月之內令她康複,不會留下什麽糟糕的後遺症。

但是其他人或許就不是那麽幸運了。

站在手術室門口的是奧爾加的主治醫師,他的面色平靜,顯然是見慣了生離死別,現在這樣的小場面更不可能令他動容。

他冷靜地向着站在走廊裏的人們解釋道:“她墜樓的時候撞上了很多根腳手架的鋼筋,一方面,我得承認這确實起到了一個緩沖作用,但是另一方面,這給她的骨頭帶來了不可逆轉的傷痕——她應該是腿撞在了那些鋼筋上面,這很幸運,如果是她的脊背撞上了那些鋼筋,現在她已經癱瘓了。但是,現在她的兩條腿都是粉碎性骨折,其中左腿的骨折尤其嚴重:通俗地說,那些骨頭碎得太厲害,用鋼釘或者鋼板都沒法固定,而且其中一處開放性骨折的傷口已經有感染的跡象了。”

哈代幹澀地吞咽了一下,問道:“……所以?”

“我們會從膝蓋以下給左腿截肢,大腿的幾處骨折還可以試着挽救,小腿的骨頭不可能修複了,這麽做也是為了避免更嚴重的感染。”醫生說,低頭看了看他手中的記事板,“另外右腿情況也不太好,我們會在這些天觀察一下,如果情況繼續惡化右腿也必須截肢,但是現在一次做兩條腿的截肢手術的話,她的身體恐怕支撐不了的。”

華莉絲毫無疑問地在顫抖,阿爾巴利諾瞄了站在他身邊的赫斯塔爾一眼,對方的嘴唇緊抿着,面色冰冷。話又說回來,他一直不知道赫斯塔爾對奧爾加的态度到底是怎樣的——他本不應該跟一個側寫師成為“朋友”,這樣說太諷刺了,不是嗎?

“另外,還有另外一個消息必須得通知你們。”結果這顯然還沒完,醫生繼續說下去,“警官,您說她向下墜落一些樓層之後,衣物挂在了突出的腳手架上,是嗎?”

哈代的臉色發白,顯然是很不願意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他無助地比了個手勢,答道:“是的,是她的圍巾……但是那幾乎讓她窒息了,我救下她的時候她沒有在呼吸,是我給她做了人工呼吸。”

“您做得很對。”醫生點點頭,繼續說,“在通常情況下,在墜落過程中被一根繩子類的東西忽然勒住……很可能會直接拉斷病人的脊椎,但是她的脊椎和脊髓都沒有受損,我想這還是要歸功于之前障礙物起到的緩沖作用。但是顯然她被挂住之後布料嚴重地壓迫了頸部血管和呼吸道。”

阿爾巴利諾忽然意識到對方其實是在說什麽了,他終于皺起眉頭來,問:“她的腦電圖查出了問題?”

“波形散雜。”那醫生點點頭,“雖然做出這樣的判斷需要非常謹慎,我們可能需要花費數周反複複診才能得出結論,但是我有義務提醒諸位最糟糕的可能性——且不說病人的腿,我現在懷疑她正處于一種深度的、病理性的意識障礙中。”

他頓了頓,掃視過站在走廊上的其他人。

“——也就是植物人。”

WLPD的咖啡非常難喝,而事實證明,醫院的咖啡也沒有好喝到哪去。

拉瓦薩·麥卡德站在一臺投幣式的咖啡機前面,試圖從兜裏搜刮出一個鋼镚。但是不知道是他沒有随身帶零錢的習慣還是他運氣太差,他什麽也沒有找到。

然後,一只手就突兀地出現在他面前,掌心裏躺着一枚硬幣,上面喬治·華盛頓的頭像閃閃發光。

麥卡德默默地吃了一驚,但是他擡起頭來的時候,臉上可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他看向笑眯眯地靠在嗡嗡運轉的機器上的那個人——正是阿爾巴利諾·巴克斯。

“你怎麽沒有去等候室?還是說你打算過來看一眼馬上就走?”阿爾巴利諾問道。

“我懷疑現在的哈代警官可能不會很想見到我,”麥卡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承認道,“他會認為莫洛澤出事是我的責任,我猜他因此會很憤怒。”

阿爾巴利諾眨了眨眼睛:“那是嗎?”

“我因為不完全的信息作出了錯誤的判斷,從某種意義上說确實幹擾了你們的營救任務,使他的妻子和女兒陷于險境,這點我沒有不承認的必要。”麥卡德輕微地點了一下頭,聲音很平板,“但是因為我的判斷錯誤導致的一系列拖延和莫洛澤的墜樓之間沒有必然因果關系。”

“非常理智的判斷,”阿爾巴利諾哈了一聲,“但也同樣很沒有人情味——我明白你為什麽不進去了。”

“就像法律。”麥卡德繼續用那種并不透露什麽感情的語氣說。

“你就是這樣判斷一切事物的嗎?就好像那種老套的電車難題,不管誰為什麽會出現在軌道上,純屬是那邊能救下來的人少就讓火車去壓哪邊?”阿爾巴利諾問,他嘴角長久地挂着的那個笑容細看冷漠而虛浮,令人感覺到有些不安。

麥卡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抛開人可能會陷入的道德困境不談,這樣有什麽不對嗎?”

“如果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事情當然沒有什麽不對。但是你也知道,麥卡德探員,事情永遠不可能一直按照一個人的預計進行的。”阿爾巴利諾坦然地回答,“那就好像無論本應該有多少人死在羅博手下,布蘭卡·阿雷奧拉也确實殺了兩個本不該死的人。”

麥卡德的眉心極短地蹙了一下,然後他冷靜地問:“你這樣說是因為你真的在乎那兩個人的性命,還是因為你只是為了擠兌我?”

“我覺得你最想問的并不是這句話。”阿爾巴利諾搖搖頭。

“那麽,你為什麽要跟赫斯塔爾·阿瑪萊特在一起?我記得你上次還跟我說過你不喜歡他。”麥卡德就這樣直接問了,而他的下一句話則表明,他根本不是為了八卦才問這個問題的,“在艾略特·埃文斯的地下室裏,是你拿走了阿瑪萊特先生的那片碎瓷片嗎?”

阿爾巴利諾眨了眨眼睛,然後他臉上那個笑容更擴大了一些。

“我将引用我的憲法第五修正案權利,麥卡德探員。”他懶洋洋地回答道,“或許,你應該請控方證人出庭作證。”

麥卡德仔細地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短促地點點頭。

“我明白了。”他說。

然後他伸出手,從阿爾巴利諾手裏拿走了那枚硬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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