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情窦 他們的關系還未好到那個地步
第41章 情窦 他們的關系還未好到那個地步。……
明姝幾乎要将頭埋進手中, 她側頭去望,只見少年輕輕地蹙起眉,似乎也有點不知所措。
差一點就以為他是故意的!
蕭以琮在外面叫嚣, 明姝飛快思索對策, 然而她發現, 這件事她最好不要出面。
外面那群人,巴不得看到她出醜,更巴不得有機會挑到蕭以鳴的刺, 若是知道他們倆同乘馬車,又不知道會整出什麽禍端。
少女偏頭沉思, 眉頭緊鎖。蕭以鳴望着她,手指勾起簾子一角,輕咳了一聲:“今日身體不适。”
他的聲音忽然間帶着沙啞和柔弱,連明姝都不由得擡起眸子看他。
少年別過臉去, 神色輕描淡寫,藏在一邊的耳朵微微地泛起紅。
雖然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 但從沒被人這樣盯着。
蕭以鳴話音剛落,外面的人便竊竊私語起來, 似乎不相信蕭以鳴病得這麽巧。
“五殿下又生病了。病得如何, 嚴不嚴重?”
這話聽起來像是康寧的聲音, 明姝望着蕭以鳴,想看他的反應。
然而, 蕭以鳴的情緒太過內斂,壓根沒什麽反應, 甚至連眼睫都沒有眨一下。
明姝詫異,難道被心上人關心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康寧郡主說得是,不若我們盡盡同窗之誼, 随五殿下去醫館看一看?”
帶着打趣的語調傳來,明姝才聽出其中的戲谑,她不禁蹙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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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皇子,竟然連生病都要被人嘲笑。
少年神情淡淡,對這些事早習以為常。
明姝的心莫名被紮了一下。
少女鞋尖轉向,白裏透紅的手指幾乎要撩開簾子,身後的少年忽然再度出聲:“多謝。”
他咳了兩聲,弄得挺像一回事的。外面的人沒說話,他好一會兒才道:“車裏沒別人,你可以自己看。不過,小心過了病氣去。”
聞言,衆人紛紛遠離,不想染病。
蕭以琮踹了一腳先前回話的人:“你去看!”
五殿下常年各種不知名的病纏身,那小太監也不想沾了晦氣,便立即改口道:“好像是沒人,奴才聽錯了。”
見外頭沒什麽動靜了,蕭以鳴這才再開口,聲音也是沙啞的:“司辰,走吧。”
馬蹄踩在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少年望着明姝按在車簾上的手指,問:“你想替我出頭?”
他雖在疑問,卻并不相信明姝會這樣做。
明姝眸色暗了暗:“殿下是一朝皇子,他們怎可以對殿下這樣不敬。”
蕭以鳴眉尾輕挑,唇角含着笑意。明姝卻猛然明白,最初她總避着蕭以鳴,何嘗不是一種不敬。
少女立即別過臉去,翹起的長睫顯出好看的弧度。蕭以鳴淡然一笑,試圖緩和氣氛:“我不過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罷了,惹了我,也不會受到什麽懲罰。”
“可你——”
明姝氣憤地轉過臉來,語句戛然而止,差點将未來他會登基的事情脫口而出。
不過,就算不說,她也明白,蕭以鳴如今被欺負,未來肯定會伺機報複。
明姝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緩緩道:“他們有些人或許不是真心想欺負你,只是如果不欺負你,就可能被其他人孤立。”
她本不想替那些人說話,只是想到康寧郡主也在其中,被心上人數落,這滋味一定不好受。
雖然未來的他很可恨,但現在的蕭以鳴的确很可憐。
少年蕭以鳴感受到少女的關心,不禁揚起唇角。
不自量力的傻瓜。
明明自己也是被孤立的那一個,卻還想着安慰別人。少年蕭以鳴雖不贊同她的想法,但不打算打擊她,只是淡淡地回應:“或許吧。”
明姝聽出他語氣之中的勉強,不由得低下頭。他一定還記得她三番兩次拒絕他的事,說不定等着什麽時候,也會來報複她。
“先前,我并非有意對殿下不敬,只是——”
“這話你已經說過好幾遍。”蕭以鳴出聲打斷她,“我并未放在心上。”
未來的蕭以鳴還是很說話算數的一個人,得到這句承諾,明姝懸着的心才放下。
說話間,馬車突然停下,蕭以鳴掀簾擡眼:“京西客棧到了。”
明姝再沒留在這裏的理由,轉身下車。少年并未像上次那樣跟下來,只是靠在車窗邊,朝她點頭致意。
此刻的他,與未來的他身影重疊。少年人眸光中恍若有一汪深潭,不論什麽狂風暴雨,都不能攪動他內心的平靜。
明姝行禮告辭。
少女身影沒入人群,蕭以鳴視線追随,眸光中不帶任何情愫。
毋庸置疑,她是一個特別的人,但同樣也是明家握在手裏的資源。
可惜他沒有什麽要交換。
*
一彎新月挂在樹梢之上,灰黑色陰影交疊,深邃靜谧。
小言跟在明姝身後倉皇張望,抖着聲音問:“四小姐,您不害怕嗎?”
明姝心中異常平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死過一回。甚至她還出聲安慰道:“很快就到家了,不會有什麽的。”
這話剛說出來,巷子盡頭突然出現兩道晃動的人影,就在她家不遠處。明姝的心當即懸起,可還故作平靜。
走到小巷盡頭,視線開闊,檐角上挂着的燈籠映照下來,明姝看清楚面前的兩個男子。
他們個子都很高,身材魁梧,面容深邃。只一眼,明姝就将人認了出來。
小言默默地護在明姝身前,但整個人卻在發抖。
明姝見狀,立即停步。不一會兒,兩位男子立即走上前來。
“姑娘。”赫連鷹順手摘下手上的琉璃串,“請姑娘收下。”
小言一頭霧水地望着明姝,後者的手被長袖掩蓋,動也不動,拒絕道:“不收。”
青年眸光一轉,含笑道:“看來姑娘知道我是誰。”
明姝不回答他的話,反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赫連一族贈予信物從不問出身。”赫連鷹回答時,琉璃串在他手中轉動,玲珑剔透,“不過尚未在姑娘面前介紹,的确失禮。吾乃西平人,赫連一族的二王子,對姑娘一見傾心。”
“姑娘不必擔心婚嫁,此次鷹前來,就是要與大齊聯姻。”
“誰要嫁給你。”明姝立即蹙起眉,想要離他遠一點,“你的信物我不會收……我也不會嫁你!”
說這話時,明姝忽然想起太後先前的安排,後半句話有點不自信。不過如今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她也就當作此事不存在。
“大齊女子向來羞澀,果然如此。”赫連鷹十分善解人意地道,“無妨,到時候我自會向大齊皇帝禀報,讓他賜婚于你我。”
又是一個講不通道理的人,明姝默嘆。
不過前世他也是如此,明姝了如指掌,便立即道:“我心中已有心愛之人,難道赫連王子要強求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嗎?”
這話一出,赫連鷹果然僵住。他狐疑地皺起眉,似乎沒想到她竟然會将“心愛之人”這幾個字宣之于口。
“大齊女子……果然……果然……”
他愣愣地沒說出個什麽“果然”,明姝早已領了小言從他身旁錯身而過。
“赫連王子初次來京,不懂大齊的禮數。”明姝揚聲道,“大齊的婚約十分慎重,兩家結親,需經三媒六聘,以顯重視。王子您這樣贈予信物,在大齊叫做私相授受,沒有女子會接受的。”
說完這些,明姝才舒了一口氣。前世她可被赫連鷹的糾纏弄得很疲憊。沒風沒影的事被人一亂傳,就變成了風風雨雨。
少女的身影在燈光下被拉得纖細窈窕,看起來弱不禁風,可說出來的話卻十分堅決。
臨走之前,還要數落他一番。
青年身旁的小厮這才開口:“這是國公府的養女,人稱明家的四小姐。”
赫連鷹從錯愕的神情之中回過神來,摩挲着下巴:“怪不得。”
他朗聲一笑,将被人嫌棄的紅藍琉璃串重新繞回手臂,口中不住評價道:“京中的女子都像她這般傲慢嗎?”
小厮搖搖頭,壓低聲音道:“四小姐半年之前才到京城來。但是一到京城,身邊都是些王公貴族,看不上殿下……情有可原。”
赫連鷹立即屈指敲了他一下,小厮吃痛地捂住額頭,憨憨一笑。
少女的背影已然消失,赫連鷹頗為遺憾地收回目光。
小厮見狀,立即道:“殿下要娶妻,應該是按照咱們西平的禮節!就算這位姑娘有婚約,殿下也可以與他公平競争!”
赫連鷹眸光一亮,瞬間打起精神來,照小厮肩膀上拍了好幾下:“那就找她的心上人!”
*
擺脫了赫連鷹,明姝心情一片大好。她回到書房,将日歷翻找出來,興奮地劃去幾頁。
倘若赫連鷹聽了她的話,或許會再去物色新的和親對象。
一想到這裏,明姝的思緒突然頓住。
和親背井離鄉,完全不是一件好事,不論到誰的頭上。最終選定和親人選,就像是選一個人推進火坑。
這個人不是明姝,就是別人。
明姝不想舍生取義,但總有人會遭殃。到時候按照前世的進展,他可能會娶康寧。
到時候康寧與蕭以鳴分隔兩地,他會不會記恨康寧替代了她的和親位置?
明姝蹙起眉,還真無法确定這個問題的答案。
原本的愉悅很快被憂心替代,明姝渾渾噩噩地沐浴完上床睡覺,卻怎麽也無法入睡。
最好無人前去和親,這樣就無人跳火坑。
可是赫連鷹背負着和親的任務而來,不可能空手回去,這條路,幾乎走不通。
流光變幻,第二日清晨,六皇子的馬車照例在門外來接。明姝夜裏睡得不好,早上困乏不已,靠着車廂打盹。
進入學宮之後,她強行打起精神入座。
身旁的席位空空,但前面的位置卻早有人來。少年蕭以鳴跪坐席中,十分安靜地翻着書。周遭不時有目光探來,他無動于衷。
明姝望着少年的背影,想同他說話,但礙于身邊的目光,只好另尋時機。
“你為何總是看我?”少年忽然合上書,轉過頭來。
一時間,周遭議論的聲音停止,衆人紛紛朝這裏望來,似乎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麽。
“晚些時候說。”
明姝輕咳一聲,垂下眼,示意他不要太過張揚。
但蕭以鳴卻如同看不懂似的,繼續問:“不是有話同我說?哦。”
“不是……”
少年漫不經心地轉過身去,任明姝再怎麽看他,也不再回頭。
身後的人群忽然發出一聲驚呼,明姝朝學宮門口望去,原來是蕭以琮來了。
蕭以琮一身烏黑長袍,銀線暗紋在光線下流動,袖擺和下袍勾着大面積的金線,穩重而華貴。
他将袖子一揚,在明姝身邊坐下。
“方才明姑娘同五殿下說了什麽,看起來很有意思。”身後有人開口,“不妨也說與我們聽聽?”
蕭以琮一聽這話,立即側目道:“你們說什麽了?”
明明連一句話都沒搭上,偏偏是別人說什麽,蕭以琮就會信什麽。
一旁的少女不悅地蹙起眉,蕭以琮不會去觸她的眉頭,便立即将桌子往前一推,怒道:“你們倆說什麽了?!”
紅檀木桌撞到蕭以鳴的後背,撞得人往前一傾。
明姝睜大眼睛,心中不住尖叫,連忙上前将人扶起。回身怒道:“原本就沒說什麽!你耳根子怎麽這麽軟,人家說什麽你都信!”
少年蕭以鳴望見少女因生氣而發紅的脖頸,不動聲色地垂下眼,忍下因觸碰帶來的不适感。
衆人沒想到明姝這麽大膽,連六皇子都敢罵,七嘴八舌地開口:“五殿下沒事吧?”
“我不過好奇地問兩句,難道明姑娘和五殿下之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不能讓人知道?”
“明姑娘怎麽敢指責殿下?”
蕭以琮見有這麽多人支持,立即挺直了腰板,咬牙道:“明姝,你越來越得寸進尺,你是本殿的伴讀,本殿能讓你來,就能讓你從學宮裏滾出去!”
明姝怒視着他,絲毫不退讓。
蕭以琮未來的悲劇都是因為他偏聽偏信,沒什麽好可憐,可是他想自尋死路,不要帶上她!
蕭以琮見她還不肯低頭,連衣袍都氣歪了。少年立即指了指廊下的兩個随侍太監,怒道:“把她扔出去。”
被點名的小太監當即一愣,還不等他們上前,便立即有人上前去撥明姝的手。明姝如今的身板還沒有養得那麽嬌弱,輕易地就将上前的女子推倒。
一下子,局面變得混亂不堪,衆人扭打起來。
“學宮紀律森嚴,豈容你們如此放肆!”
太傅匆匆趕來,随之而來的學宮侍衛才被人拉開。那些人想着有六皇子撐腰,即便太傅在場,也毫不顧忌,趁機又往明姝的手臂上擰了一把。
明姝吃痛,卻沒有叫。
太傅在時,她便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站着。
可惜,太傅左看一眼五殿下,右看一眼六殿下,視線又在明家衆人之中逡巡,突然發現,哪一個都不能得罪。
唯有面前的這個國公府養女,背景不深,看上去模樣也乖巧,便揚揚手道:“此事起源于你,明姑娘。今日的課你不用上了,到後面去将《中庸》抄寫一百遍,不寫完不準離開。”
明姝詫異地擡起眸子,只在瞬間就明白太傅的用意。
她回到自己的座席,默默收拾課本。身後傳來些許幸災樂禍的聲音,明姝只裝作沒聽見。
要說太傅全然偏袒六皇子,也算不上。對明姝如此懲戒,不僅能将她與其他人隔開,以免繼續生出禍端,也能直接平息他人的怒火,保下她在學宮的位置。
學宮之中,一座巨大的屏風将內外隔開。
內殿中供奉着一尊孔子像,金爐裏一縷細煙飄出,香卻已燒到盡頭。
明姝走上前,取下一旁的線香,點燃,插上。
太傅的聲音從外面繞進來,似乎十分激昂,可惜明姝知道,除了蕭以鳴,不會有人聽他講了什麽。
內殿空闊,設置着不少紫檀案幾,邊沿雕刻着藤蔓花紋,十分精美。
這內殿的案幾甚至比外面安置的案幾還要好,可見,曾經內殿才是學宮授課的主要場所。
如今倒成了罰抄的地方。
明姝頓然覺得有些荒謬,無奈一笑。
小言鋪平紙張,望見四小姐唇角的笑容,疑惑不解:“四小姐怎麽還笑得出來,您瞧,《中庸》有這麽厚呢,一百遍,一個月都不用回去了吧!”
明姝提起筆尖,蘸了蘸墨,神色輕松:“慢慢寫。”
她想,不在外面也好,不用看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明姝提筆就寫,壓根不需要翻書,比對照着抄寫要快很多。小言目瞪口呆,沒想到四小姐這麽厲害。
然而,線香燃盡,小言翻着《中庸》這本書,才發現四小姐連第一篇都沒有寫完。
她心底不禁焦急起來,将書翻到後面,越翻,眉宇便擰得更緊。
……這怎麽抄得完啊?
明姝聽到她嘩啦翻書的聲音,看出她內心的焦灼,不由得開口安慰道:“你先別急。”
“方才那樣的情況,太傅若不罰我就無法收場,所以罰得重一些,是必須做好的面子功夫。”
明姝不緊不慢地蘸了蘸筆尖,邊寫邊說:“先罰我,把他們罰舒坦了,就不會再計較今天的事了,至于後面要不要抄一百遍,在哪裏抄,總可以再商量的。”
小言望着墨跡上的龍飛鳳舞,聽得似懂非懂,但昂着頭,眼裏盡是對明姝的崇拜。
“先生罰我,卻沒有罰你。”明姝道,“你不用一直坐在這裏,稍稍歇一歇,也無妨。”
小言嘆息:“可惜我不怎麽會寫,要不然也能幫小姐分擔一二。”
明姝筆尖一頓,沒想到她會這麽說。她的筆尖立即緩了下來,心中一軟:“我也歇一歇,你幫我去留意他們下課沒有,等先生說散學,我再裝個模樣出來。”
小言終于覺得自己還能有點用處,立即爬起來,湊到屏風後面等着。
明姝這才安下心,擺正姿态,繼續抄寫。
她其實喜歡寫字,只是通常不會寫這麽多。
《中庸》此書一共三十三章,抄到第十八章的時候,明姝便感覺手中有些疲累。
她停下來揉了揉手指,回想起上一次抄這麽多字,還是在為先皇後抄寫經文。
換句話說,兩次抄這麽多字,都是為了蕭以鳴。
明姝抿開一笑,她是不是哪一世欠了蕭以鳴一筆債沒還清,需得搭上兩輩子來還他。
随即她又一笑,心底将這個玩笑給否掉。
為先皇後抄寫經文是盡一個兒媳婦的孝道,為維護蕭以鳴被罰抄也不過是做了一個同窗該做的事。
就算換一個人,明姝也會去做。
她不後悔。
手指不再酸澀時,明姝繼續擡筆抄寫。屋內的光線從由明黃轉為亮黃,到了散學的時辰。
小言匆匆地過來禀報,沮喪地道:“都散學了,太傅怎麽不過來找四小姐呀?”
他來不來都在明姝的意料之中,所以明姝并未有太大的波瀾,只問道:“外邊沒有人了嗎?”
小言嘆氣:“沒有了。”
明姝立即擱下筆:“既然沒有,那晚些時辰再抄也無妨。”
小言當即愣住,沒想到四小姐這麽想得開。不過轉念一想也是,沒人在外面,不就相當于沒人看着嗎?
明姝也癱坐下來,一擡眼,就望見高大的孔子像。
在聖人面前偷懶,好像不太好吧?
她默默地換了一個方向靠着,刻意忽視聖人睥睨的目光。
明姝歇了好一會兒,卻不再想動筆。腹中饑餓,就連胳膊都有些酸軟。
她打起精神,上前就點燃了三炷香,插進香爐裏。
餘光裏,她忽然瞥見門外的身影。明姝迅速地跑到案桌上,匆忙地提起筆,小言見狀,也立即坐得板板正正。
蕭以鳴進來時,只望見少女正端坐案前提筆。她先前被人扯落的發絲,如今已被平整地理順在耳鬓。歲月靜好,猶如一幅畫卷。
他走到明姝身邊,一低頭便望見她的手微微發抖,筆下的幾個字筆跡顯然與先前不同。
顯然是休息了一陣,又上來裝樣子的,
蕭以鳴将手中的原盒放置在桌面,在一旁坐下:“先別寫了,上點藥。”
明姝一頓,愣愣地望着他。
蕭以鳴指了指她鬓下的碎發:“這裏,有些烏青。”
明姝順着他的手指摸去,莫名感覺到一陣鈍痛。
“方才明若曼弄到了你這裏。”蕭以鳴平靜地解釋,“你先擦藥吧。”
明姝心中一驚,方才那麽混亂,她都沒看清,他怎麽知道是誰?
少女伸手将藥拿過來,交給小言,示意她上藥。她整個人轉過身去,開口時帶着幾分怨氣:“那你當時怎麽不幫我?”
這話她當然不敢當着蕭以鳴的面說,只能借着上藥的時機,小小地抱怨一兩句。
只是她這話一落,身後便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這種沉默都叫明姝懷疑身後早沒了人影,她擦完藥轉過身來,發現蕭以鳴還在。
“我不是那個意思。”明姝立即開口,緩解尴尬,“你身份貴重,不便插手,我知道的。”
少年眼睫眨了一下,眸子裏好像藏了一汪深潭。
他默默不說話,像極了上輩子的蕭以鳴,明姝不禁打了個寒戰,僵笑着将藥送還到他面前:“……我失言了,還望殿下恕罪。”
蕭以鳴沒說,他想上手去幫她,卻被她亂拳打了兩下。這姑娘看着弱不禁風,實際上力氣比好些女子都要大。
他默然不語,回想起先前聽到的轶事。當初明姑娘入京時,被人當街攔車。明姑娘壓根沒跟人客氣,将對方從車裏踹了出去。
這件事不太光彩,被睿陽長公主瞞了下來,因此京中鮮少有人知道被踹下來的那個是睿陽府的小侯爺。
她一直都是這樣不怎麽害怕的性子嗎?
蕭以鳴将藥盒收回,默了一會兒,才道:“其實你不必為我出頭。”
架也打了,罰也挨了,現在告訴她不用出頭?
明姝氣呼呼地道:“不是為了你。就算是其他人被六皇子如此欺負,我也會扶他起來的。”
蕭以鳴平靜地道:“宮中不需要你如此打抱不平。”
順着他們就能好好活嗎?她前世順從了那麽多,卻沒有一個好下場!
如今好不容易重活,難道她還要委屈自己嗎?
明姝忍不住反駁:“不是殿下說,越是順着他們,他們越會得寸進尺?”
蕭以鳴愣住,沒想到她會拿他的話來反駁他。
少女的臉頰因氣憤而泛起紅暈,早已別過臉去,故意提筆,做出不想同人交談的姿态。
蕭以鳴心中觸動,目光瞬間變得溫和。只是瞬間,他又再次變回那個禮貌但疏離的五皇子。
“太傅出宮去了,今日恐怕不會回來。你鬧了這麽一場,太傅自然也得做做樣子。”蕭以鳴道,“午飯和晚飯我命人去弄了,等會兒就會有人送來。”
明姝頭也不擡:“多謝殿下。”
場面話倒是信手拈來,蕭以鳴抿了一下唇,起身意欲離開。
眼見她手中筆跡不停,少年不由得蹙起眉:“你也別太實誠,太傅不會查得很嚴,你只消再找一些其他的抄寫夾在裏面就行。”
少女并未回答,蕭以鳴見她毫無反應,不得已繼續道:“在聖人像下面的箱子裏,有些抄寫好的《中庸》。你抄的東西也別扔了,下次能繼續交。”
他留下這一句話,便快步離開。
明姝留心聽着他的腳步聲,等他一出殿,便飛快地走到聖人像前。
翻開櫃子,明姝便驚呆了。
裏面堆滿了抄寫的紙張,墨跡烏黑,足足有半個人高。她從中取出一張紙,熟悉的字跡撲面而來,她突然頓住。
這是蕭以鳴的字。
一種奇怪的感覺浮上心頭,明姝将裏面的紙張一一取出,攤開。
全是一個人的字跡。
也不知道他一個人怎麽抄寫了這麽多。
以他的聰慧,壓根不需要抄寫就能将這些詞句記住。這麽多紙張,分明就是罰抄。
怪不得他輕車熟路地教明姝作弊,原來他自己早已經歷過這一遭。
明姝撚着紙張的手微微發抖。
他堂堂大齊五皇子,甚至是嫡長子,未來的帝王,居然被人這麽欺負。
明姝不記得這位太傅未來的結果,後來她多半在內宅之中,對朝中的官員變動不大清楚。
只是,他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絲毫沒有顧及過他的身份嗎?
明姝垂下眼睫,回顧這些日子所見所聞。
同前世一樣,沒有人覺得蕭以鳴未來會登臨帝位,所有人的視線都放在蕭以琮這個極為得寵的六皇子身上。
未來的蕭以鳴讓人捉摸不透,幾乎是睚眦必報,可是誰又能說,當下對他作出這些事的人,又不該遭受報複?
明姝深吸了一口氣,将紙張折疊起來,放回櫃子。
小言不明所以,問道:“四小姐為何又放回去?有了這些,四小姐就不用抄寫了。”
明姝搖搖頭。
先前覺得太傅是明哲保身,表面選擇偏向六皇子,實際上會護着自己的學生。如今看來,太傅也同其他人一樣,明着向六皇子投誠。
“太傅如何驗收我的罰抄,關鍵是看六殿下怎麽想。”明姝揉着手指,示意她再研磨,“我公然駁斥六皇子,讓他顏面盡失,短時間內,他都不會給我好臉色。”
小言嘆了一口氣,默默地上前研磨。
許是真的累了,明姝提起筆便神游天外。
回想起上一世,她總覺得蕭以鳴對蕭以琮太過刻薄,如今才真正明白他的所作所為來源。
同為皇帝的親生兒子,一個住得偏僻蕭索,被衆人嘲笑,另一個卻視如珍寶,極盡寵愛。
她若是蕭以鳴,心中恐怕也難以平衡。
明姝默默地搖頭。
慘,實在是慘。
“四小姐,有人來了。”
小言突然提醒,明姝便立即裝出認真的模樣。不過她早已猜到來的大約是自己人,得到證實之後,反而更加輕松。
司辰快步地走進屋中,将食盒提到一旁的空桌子上。
“殿下為明姑娘準備了午飯,明姑娘先歇一歇。”
明姝理所當然地停筆,慢條斯理地坐下,等待司辰打開食盒。
她為他出了一次頭,又被罰抄,蕭以鳴為她準備點好吃的,都是應該的!
食盒一層層揭開,香味順着盒子飄出來。清蒸鯉魚、爆炒牛肉、蒸蝦仁、清炒野筍……葷素搭配,十分齊全。
明姝詫地問:“這是宮裏人做的菜?”
就蕭以鳴住得那樣偏僻,哪能吃得起這種好菜。
司辰搖搖頭:“殿下讓我出宮買的,四小姐快吃吧。”
明姝的心情頓然複雜起來。蕭以鳴生活清貧,準備這些菜,恐怕花了不少銀子吧。
她将菜碟往前一推:“我不習慣吃這些,晚飯随意弄些清淡的就好。”
小言在一旁咽了咽唾沫,不敢說話。不過她看見這宮人身上的衣衫十分粗糙,便瞬間理解四小姐的想法。
司辰撓頭道:“可是平安樓的菜都是這樣的。”
明姝忍不住道:“你家殿下平日都吃些什麽?我不用這般特殊對待。”
“不行,殿下吩咐的,必須用平安樓的菜。”司辰連連擺手,“明姑娘,您快吃吧,一會兒我還要送殿下出宮去。”
明姝只好坐下,伸筷子的時候都不由得心中愧疚。
幫他那一下只是舉手之勞,但蕭以鳴這麽安排飯菜,恐怕得傾家蕩産。
早知道他這麽客氣,明姝也不必非為他出頭,弄得眼下這般尴尬。
明姝咬着唇,想着這些銀子怎麽補貼回去。
“你家殿下要出宮去做什麽?”
司辰回答:“只是出宮去玩,并不要做什麽。”
這還真不像蕭以鳴的性子,明姝詫異道:“玩什麽?”
司辰支支吾吾地道:“左右只是在街上逛逛,也不玩什麽,只是殿下喜歡出去兜圈子。”
明姝又問:“倘若遇到六殿下的人,怎麽辦?”
“那是常事。”司辰嘆了一口氣,“殿下年長,自然不會同六殿下計較,常常都是六殿下說什麽,殿下就應什麽。”
不記仇那就不是蕭以鳴。明姝腹诽了兩句,再回顧,的确同司辰所說,蕭以鳴很少同蕭以琮計較。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那康寧郡主,是時常同殿下在一起,還是同六殿下在一起?”
司辰立即蹙起眉來,憤憤道:“郡主怎麽能看得上咱們吶。自先皇後走後,郡主便極少與咱們殿下往來。原本先皇後還想将郡主與殿下婚配,如今這事都沒人再提。”
明姝睜大眼睛,也顧不上禮節,竟将筷子咬在嘴裏,木然道:“郡主與殿下極少往來?”
這原本就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司辰也覺得沒什麽不可說,便重重地點了兩下頭。
明姝繼續問道:“那殿下也不去找她?”
司辰詫異道:“殿下尋她做什麽?”
眼見明姑娘一直在提問,連飯都沒吃幾口,司辰立即道:“我不說了,您快些用膳吧。”
明姝這才又扒了幾口飯,心中滿是疑雲。
這麽看來,他們兩個的關系一般啊。
其實她這些日子觀察到的情況也是如此,只是沒想到,他們的關系竟比明姝想象的還要差。
那他為什麽有這麽大的魄力從西平将康寧接回,不僅帶回宮靜養,甚至處處都在偏向康寧。
明姝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沒想到重生之後,她還會為前世的事憤憤不平。
即便是關系這麽差,蕭以鳴還惦念着康寧。又迫于太後的威壓娶了她,讓她做名不副實的皇後。
她也太慘了!
一想到自己在宮中孤寂地生活了那麽多年,明姝忽然覺得自己好慘。
比蕭以鳴還要慘。
她又沒有迫害過他,憑什麽要夾在中間做擋箭牌?
先前對蕭以鳴的那些心疼突然間也變成憤憤不平,明姝咬着筷子,為自己的心軟而不甘。
一頓飯很快吃完,司辰收拾碗筷時,忽然發現明姑娘氣呼呼地走開了。
他一頭霧水地望着少女離去,但沒有多想,只是加快了動作,一收拾完,就迅速地退出去。
已過午時,明亮的日光從窗牖透下來,照見滿地金光。
小言在一旁撐着頭打瞌睡,明姝提着筆,也有些困意。
她揉了一把臉頰,卻不小心碰到傷處,疼得她哆嗦了一下。明姝站起身,手臂上還有幾分刺痛。
在混亂中挨到的打可不只有臉上,還有其他地方。
明姝咬牙,頓然為自己不值。
怎麽就開始憐惜他,為他打抱不平了?前世她過得那樣失意,也不見他有多少關懷。
明姝立即放下筆,也不想抄什麽《中庸》,甚至想去為蕭以琮賠個罪。
雖然蕭以琮總會被身旁的人帶跑,好歹一哄就好,對她也是實打實地送溫暖。
明姝心中怨憤,繞過屏風出來散步。
外殿四面敞開,午後的陽光照在空空如也的席面上,靜谧而蕭條。少年身姿如松,坐在靜谧之間,垂首提筆,十分專注。
明姝神色一怔,就這樣站了片刻。
少年伸筆蘸墨,突然一頓,視線猛然擡起,對上她的視線。
随即又立即低頭,似乎依舊從容,只是手中将筆尖在硯臺上蘸了又蘸。
明姝緩緩走上前,視線一躍,就看見他筆下的字跡,正是明姝被罰抄的《中庸》。
“你抄這個做什麽?”明姝蹙起眉,“太傅方才分明沒有罰你。”
蕭以鳴并不擡頭看她,平淡開口:“随便抄抄,你若缺幾頁,正好可以給你。”
她因他被罰,蕭以鳴不可能對她的罰抄坐視不理。可他們兩個人關系一般,他也沒到替她罰抄的地步。
思來想去,他只能讓自己坐在外殿,同她一樣不斷地抄寫,才能緩解心中的煩悶。
明姝心中莫名觸動,可心裏又浮上對他的怨恨,語氣中也帶上憤懑:“我自己會抄,不需要你的!”
蕭以鳴擡眸,沒想到她的語氣忽然之間變得這麽沖,心底莫名其妙。
少年平淡地回怼:“我抄我的,你的抄的。”
本該如此。
兩不相欠!毫無瓜葛!
明姝猛然間攥緊了手中衣袖,憤然離開。
明明早就決定離這個人遠一點,她絕不能心軟,絕不能重蹈覆轍!
少女甩袖離去,帶着沒由來的憤怒,蕭以鳴有些不知所措。
他站起身來,視線望着她離去的方向,立即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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