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車內

第7章 車內

江回雁的詢問出乎林昙的意料。

兩人只見過一面,僅有的兩次交流都算不上友好,關系沒有好到可以送彼此回家的地步。

林昙不知道江回雁突然這麽問是真心的,還是在假意客套,借捋耳邊碎發的動作緩解心中的尴尬時,目光不經意地一轉,看見嚴飛背影狼狽,腳步匆忙,走得比之前更快。

林昙頓時明白,江回雁這句話是說給嚴飛聽的,是在提醒嚴飛他不僅認識嚴飛,也認識自己。

這就對了。

林昙客氣說:“不用了,我……”

“你是林昙嗎?你好啊,我叫江凝波。”江江,也就是江凝波,和網上一樣自來熟,打開車門,從駕駛座跳下來,歡快地打斷了林昙拒絕的話。

她連跨幾步上前,挽住林昙的胳膊問:“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吧?不用客氣,我這個人最熱心了!”

林昙認識江江的時候,她還是個高中生,不管是學業上還是生活上,林昙都給了她很多建議,還真不用和她客氣。

她也很感謝江回雁的出手相助,可她真的不想上車。

車上兩個人,一個是她相識很久的網友兼學妹,她認得對方,對方不認得她。另一個是她上一任相親對象,兩人之間有過兩次主動和拒絕,一人一次,本來已經扯平,現在江回雁幫她解決嚴飛,她再次欠下人情。

上車,面對江回雁,她會很尴尬;面對江凝波,她有暴露的風險。

兩種情況分開來,都不算很可怕,可二者疊加,在江回雁面前暴露她和江凝波的關系,等于承認在這對兄妹對她一無所知的前提下,她早已對二人了若指掌。

代入江家兩兄妹的視角,林昙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擁有上帝視角、滿口謊言、躲在暗處換着身份戲耍別人的騙子。

可江凝波已經下車來邀請她了,不上車,有點不禮貌和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氣……更重要的是,就算拒絕了對方同行的邀請,之後還是一樣要答謝他們今日的出手相助,逃不過去的。

林昙頂着江凝波熱情真摯的催促目光,思緒紛亂,最終在不斷高升的心虛、焦急、尴尬、為難等多種情緒的碰撞下,她放棄了掙紮。

“我住在山景公園那邊……”林昙和江江通過語音,次數不多,她怕被江凝波認出,說話時不自覺放輕了嗓音,“……順路嗎?”

“順路!”江凝波笑嘻嘻地開口,“十幾分鐘就能到!”

她牽着林昙到了車另一邊,殷勤地為她打開車門,“副駕駛放了東西,你坐後面吧。”

林昙只顧着維持冷靜和慶幸江凝波沒認出自己的聲音了,糊裏糊塗就上了車,坐進去後才發現自己和江回雁中間之隔了一個真皮座椅。

林昙努力裝出淡然的神情,朝着江回雁禮貌地點了點頭,視線收回時,看見了中間座位上放着的一沓文件和幾張檢查單。

檢查單應該是江回雁今日複查的結果,林昙一眼掃過,覺得有點奇怪,可具體哪裏奇怪,她又說不上來。

那是別人的隐私,她不好過多窺探,于是把這事抛之腦後,專心僞裝平靜去了。

江凝波則充當了司機的角色。

她不知道林昙就是被她放鴿子的網友學姐,一看她的相貌和氣質,就覺得會是江回雁喜歡的類型,再一聽她姓林,立刻猜出林昙就是那個讓江回雁自尊心受損的相親對象了。

難得她哥對一個女孩産生好感,給兩人制造機會是妹妹應該做的。

把林昙拉上車,她系好安全帶,發動引擎,走出一小段路後,透過後視鏡往後看,看見江回雁拿起一旁的檢查單翻看起來,林昙則擺弄起手機。

兩個人毫無交流。

江凝波眼珠子轉了轉,說道:“剛才沒過紅綠燈呢,我哥就看見嚴醫生在糾纏你了。他為什麽糾纏你啊?他是你男朋友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林昙在心底叫苦,咬了咬牙關,低聲回答:“不是。發生了點兒誤會。”

江凝波好奇追問:“什麽誤會啊?”

林昙一個頭兩個大,磨蹭了下,用一種很哲學的方式糊弄她:“就是本來應該周一下雨,實際上卻周二下了,類似這樣的誤會。”

江凝波搖頭,“聽不懂。”她又問:“哥,你聽得懂嗎?”

江回雁頭都沒擡,聲音淡淡地回答她:“周末,茶餐廳,一男一女。她化了妝,是精心打扮過的。你覺得她是來幹什麽的?”

江凝波恍然大悟:“哦,相親啊!”

成年人的适可而止在這個眼神清澈的愚蠢大學生身上,并不适用,江凝波點破了林昙極力遮掩的事情。

林昙忍住暴露網友兼學姐身份讓她閉嘴的沖動,深吸一口氣,直截了當地回答:“是,我是來和他相親的。”

江回雁只要說也聽不懂就好,他偏偏提醒了江凝波。林昙很難懷疑他不是故意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林昙只好敞亮地承認了。

反正在對她有好感的上一任相親對象面前,承認自己是來和別人相親的,不舒服的不會只有她一個人。

可惜她小瞧了江回雁。

江回雁笑了一聲,聲音很輕,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又像是在不屑地嗤笑。

林昙沒忍住向他看去。

墨鏡遮住江回雁那雙總帶着朦胧風情的雙眼,也為他添了幾分肆意與不羁的潇灑。似是感受到林昙的視線,他臉一偏,轉了過來。

林昙立刻坐正了,把目光移向前方的江凝波。

與“江江”認識的這麽多年,林昙沒少聽她吐槽家裏的事,尤其是江回雁這個哥哥。

細數江凝波對江回雁的形容,從“睚眦必報、尖酸刻薄、心高氣傲”等中華傳統負面詞彙,到“資本家、霸權主義、列強思維”等充滿近代色彩的貶義用詞,無一例外,都在訴說着江回雁的真實性格中強烈的攻擊性。

相親那天他進退有度的表現,都是裝的,此刻看見她的窘迫,江回雁心裏不知道會有多麽愉快呢。

林昙對他的歉疚已經在上一次主動聯系被拒後消散很多,剩餘的轉換成好感度,并在此時迅速降低,已經快見底了。

她權當沒聽見江回雁那聲不知是無意中發出的聲音,還是刻意的嘲諷,閉嘴不言。

她忍住攻擊回去的沖動,可江回雁偏又雲淡風輕地開口:“以後相親,還是讓家人朋友幫你把把關比較好。”

假如江凝波之前沒有透漏過江回雁的真實性格,假如林昙不知道江回雁因為沒聊五分鐘就被她拒絕從而破防的事情,她一定會單純以為江回雁是在真心地建議她,以防她之後再遇上嚴飛這種人。

而在她知道那些事情之後,江回雁這句話除了勸誡她之外,還有貶低嚴飛、質疑她的眼光,并擡高他自己的意思。

林昙終于意識到江凝波的吐槽一點都沒錯,她這個哥哥真的挺讓人讨厭的!

這種情況下,林昙作為一個不應該知道他本性、不該知道他是在進行刻薄嘲諷的人,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了。

“我說的不對嗎?”江回雁一定要得到林昙親口承認似的,矛頭直接對準了她。

林昙:“……對。”

怎麽會有這麽咄咄逼人的人?!

林昙忍不住了!

在掌握了那麽多不該知道的信息的條件下,想讓江回雁破防,對林昙來說太簡單了。

她拿着手機假裝在回複消息,狀若無心地說道:“我也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人。其實我和他聊了一個多小時,前面都挺愉快的,可惜臨走時發生了點兒矛盾。”

林昙邊說邊用餘光注意着江回雁,果然,看見他翻看檢查單的動作頓了一下。

“你倆聊了一個多小時?”前面的江凝波驚訝插嘴,語氣是滿滿的不可思議。

潛臺詞是:你和我哥才聊了五分鐘,卻和嚴飛聊一個多小時,難道我哥在你眼裏,連嚴飛都不如嗎?

這裏暗含的意思,車廂中的三個人都知道,但林昙不應該知道。

畢竟那天相親,是江回雁主動挑明林昙對他不感興趣的,并在林昙走時表現得非常灑脫,一點也沒讓人看出那五分鐘對他脆弱的男性自尊有多麽大的傷害。

林昙不應該知道江回雁有多在意和她相親的時長。

這時候,林昙對江凝波不會看場合說話的行為給予了高度的贊揚。她眼神純真,拿出陪陶莘對戲培養出來的演技,一副疑惑的模樣,問:“怎麽了?”

“呃……”江凝波支支吾吾,飛快地從後視鏡裏偷窺了眼江回雁,打岔說,“沒事沒事,哈哈,多聊聊好……”

這一對比無疑對江回雁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他一句話都沒再說。

車廂裏的詭異氣氛持續了會兒,江凝波率先受不了了。

她避開左側超車的車輛,快速從後視鏡裏又看了兩人一眼。

在她眼裏,林昙不知道江回雁的本性,自然是聽不懂江回雁前面諷刺了兩個人、擡高了他自己的行為,更不知道她那句“無意中”的話,對江回雁産生了多大的殺傷力。

不知道自己早就把哥哥賣了的江凝波,還覺得江回雁的紳士人設立得很穩,這兩人還有救,決定繼續撮合。

江凝波努力把話題往林昙身上帶:“聽說你在博物館工作?哪個博物館?我有個學姐也在博物館工作,是講解員還是什麽保護師來着?我記不清了。”

林昙:“……”

這個朋友就是她。

江江的隐私保護意識不強,林昙怕在網上暴露太多現實裏的事情,一直把自己的事情說的比較模糊。如今回憶,她只記得說過自己是在博物館工作的,但具體怎麽說的,她記不清楚了,也不知道江凝波腦袋裏的記憶是什麽樣的。

就是因為不記得都和江凝波說過什麽,唯恐哪一句話不對就被江凝波發現自己就是那個網友,林昙根本不敢多談自己的事情。

經過與江家兄妹的這幾次接觸後,她已經徹底放棄了與江凝波變成現實好友的想法。

她一定不能被認出來。

“對,我在博物館工作……”林昙的工作不是秘密,就算她不說,江凝波也能從江回雁那裏知道。她很緊張,試圖在不被江回雁聽出來的情況下混淆自己的職業,語速很慢,“工作內容比較繁瑣,偶爾也會幫忙整理文件……”

“你很緊張?”江回雁冷不丁地轉過臉問了一句。

林昙吓了一跳,本能地眨了好幾下眼。

這個異常的小動作很明顯被江回雁發現了,他頓了頓,忽然摘下了一直戴着的墨鏡,露出了那雙春情泛濫的眼睛,并向着林昙的方向傾了傾身。

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問題,林昙感覺他眼尾上挑了一下,帶有滿滿的不懷好意的感覺。

她抓緊膝上的包包,抿了下口水,說:“是。”

“緊張什麽啊?我們就是聊聊天啊。”江凝波天真地表示不理解。

“我控制不住。”林昙在江回雁虎視眈眈的注視下做了個深呼吸,接着滿臉認真地回答,“我小時候坐親戚家的車,他一邊和後座的人講話,一邊開車,最後出了車禍。從那以後,我每次坐別人的車,只要開車的人說話,我就會很緊張。”

江凝波:“……”

江回雁:“……”

一番似假還真的話,讓江凝波将信将疑。她從後視鏡裏看去,見後排的兩人一個滿臉無語,一個就像她說的那樣,緊張地抓着前排靠椅。

江凝波的嘴巴張了張,最終在林昙如臨大敵的目光下默默閉了起來,安分地當起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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