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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夕陽斜照山巒, 澄紅的天幕沒有一絲雲霧,只有月裳帷靜靜高挂在空中,像是嬰兒搖籃上輕紗薄帳。

翺翔在空中的骨龍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

羨澤邁上明心宗山門的石階時, 甚至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不止是她, 許多坐在石階上療傷的弟子,面上都是一樣的怔愣茫然,時不時會回頭看向山峰之上。

骨龍巨爪刮斷的古樹倒成一片, 高處的岩石上還有粗粝的抓痕, 證明一切都不是他們的錯覺。

石階與廣場上還有許多淡青色衣裝的千鴻宮弟子, 正分頭為明心宗弟子醫治傷勢。

還有一些往山下陵城禦劍而去, 救助城中的百姓與散修。

和千鴻宮弟子擦肩而過時, 羨澤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千鴻宮衣着都以青色為主,鳳鸾、青鳥等為圖騰, 衣襟袖口處都繡有鳥符羽紋, 寬袖披帛如蟬翼般輕靈, 弟子鬓角或發髻上, 都有以羽毛制成的發飾。

羨澤聽說千鴻宮擅長音律、劍術和醫術,尤其是音律可謂天下第一。

她扶着江連星走上石階, 許多明心宗師兄師姐認得他們,看他們幾人無事, 都松了口氣:“我們見到了, 你在陵城中四處奔走,毒倒了那些異獸!實在是及時——”

羨澤:“啊,主要是刀竹桃制出了那味毒藥,所以才……”

“嘔嘔嘔!”

“嘔——”

羨澤看到周圍受傷的明心宗弟子,不少正幹嘔得幾乎要把胃翻過來。

刀竹桃還吃吃的笑話他們,自然也收到了幾個人的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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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教他們禦劍的文葆師兄笑了笑:“趕緊上去找匣翡脈主報到吧, 正在統計受傷情況呢。”

羨澤向山門走去時,也側耳聽到了許多閑談:

“本以為千鴻宮會過段時間再來,沒想到在出事的時候他們恰好也來了……伽薩教瞧見千鴻宮的人,也知道不是對手,落荒而逃了吧。”

“不是說千鴻宮極其反對伽薩教入主九洲十八川,會不會是察覺到了他們的行蹤追過來的?”

“聽說他們少宮主宣衡也來了,看來就是之前說好的雙方問道切磋提前了,可惜師姐師兄們為襄護陵城,受傷都頗為嚴重,要如何切磋……”

羨澤聽到宣衡的名字,第一反應是看了江連星一眼。

畢竟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提到這個名字時,江連星的激烈反應。

但此刻江連星垂眼不語,只握緊了手邊的劍柄。

匣翡立在曾經入門考核的山門前廣場上,陸熾邑叉着腰正指揮着傀儡搬運傷員,他面色顯得有些虛弱,卻仍是叉着腰對匣翡咋咋呼呼,表情焦急。

羨澤其實看到骨龍的時候,就想到了陸熾邑提到的龍骨傀儡。

那骨龍,恐怕就是他寧願修為倒退也要煉化的傀儡。

陸熾邑平時雖然是又傻又躁,但确實擔得起天才之名。

陸熾邑還對着匣翡急切嚷嚷,匣翡卻将目光落在羨澤的方向,擡了擡手。

他猛地轉過頭來,臉上表情動了動,又嗤一聲故作淡定:“誰急了,我就說她死不了。”

匣翡看到羨澤,一愣:“你突破境界了?距離築基才過去多久,怎麽可能——”

她築基不過是兩三個月前的事情,就連陸熾邑、鐘以岫這樣的天才,當年築基到結晶期也都少說一兩年。

而且匣翡再看她周身經脈,竟然發現自己能窺探天下靈力流動的眼睛,竟有些漸漸看不清晰羨澤的情況了。

此時也不适合詳談她的修煉,匣翡對羨澤略一颔首:“你們幾人在陵城的所為,都有宗主看在眼裏。快去休息吧,看你們幾個只有江連星受傷稍重,等醫修處理完要緊的傷員,就去弟子院為你們醫治。”

陸熾邑咧開嘴,指了指天空,似乎想要跟她顯擺自己召喚出的骨龍,目光卻忽然落在她肩膀上,一下子噤了聲,別扭的轉過臉去了。

羨澤順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肩膀。她這時候才注意到,一枚雪粒大小的飛星,正安靜的落在她肩膀上,正是鐘以岫推開她的時候,那枚環繞在她身邊保護她的飛星。

只是它察覺到她暫時不需要它的保護,就安靜地縮小落在她肩頭,像是不會融化的冰晶霜花。

随着羨澤踏入宗門,那枚飛星也飄飄搖搖而起,朝着宗門內翩霜峰的方向飛去了。

千鴻宮的幾架玉銮雲車,在明心宗山門處的廣場上甚至停靠不開,以前路過廣場,她都覺得寬闊無比,現在被幾輛雲車擠得都沒處走路。

雲車圍欄上鑲嵌螺钿玉石,繪有青鸾玄鳥金烏,珠簾鲛紗泛着雲霓般的彩光,檐牙下包金鑲綠松石的八角燈籠打着轉,滿眼都是琳琅的典雅繁複。襯得明心宗那掉漆的門扇、碎石的道路更是寒酸……

羨澤看到有兩位脈主正準備給千鴻宮弟子們安排住處,千鴻宮幾位掌匣人卻客套謝過,指了指半空。

明心宗一處荒山的半空中,數艘雲車列陣排開,彼此之間伸出檐廊相連,竟形成了一片空中樓閣,作為千鴻宮弟子們暫時的居所。

胡止倒是見過世面:“千鴻宮真是有錢。聽說有許多上古的典籍、樂器與金玉銅器,喜歡古玩的人,都願意去千鴻宮山腳下的凡城去淘貨。”

刀竹桃則羨慕得牙酸:“早知道我就應該去報考千鴻宮,不過我實在是音癡,而且聽說千鴻宮規矩很重,我這樣可能入宗門半年就被打板子活活打死了。”

江連星看到前世熟悉的青衣琴匣,也有些恍惚。不過刀竹桃确實沒說錯,千鴻宮規矩極重,講究位階層級,修為與入門的年紀差一階,就足以壓死人。

羨澤一行四人先回到了弟子院,她送江連星回房間,江連星不想讓她送,可他還斷了條胳膊,羨澤不聽他的,扶着他讓他指路。

二人一直往院落邊角偏遠處走,她才見到了一間破敗狹窄的小院。

她站在門口愣了愣:“你住在這裏?”

羨澤這才意識到,江連星每一日都會來她的住處,而她從來不知道他住的方位。

推開門去,院子裏雖然幹淨,但幾乎就只有一把笤帚一條長凳,還有個紅泥小爐在角落裏。

進了屋裏更是寒酸,四面牆都略顯斑駁,只有一張四條腿都不一種木料的桌子,和被褥有些單薄的窄床。

房間裏背陰生寒,羨澤氣道:“別躺了,去我那屋裏住!”

江連星堅決搖頭,他艱難地脫了磨破的外衣,倒在床上:“師母,您快回去吧,我躺一會兒就好了——”

羨澤冷笑:“躺一躺能把胳膊長好?那下次有人砍了你腦袋的時候,你也去地裏好好躺一躺!”

江連星不知道她為何生氣,但羨澤很快轉頭就走了,臨走時候帶上門,差點讓他那破門板子晃蕩下來。

他揉了揉眉心,滿腦子紛亂,他正思考着為何這一世與前世有那麽多不同,難道是改變了一兩件小事,就會讓事态格局全然不同嗎?

江連星正思考着,忽然聽到鍋碗瓢盆叮裏咣當的聲音,羨澤胳膊上挂着銅壺,身上背着被褥,就跟要搬家似的撞了進來。

她先将銅壺燈燭扔在桌子上,然後很快,一床帶着她熏香味道的被褥就兜頭罩下來,蓋在他薄被之上。

他驚訝的要起身,羨澤眼刀瞪過來:“躺下。你不是說躺着就能把胳膊長好嗎?”

她給他黑咕隆咚的屋子點上燈燭,搬來屋外的小爐子熱了水,她不會點火,也懶得琢磨,就奢侈地捏了個火訣,用靈力一直在爐中燒着。她再轉過頭的時候,就瞧見江連星被兩層被子蓋得像個五指山下的小猴似的,只是他抿嘴笑着。

江連星瞧見她的目光,稍微斂了斂笑容,正色道:“師母快回去吧。”

羨澤把外頭的長凳搬進來:“不着急,我反正也要調理內息,就等醫修過來給你治胳膊。”

她坐在長凳上閉目,跟江連星隔着兩臂遠。

二人之間沉默着,只有桌子上豆大的燭光在跳躍,外頭天色已暗,漸漸能聽到有些弟子相互攙扶着回到院落的聲音。

羨澤忽然開口道:“你認識宣衡?”

江連星一怔:“……未曾見過。”

羨澤沒有睜眼,兩只手放在腿上,道:“那就是,我應該認識宣衡?”

江連星沉默許久。

羨澤睜開眼來,她很會從江連星口中套話,輕聲道:“我不記得很多事,全要靠你,你若不告訴我,我如何防範?”

江連星果然表情松動,半晌後道:“……他,似乎是您的前一任丈夫,我聽師父說,曾經他對您很不好,您是受不了才離開的……”

羨澤眼前一黑:果然是前夫!

她在這兒都快把鐘以岫搞到手了,怎麽前夫還殺出來了啊。

不過她昨日回到山門時,有些千鴻宮弟子只是因為她的容貌多看了她幾眼,并未有任何探究神色,就說明……應該沒什麽人知道宣衡的前妻長什麽模樣。

那就好那就好。

“那戈左呢?”

江連星如果說認識戈左,那就不好圓了。他還是撒謊道:“……我不認識。”

羨澤松了口氣,至少這個滿口叫“媽媽”的瘋子,沒跟她搞在一起過。

她安心一些,便坐在長凳上調息入定。

她不知道自己進入結晶期的契機是什麽,似乎是那一聲龍吟震動了她的靈海,掙開了某些鉗制,她當時只覺得心神搖曳,靈魂出竅,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然進入新境界。

羨澤此刻入定時,運轉周天,也內觀靈海,相比于之前模模糊糊的感覺,她感覺對自身靈海的視野更清晰了,也察覺到在曾經空茫茫的靈海之中,多了什麽懸浮其中的事物。

是一顆圓形的珠子。

應該是內丹,但又不像。

像是凝結的泡泡,空心的玻璃,那圓形內丹只有一層殼,內裏空空蕩蕩,只有底部能見到一點點晃蕩的金色。

像是只剩一絲底酒的夜光杯,等着人來填滿。

她大致知道,結晶期、成丹期的名稱,都是對于內丹狀态的描述,難道說自己現在內丹都沒有,就先生出了殼子,這個狀态就是結晶期?

羨澤快速運轉靈力,她的靈海迅速膨脹,靈力充盈,但那空心內丹中的金色卻絲毫沒有增加……

為何?

她正迷惘時,突破境界時氣感萌發、心緒開闊的感覺再次包圍了她。

耳邊不但有那聲龍鳴仍在萦繞,還有更多像是一呼百應般的鳴叫,她的神魂仿若離開這間小屋,離開明心宗。

飄蕩在廣闊海浪邊,澤岸芳草中,深林山澗裏。

她的腳趾總浸泡在或冰冷或溫熱的水中,在睡蓮、礁石與蒲草上枕臂而眠,有水流的地方似乎都是她安睡的床。

她仿佛正在夢中安睡,趴在湖畔曬得溫熱的巨石上,暖風拂過杜衡,她聽見孩童的聲音喚她:

“神女,神女。”

她揉了揉眼睛,撐起身子來瞧看擾她清夢的人。

鼻翼上有一顆小痣的半大少年,涉水而來,他繁複祭服的下擺被浸透,他頭戴玉冠,手持便面,雙手交握躬身作揖:“神女叫什麽名字?為何在此處安睡?”

她打量着眼前少年,或許也就十二三歲,卻裝作大人模樣。他眉眼依稀能瞧出長大後的俊朗,表情卻嚴肅無趣,裝大人卻裝的沒那麽能沉住氣,心裏躍動着,時不時擡起眼睫打量她。

正是日落雲暮時分,湖面上蒸騰起如夢煙霞,湍濑流水聲環繞二人。

遠處的道路上有一列車隊秣馬稅駕,奴仆在芝草中歇腳,顯然是他與家人偶入此處,瞧見她趴在石頭上酣睡,便涉水接近。

小小少年的耳垂被日頭曬紅,他解下腰間玉佩,又是輕語再問,唯恐驚吓到她:“不知神女可是此地靈仙?叫什麽名字?”

她被吵醒後心情不爽,卻偏偏托腮笑起來道:“我叫你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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