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68章

她表情呆滞。

不會吧。不會她也幹過那些壁畫上被西狄人喜聞樂見的事情吧!

男人站起身來, 他身材修長纖瘦,綢緞衣袍與華麗的裝飾在他身上晃動,光澤耀眼, 他笑道:“看到我拿出針來便害怕了嗎?我只是為了給你縫合傷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走近一些, 也坐在了石臺上,有些懷念撫摸着石頭的紋路。

羨澤看着他,道:“你是戈左的叔父?”

男人一愣, 狹長雙目眯起來, 立刻道:“……你忘了我。”

羨澤大方承認:“你也知道的, 我受了很嚴重的傷。”

他在面紗下嘴唇彎起, 羨澤甚至察覺到他完好的那只手, 似有些顫抖地撫過衣擺,但聲音卻聽起來游刃有餘:“失憶了嗎?怪不得不來找我們, 戈左說你像是一直在躲着他……真讓人傷心, 連我們這樣最忠誠的仆從都忘記了。”

羨澤輕笑了一聲:“好啊, 我的仆從, 你叫什麽名字?”

他坐在石臺邊,伸出手指, 指尖在自己覆蓋着綢緞的大腿上,輕輕壓下去, 寫字道:“弓筵月。彎弓射月作筵席。”

羨澤看着這幾個字, 她明白自己為什麽見到他,卻沒能像宣衡和戈左那樣,喚醒記憶中他的名字。

因為她沒看到臉。

她記憶中,這個名字模模糊糊對應着一張雌雄莫辯,宛若皎月的面容。

眼前的男人卻用頭紗蓋住了。

羨澤命令道:“你把頭紗掀開給我看看。”

弓筵月垂眼,輕聲道:“尊上知道嗎?我在這裏做了幾十年的聖女, 不可以以面目示人,因此我常年佩戴面紗……”

聖女?他不是男的嗎?

男扮女裝嗎?

羨澤皺起眉頭來:“別那麽多廢話。剛剛不還說什麽最忠誠的仆從嗎?仆從為什麽連露臉都不願意?”

羨澤自己都沒發現,她會本能地試探确認自己的強勢地位。

弓筵月目光閃動,繼續着自己的話語:“聖女是獻給真龍的私産,如果是尊上開口的話……”

他說着,微微掀開一半的面紗,與此同時也側過臉去。

頭紗落下的濃綠色陰影中,如孔雀石般的藍綠色豎瞳的眼睛熠熠生輝,他眼尾狹長上挑,筆挺立窄的鼻梁與彎起的薄唇,加重了他的異域感。眼睛下有些細細的紋路,以及淡淡的疲倦的青灰色,顯示出他已經不再年輕。

能想象到最青春的時候,這張面容是如何驚心動魄。

可不年輕卻讓這張臉更有種疲憊與熟透的感覺,他像是果肉軟膩,香味濃郁的杏果,手指在果皮上按下去便會汁水四溢,留下再也無法恢複的變形壓痕。

弓筵月只給她驚鴻一瞥,他便放下面紗,輕笑道:“聖女向來要以色選人,如今我已不再年輕,恐怕不能讓尊上滿意了。”

別裝了。你可自得了。

不過羨澤也注意到,他說話時候,顏色淺淡的嘴唇張開的幅度非常小,幾乎看不到牙齒和舌頭。

羨澤也笑了:“确實,美則美矣,可惜不再年輕。你若是跟戈左那般年紀就好了。”

弓筵月愣住了:“……”

呵。順着你的話說,怎麽還不滿意了?

他半晌後才垂下頭去,抖動的睫毛蹭着面紗,道:“看在我們那麽多年的情分上,尊上不會不讓我伺候了吧。”

嚯,真會伏低做小。

戈左都一口一個叔父大人,這人似乎還是整個伽薩教的聖主,伽薩教如今如此強勢,侵入九洲十八川各個地界,他倒是滿嘴說着“伺候”“尊上”的。

真不知道有幾分真假。

弓筵月掏出針來了,那根細針上還有着繁複的紋路,道:“尊上如果不縫針,胸膛處的傷口是無法愈合的。放心,我知道你愛美,我會打個最漂亮的結。”

羨澤表情警惕。

弓筵月托住她的手,他手指微涼,掌心有薄薄的繭,也像是握過兵器的将領。他坐近了一些,輕笑:“尊上能把這只手變成龍爪嗎?”

羨澤看了他一眼,她其實還不太熟,憋了半天,尾巴先砰地冒出來,她把尾巴往裙子底下藏了藏,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将左手變成了龍爪。

弓筵月輕笑,他笑聲裏有種讓羨澤心都有點毛絨絨的親昵。

仿佛二人真的有過許多溫情時刻。

她故作不在意,低頭看去,龍身的肌膚顏色淺淡,鱗片流光溢彩,爪子鋒利,一看便能将人撕碎。而她掌心有個曾經被洞穿的疤痕,只是現在那疤痕上有花朵般的……縫線。

縫線已經被皮肉吸收,像是無色文身,如微微凸起的一朵芍藥綻放在她略顯粗粝狂野的龍爪掌心。

弓筵月指尖撫過縫線,輕聲道:“當年尊上滿身是傷,來到西狄,傷口一直難以愈合,是我親手縫合這處被洞穿的掌中傷。”

羨澤看着這天衣無縫的縫線,撫過傷口道:“這是什麽線,怎麽能跟皮膚血肉融合的這麽好?是羊腸?”

弓筵月笑了一下:“那髒污之物怎麽能沾染你的軀體。這線,是我的筋。”

你的什麽?

幸好你們西狄人沒有兒化音啊。

弓筵月:“是扒皮抽筋擰成的一股線。”他從腰間掏出一把鑲嵌松綠石的匕首,遞到她手裏:“你拿着這匕首,縫針若覺得痛楚,就捅我一刀。”

羨澤眨眨眼睛,用手指抹了抹光潔的刀面,而後匕首刀尖輕輕隔着面紗,壓在他喉結上。

他喉嚨中輕笑一聲,故意吞咽,喉結滑動,而後揚起脖頸,輕聲道:“尊上覺得可以嗎?”

羨澤反手握住匕首,笑道:“行吧。來,我自己有麻藥不怕疼。”

羨澤扯開中衣衣襟,露出一片胸膛來。

“縫針吧。”

弓筵月目光觸及她赤裸的肌膚,垂下頭笑道:“尊上的人形總是完美的,哪裏有傷疤。”

羨澤低下頭去,她對于丘壑之間倒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但确實掰開了看,也是沒有傷疤,頂多是觸碰上去的時候有撕裂般的疼痛。

她道:“那是我要化成龍形嗎?”

羨澤擡頭說這話的時候,看到他非禮勿視似的偏過頭。她笑了:“你沒看過我?”

他垂下的眸子眨了眨:“以前,那是尊上許我看,我才看的。”

羨澤毫不懷疑,他洗個澡能讓全西狄人喝上龍井。

她化作龍身,盤踞在石臺上,龍身的大小全由她心意,此刻的身量還沒有石床長——畢竟太大了,那弓筵月要用多少筋才能給她縫合。

她化作龍身時,胸膛處的傷口果然顯現,暴露在外。

弓筵月完好的那只手,捏起金針,金屬手從腰間的囊袋中取了一根半透明的細線,他體內流淌出的靈力纏繞着細線,細線散發出淡淡光芒來。

但他的金屬手做不了精細的動作,有些難以将細線穿入針眼,他偏過身子去,微微掀起面紗,露出下巴,用唇抿了一下細線,以牙齒咬住幫忙穿線打結。

他嘴唇顏色淡淡的,反倒因為這一抿而泛起血色。

弓筵月說了一聲“失禮”,而後手撐在石臺邊緣,跪坐在了石臺上。羨澤還沒反應過來,他便傾身,直接坐在羨澤尾巴上。

羨澤瞳孔縮起,尾巴用力拍打在石臺上,開口道:“你別坐我,從我身上起來!”

弓筵月笑:“我又不沉。”

他拿起針來,羨澤忽然道:“等等!”

她掙紮出一只爪子,遞到嘴邊,咬破指尖在舌頭上滴了幾點滿是慈悲的毒血,然後才朝兩邊攤開手:“你縫吧。”

弓筵月點點頭,騎跨在她身上,他身量确實是太高,為她縫線的時候整個細瘦的脊背都弓起來,慈悲的藥效上來的時候,羨澤沒怎麽感覺到疼痛。

她腦子正在發散,胡思亂想着刀竹桃、胡止他們幾個,不知道現在在破破爛爛的明心宗過得如何……

她卻忽然感覺到坐在她身上的男人,喘息加重了些。

不會吧?

哪怕咱們以前在這石床上搞過神前茍合,你也不至于做個手術都能發情嗎?

她擡起腦袋來,看到弓筵月手臂發抖,身上似乎也冒出了很多汗,指尖卻穩穩當當,而剛剛只是透明的細線,此刻卻散發出灼眼金光,大量金核中的靈力湧入她傷口。

這個人靈力的好吃程度,絲毫不亞于鐘以岫和宣衡。

如果說鐘以岫是冰泉,宣衡是溫池,這個人的靈力便是釀造的美酒,其中還有異域的香料……

用細密針腳縫合的地方,立刻像是從未破損一般合攏在一起,只有針腳本身微微凸起,幾不可見。

為她治傷不是這麽簡單的事,他是在用滿身靈力化入針線,像是凡人飛入雲端為女神縫補裙擺的破損……

他的面紗甚至都被汗水沾濕,但弓筵月仍然堅持到了最後,甚至如他所說,給她打了個極其漂亮的小小蝴蝶結。

羨澤伸手抹了抹胸膛處的傷口,真是天衣無縫,只像是有一處透明的文身留在了這裏。而且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靈力現在可以通過縫線,穿過傷口,緩慢的為自己恢複傷勢了。

她多年前來這裏,就讓弓筵月縫合過傷口,還給他留下了金核。

他說不定真有些其他人取代不了的本事。

羨澤化作人形,這會兒是她兩條小腿連同尾巴壓在男人身下了。弓筵月坐在石臺上,這會兒膝蓋也有些撐不住了,身體的重量全都壓在了她龍尾上。

他撒謊,這麽高個子的男人,他還是挺沉的。

弓筵月似乎消耗了太多靈力,往後仰着頭,有些吃力的喘息着。

羨澤正要關心幾句他是不是太累了,但她看着他鎖骨脖頸的線條,還有一部分面紗貼在面頰上,呼吸間被他抿在口中。她腦子頓了頓,才意識到:他在擦邊。

絕對的。

穿成這樣還非要坐在她尾巴上,握着她尾巴的手指還在輕輕抽動。

她甚至能感覺龍尾被他夾在腿間的微妙觸感。

厲害了。這叔侄倆人,一個會擦,一個會夾。

羨澤看着他,似笑非笑:“耗費了這麽多靈力嗎?感覺你現在有些虛弱。”

弓筵月隔着面紗看着她,目光閃動,擦得坦坦蕩蕩,并不怕她看出他的真面目。

不過她不太在乎,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心裏想着——不若趁他虛弱要他的命。

她另一只手摸向自己脖頸上的小海螺項鏈。

弓筵月目光深邃了一瞬,羨澤正要問他幾句,探聽他內心的想法,就聽到他的心聲,如同在耳邊:

“尊上該知道的吧。我見過這條項鏈,也知道它是怎麽用的。放心,我是心口合一的人。”

羨澤一愣。

他笑眯了眼睛。

弓筵月弓起身子,手撐在石臺上,朝她面容的方向爬過來,他故意塌下腰,動作有幾分袅袅,面紗懸在她臉上方:“尊上如果現在就想挖了我的金核,那恐怕會後悔的。我可是很有用的。”

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

羨澤躺在石臺上,頭發鋪散開來,四周壁畫的真龍與人類糾纏的場景,仿佛映照着他們此時此刻。她笑着将匕首立在二人腰腹之間的空隙,刀尖對着他,道:“為什麽不能。叔父,你很香啊,你該知道的,我很需要金核。”

弓筵月隔着面紗,彎起眼睛,他将腰壓的更低,毫不介意刀尖抵着他腹部。羨澤不知道是劃傷了他,還是抵在哪處舊傷附近,他蹙着眉頭似吃痛似暧昧地呻吟一聲。

羨澤本以為他是裝的,可他腰有些顫抖,甚至将肚臍附近往刀尖上壓,那副吃痛、着迷與恐懼的樣子不像是假的……

老騷貨。

羨澤真的是找不到別的形容詞了。

“說起來,還未恭喜尊上神功大成,作為世上唯一一條真龍,終于有能力掌管天雷。”

羨澤一愣。

這意思仿佛是在說,她以前從未掌握天雷的力量。

他就保持着這個姿勢,繼續道:“我知道修仙界有誰背叛了你。伽薩教進入九洲十八川腹地,只為了向當年東海屠魔那些人複仇,并且讓尊上成為這修仙界唯一的上神。”

“今後,這神廟尖頂上的雕龍,應該出現在每一個宗門的金頂上。包括明心宗、千鴻宮……”

哦?他的意思是說,這伽薩教都是她的信徒,她的勢力?

他要做她的打手,替她碾平,替她複仇。

靠血緣的皇位都不能白給兒子,這統禦九洲十八川的神位就能白送給她了?

羨澤可不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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