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守歲 畫

第37章 守歲 畫

觀昏曉有守歲的習慣, 這是他一年到頭少有的願意熬夜的一天。

十二點一過,觀昏曉就跟臨卿和一起将吃年夜飯用的團圓桌搬進了客廳。連青酌送的兩只花瓶擺在兩端,中間放着提前裝好的果盤、糖盤、糕點盒等食物,燈光将鮮紅的窗花福字暈開, 籠罩其上, 滿屋都被襯成了亮堂堂的暖紅。

“連先生還不走?”臨卿和朝門外瞥了好幾眼, 趁着調整果盤和糖盤的空隙, 湊近自家表弟低聲問道, “他不會要留下陪着守歲吧?你給人家名分了嗎?”

觀昏曉掀起眼皮,順着他的視線看向門口。

連青酌站在廊下, 一身古色古韻,猶如畫中清影,把手裏的瓜子和小酥肉都襯托得詩情畫意起來。

觀昏曉收回目光,微挑的眼尾帶出淡淡笑意:“朋友就不能陪着守歲了?表哥,大清已經亡了,少把名分這種詞挂在嘴邊。”

“嘁,你就裝吧。”臨卿和龇牙咧嘴,一副返祖的表情,“你倆想再拉扯一段時間我無所謂, 就是下回打情罵俏之前能不能先知會一聲?除了我家男女主, 別人家的狗糧我真是吃不了一點。”

“廢話真多。”

觀昏曉輕輕踹他一腳, 拎起旁邊打包好的食盒走出客廳。

剛走近連青酌,他便端着零食盤轉過身來, 視線掃過他手上物品,定定落在他英俊深邃的眉眼,不過兩三秒的凝視,卻讓他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喏, 給你。”觀昏曉輕咳一聲,将食盒遞給他,“拿去喂你那三個隊友吧,過年還要值班,怪可憐的。”

“有你送飯,他們可不可憐。”連青酌幾不可察地輕哼,“以前我年年值班,守在連煙花都看不見的地方,別說年夜飯,有口水喝都不錯了,那才真叫不容易。”

觀昏曉一怔,雖然明知道他是裝可憐,卻仍有些不是滋味。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慢慢爬上他的心頭,如同南方雨季的潮濕悶熱,綿密悠久,揮之不去。

他撓撓眉角,嘴上不露絲毫心事,故作平淡道:“你不是大妖麽?也會為這種事難受?”

“遇到你之前不會。”連青酌嘆息,走近半步,偏過頭,讓自己的影子倚靠在他影子的肩上,“今夜之前……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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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族沒有年節,所有可被歸為“文明”的事物妖族皆不存在。連青酌以前不入世,因而很少接觸這些,有了對比,才能明白以往過的是什麽清苦日子。

“若是早點遇到你就好了……”

他輕輕笑道,聲音輕得幾乎淹沒在無時無刻不在震響的鞭炮聲中。

觀昏曉心中的異樣感覺更盛,像是春日頂開泥土,冒出頭來的密密筍尖,刺紮着他心裏最柔軟的部分。

他沉吟幾秒,掏出口袋裏的壓歲紅包遞了過去。

連青酌訝然一笑:“這不是天竅的小魚幹糧票?”

“是糧票,但不僅限小魚幹。”觀昏曉一本正經地胡謅八扯,“拿着它,以後有我一頓飯做,就有你一個碗刷。”

連青酌忍不住笑出了聲,手上動作卻很快,迅速接過紅包揣進胸前暗袋,還用力按了兩下。

他挑挑眉頭,再度往前逼近,略顯凜冽的氣息強勢突破安全距離,侵入觀昏曉的私人世界,猶如鋒芒畢露的劍在鞘中嗡鳴。

“糧票有了,門卡什麽時候到?”

“啪!”

觀昏曉板着臉一巴掌拍他腦門上,将他的得寸進尺與蠢蠢欲動都拍了回去。

他似笑非笑地伸手,勾起連青酌盤扣上的壓襟捋了捋,再放回去。

琉璃珠子搖晃着叩擊連青酌的胸口,仿佛直接敲打在他心上,帶起若有似無的酥麻與隐痛。

觀昏曉微微低頭,眼裏落了一片光:“考察期未過,你老實點。”

連青酌舉手投降:“好,聽你的——反正我都記着,以後會讓你補回來。”

說完,也不等他回複,連青酌便笑眯眯地将零食盤塞進他的掌心,拎起食盒轉身離開。

沒過多久,臨卿和捂着眼睛出來了。

“表弟,你倆完事沒有?”

觀昏曉皮笑肉不笑:“表哥,明天你只有水煮肉可吃。”

“啊?”

連青酌去的快,回來的也快,一來一回用時十分鐘,但回到觀家時,觀昏曉也快睡着了。

他窩在躺椅裏,頭一點一點地打盹。紅色大衣蓋在腿上,圍巾松散地散開,掩着他大半張臉,鮮紅色澤襯得他皮膚瓷白。

臨卿和戴着降噪耳機在旁邊敲擊鍵盤,争取截稿日前寫完劇本的最後一部分。

也是托他氣吞山河的打字聲的福,觀昏曉沒有真的睡過去,還保留了基本的清醒,因而連青酌一靠近,他便睜開了眼睛。

人在困極時,瞳孔會無神散光,觀昏曉也不例外。這個時候的他看起來冷冰冰的,面上毫無情緒波動,直到上下打量連青酌一番,确認他的身份,漸漸聚焦的瞳孔才恢複溫度。

觀昏曉捏了捏酸痛的眉心,聲音喑啞:“回來得這麽快,不與他們聚聚?”

連青酌搬過一張塑料凳在他身邊坐下,想了想方才放飯時那三人餓虎撲食的模樣,搖頭失笑:“他們現在眼裏心裏只剩下你做的飯菜,何況今夜是值班夜,要聚也得等初二了。”

觀昏曉靠着椅背,幾乎是以仰視角度與他垂下的目光對望,卻并不顯得弱勢,反而像只餍足慵懶的大型貓科動物,因收起了獠牙利爪才讓人感覺溫順可親。

“六竅太太……”

“嗯?”

觀昏曉頓了頓,眯眼微笑:“六竅太太上回發的那幾張例圖草稿,決定什麽時候細化?”

連青酌擡手搭上椅背頂端,半低着頭說道:“年後吧,最近的正事比較多,空餘時間都用來清稿了。”

身後拉得長長的兩個影子額頭交疊,乍一看像是個吻。

“正事?”觀昏曉挑眉,“我們的退休老幹部能有什麽正事?”

連青酌雲淡風輕道:“追你啊。妖生大事算不算正事?”

……這個老幹部可比一般小年輕不矜持多了。

看到觀昏曉無奈的表情,連青酌心滿意足:“那幾張草稿我另有用處。年後你不是要同我學畫嗎?它們就是教具。”

觀昏曉神色一肅——這倒是真正的正事了。

過年前一天,特物局局長才就他之前那個問題發來答複——解決怨妖的方式就是他的畫。

至少要一幅完整的、合格的、有明确主題的畫,體裁和主題随意。

收到消息時,觀昏曉正在做整雞脫骨,這麽荒謬的答案令他手上動作加重,導致最後一根雞骨頭沒能完整地取下。

“讓我跟你學畫……也不是不行。”觀昏曉“啧”了一聲,“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的繪畫風格比較寫意,你可能糾正不過來。”

“寫意?”連青酌不解,“你那天在點菜單上畫的黑貓靈巧生動,筆觸細膩,分明是寫實派畫風,看得出來基礎不錯,哪裏寫意?”

“不是那個意思……你等會兒,我現在畫一幅給你看。”

觀昏曉打起精神,回屋拿來鉛筆和素描本,當着他的面開始塗塗抹抹。

這個平常被當做便簽本使用的本子大概想不到,自己頭一回幹正經“營生”,承載的會是怎樣一副場景。

在連青酌的注視下,大片大片鉛灰色的陰影在觀昏曉筆下成型。

它們蜿蜒扭曲,不辨形貌,仿佛烈火中尖叫嘶嚎的靈魂,又似油鍋裏翻騰起伏的殘缺肢體,有一種力透紙背的驚悚氣機,甫一誕生,就使周遭溫度……或者說看畫的人感知到的急劇下降。

連青酌背後出了一層冷汗,額前也浮起細密的汗珠,不是被畫吓到,而是透過畫的表面觸碰到更深層次的東西……一種擁有着并未特意釋放,只稍微流露一點,就令他這個種族的成員悚然驚怵的力量。

“連青酌,連青酌……連青酌?”

觀昏曉的聲音由遠及近,最後一聲收束至連青酌耳中,猶如洪鐘大呂振聾發聩,令他驚醒。

他別過眼,用手背拭去額頭上的汗液,唇邊勾起一抹無奈微澀的笑容:“你的畫風無人能改,保持這種水準,改一改畫面和主題,就能達到局長的要求。”

說話間,一滴未被擦拭的汗珠從他太陽穴處沿着輪廓滑下,綴在下颌。

觀昏曉鬼使神差地幫他擦了擦:“你在我的畫裏看到了什麽?被……成這樣?”

中間有個字被他含糊隐去,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擦汗動作有多暧昧,徑自收回手完成最後一筆。

連青酌卻精神一振,屈起指節,搔搔仍殘留他體溫的下巴,笑道:“沒有看到什麽,只是一種感覺,嗯……只有我們這個族群能感受到的感覺。局長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也只有存在這種的畫,才能解決那只怨妖。”

觀昏曉若有所思地轉筆,看着紙上的畫面,心髒突突跳動,卻分不清是興奮亦或驚懼。

他喃喃道:“我的畫我自己看了都覺得害怕,拿去吓唬妖怪,也算歪打正着。”

連青酌輕笑,沒有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而是接過鉛筆,忍着魂魄被壓制、侵蝕的不适感落筆,在他的畫旁添上兩個線條簡略,卻活靈活現的小人。

觀昏曉捧臉嘆氣,連青酌摸頭親親.jpg

“別怕。”他笑眯眯道,“我教你怎麽在保留這種感覺的前提下畫出生動有趣的東西。”

觀昏曉看看他,再看看被兩只小人淡化了恐怖意韻的塗鴉,勾唇一笑,屈指彈在其中一個小人身上。

他放柔語氣,聲線輕柔磁性,宛若月夜下,海潮間回響的大提琴:“夾帶私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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