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畫 故園

第45章 畫 故園

我喜歡的人心有六竅:

上元節前我要與心上人去做一件大事, 故這幾天不接新稿,清稿計劃也暫停,節後恢複。

為了積攢人品,節日當天我會放出一套上元主題的賀圖, 共計九張, 已提前繪制完成, 敬請期待。

傍晚六點, 觀昏曉在廚房煮面時收到了繪江河的推送, 每天定時打卡情話、彙報清稿進度的六竅太太,難得更新了除此以外的動态, 內容略長,卻不出意料。

他笑了一下,将手擀面撈起過涼水,再分進兩個碗中,往上層層碼澆頭。

碗是年前新買的日用款,連青酌出錢,一套六個,最大的一個屬于飯桶表哥,最精致且花紋配套的中號碗則分屬他們兩人, 由此可以看出出資人的私心。

缽狀的白瓷碗做了特殊工藝, 會随溫度變色, 溫度越高,色澤越偏青, 細密如冰裂的暗紋也會随之浮現,既有觀賞性,也能讓使用者避免被過燙的食物燙到。

鑒于連青酌如此用心,觀昏曉也就默認了它們替換掉自己常用的碗, 但真正開始使用,也是小年之後的事了。

回憶告一段落,澆頭也已整齊碼好。黃白相間的蛋包鋪在面上,左邊碼一把水煮小青菜,右邊碼一排雞絲和牛肉絲,中間澆着油潑辣子和蒜油,湯汁稍微蓋過蛋白,整肅漂亮又香氣撲人。

大妖鼻子靈,面剛做好,連青酌便聞着味兒來了,熟門熟路地拿過托盤将其盛上,不忘詢問:“今天在哪兒吃?屋裏還是屋外?”

“屋裏吧。”觀昏曉從冰箱裏取出自制的醬菜裝了小半碗,随口道:“天氣預報說今晚也有雨,太陽下山後院子裏就濕冷濕冷的,我這小身板可待不住。”

聞言,連青酌腳步一頓,回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小身板?

大妖先生想了想之前好幾次“無意間”看到的他的身材,着重回憶那放網上去能讓一堆人流口水的肌肉線條,矜持地輕咳一聲。

“對對,你是人類,體質是孱弱些,以後無論四季都要注意保暖,不能落下任何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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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觀昏曉聽着怪怪的:“你是不是話裏有話?”

連青酌笑而不答,端着托盤離開了廚房。

就兩個人吃飯,觀昏曉懶得支桌,幹脆坐在茶幾前吃,反正地上鋪了地毯,暖和又幹淨。

但剛動筷,觀昏曉就接到了表哥的視頻通話請求,沒意識到身邊多了個人的他立刻點擊接通,登時給了毫無防備的表哥一記重擊。

捧着盒飯的臨卿和望向屏幕,正想例行詢問一句“吃了嗎”,就被狹小豎屏裏兩道并肩的身影震住,筷子從掌心滑落。

看到他瞠目結舌的表情,觀昏曉突然有些不自在,就像中學寫的某某空間語錄被損友翻出來,被迫當着衆人的面大聲朗讀并發表感言一般,差點本能地挂斷通訊。

但在那之前,表哥充滿穿透力的嗓音就先一步破屏而出:“你倆背着我偷偷同居了?!”

觀昏曉:“……”

其實沒有背着你,我們一直在同居。

連青酌咽下雞蛋,傾身湊近鏡頭,沖表哥笑得春暖花開:“臨先生晚上好。”

“晚……晚上好。”表哥恍惚點頭,夢游似的撿起筷子,“那什麽……連先生你真住進來了?睡的哪兒啊?我弟床上?”

“嗯……”

連青酌一眯眼,唇角揚起的弧度加深,似乎想說什麽。

觀昏曉見狀,怕他真把實情抖摟出去,大過年的再給表哥吓出病來,趕緊将他推回原位,轉移話題:“表哥,你現在在哪兒?晚飯怎麽是這麽清湯寡水的盒飯?”

臨卿和眨眨眼,低頭看向一次性塑料餐盒裏的水煮大白菜拌米飯,忽然覺得比起自己的現狀,表弟的感情發展好像也不是那麽重要。

他嘆了口氣:“我在安清省渠江鎮……就是一個特別偏遠,大部分地圖都不顯示的小鎮子旁邊的山上,确認劇本的拍攝地。按我的意思,其實祁縣就挺好的,但導演非說祁縣沒有他想要的感覺,我們這不七拐八繞地就繞到這麽個科技文明邊界來了嗎?”

“這就開始組建劇組了?”觀昏曉邊嗦面邊問,“投資拉到了嗎?預計什麽時候選角,什麽時候開機?”

“投資早就拉到了,男女主角也早有人選,都等着我的劇本呢。”臨卿和對自己寫本的龜速毫不臉紅,看着觀昏曉碗裏的肉絲咽了咽口水,“至于開機,等雜七雜八的事弄完,怎麽也得五六月份了,服裝設計、人員統籌,都是事兒。”

觀昏曉點點頭,倒也不意外。

一部影視劇從立項到殺青,各個環節都很龐雜繁複,尤其是前期準備工作,能把人忙死。

他剛想再問點別的,驀的想到什麽,問到:“表哥,你剛剛說你在哪兒?”

“就……渠江鎮邊上的山裏啊。”臨卿和撓撓頭,“怎麽了?”

觀昏曉看向連青酌,見他點點頭,接着詢問:“你們要在那裏待多久?”

臨卿和扒了口飯,含糊地說:“看導演的意思,得待小半個月吧。他一眼就看上這個地方,說很适合布男主家的景,這會兒正在跟相關部門扯皮,要拍攝許可證。”

觀昏曉面不改色:“這樣啊……剛好我過兩天也要去那裏出差,約個時間,我順路看看你。”

臨卿和一愣:“你?物流公司前臺營業員?出差?來渠江鎮?”

連青酌在旁邊悶笑,被觀昏曉斜了一眼後轉為咳嗽,假裝是被降低辣度版的油潑辣子嗆到。

“哪條法律規定營業員不能出差?不管規沒規定,我就出。”隔着上千公裏距離,觀昏曉淡定地跟自家表哥耍無賴,“給我個定位,到時我過去看你,就這麽決定了。”

“我怎麽聽着這麽不對勁呢……”臨卿和嘟囔一句,還是老老實實發送了定位。

兩人又閑聊片刻,定好見面地點,才結束通話。

“有夠巧的。”連青酌看着觀昏曉放下手機,笑道:“你表哥取景恰好取到特物局總部的地盤上去了。”

觀昏曉的表情一言難盡:“嗯,那一帶就一座山,底下恰好關着怨妖,他們居然想在上面拍戲——所謂的有關部門估計就是特物局,接到導演電話的人沒立刻飛奔過去扇他,屬實是好教養了。”

連青酌笑得停不下來。

吃完面,連青酌在廚房裏刷鍋洗碗,觀昏曉在廊下支桌畫畫。

他為怨妖準備的畫作已經完成大半,畫面主體完整,主題清晰,只差一些色彩濃淡的處理。

傳統水墨講究墨即是色,有墨分五彩的說法,以墨色的濃淡層次來表現缤紛色彩,沈括的《圖畫歌》雲“淡墨清岚為一體”,講的就是這種境界。

觀昏曉一手托腮,一手拿筆,掃開紙上的墨跡:“初十到十五都有人給我替班,我可以請假。你看我們哪天去比較好?”

“讓我選擇,自然是最後一天。”連青酌的聲音穿過水聲,因用上了妖力,所以格外清晰,“那位先生也是在上元節去世,或許對它而言,能在這一日消亡便是最好的歸宿。”

觀昏曉筆鋒不停,心中卻升起了然。

“所以他并不是在建寧十六年的冬天去世的,對嗎?”

“嗯,他死于建寧二十年的上元節,那天也是他二十五歲生辰。”連青酌的聲音低了下去,“我親眼看着他走的。”

觀昏曉握着筆杆的手緊了緊:“你與他是什麽關系?朋友?收養與被收養者?”

“都不是。我們只有一面之緣,就是在他死的那日。”連青酌頓了頓,語氣中泛起笑意:“你若是好奇,便自己想起來吧,在夢裏——你夢過怨妖那麽多次,總得勻我一次吧?”

觀昏曉無奈一笑:“真計較,它入的可是我的噩夢。”

“嗯,那你做一次關于我的好夢,就能把與它相關的所有噩夢一筆勾銷。這買賣夠劃算嗎?”

“商業鬼才,刷你的碗去!”

夜色漸深,妖力攢成的月亮燈靜靜漂浮在桌旁,以一種足夠明亮卻不傷眼的亮度靜靜陪伴觀昏曉,一如它們的主人那般。

觀昏曉抹開最後一點墨跡,擡頭望天,天際一彎月牙懸在雲層邊沿,灑下與他畫中相同的月色。

山野孤燈,月下竹舍,咔噠咔噠旋轉的水車,菜圃裏悄悄冒頭的芽葉。

竹窗洞開,窗下長幾旁伏着一道人影,沒有作畫,而是枕臂睡去,似乎在做什麽美夢。

完成一半的畫作裏有小橋流水,炊煙人家,還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獸。小獸搖頭擺尾地跑向山林深處,毛發上遍灑的夕陽染了畫外的人影滿袖,清風拂來,袖擺鼓蕩出呼呼聲響。

觀昏曉給人影的衣服,天邊的圓月,菜圃和水車精心調制了色彩層次,渲染得極為細膩,圓融一體,渾然不覺筆觸,就像它們是從勾線的墨跡裏延展出來,天生就該如此一般。

完成這幅畫之後,觀昏曉回頭去看,卻想不起自己是怎麽把它畫出來了,作畫時的他如有神助,勾抹挑染皆是神來之筆,不能重現,也無法複刻。

或許畫畫的人确實不是他,而是夢裏那道身影。

他們有着相同靈魂,卻到底不是同一個人。

“我可以看了嗎?”

連青酌的聲音冷不防打斷觀昏曉的思緒,他想了想,點點頭:“嗯,看吧。”

話音未落,他就看到連青酌的身影從十幾米外騰掠而來,藏都不藏心裏那份迫不及待。

看到畫的內容後,他卻怔了怔,脫口而出:“家?”

“不準确。”觀昏曉唇角微彎,對他一眼看出自己作品主題的事頗為高興,“是故園。”

故去的家園,再也見不到的親人。

畫中人能沉溺美夢,觀畫者卻因一次行差踏錯而面目全非,看到故人身影時,它還能清醒地流一滴眼淚嗎?

想到這裏,觀昏曉竟有些不忍。

連青酌動了動嘴唇,好像也覺得這幅畫對某只怨妖而言十分殘忍,但他沒有制止,而是選擇火上澆油。

他提筆蘸墨,在觀昏曉的畫旁題下兩行詩: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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