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及笄

第34章 第 34 章 及笄

回到客棧, 葉雲岫推門進了房內,摘下帷帽丢在床上。

“謝讓你別生氣了,我們是山匪, 大可不必跟他講道理。”

謝讓微怔, 察覺到自己臉色一直不太好,連忙調整表情,安慰她道:“是我們雲岫受委屈了。長得好看又不是你的錯,明明是他們不對。”

“嗯,是他們不對。”葉雲岫道。她其實倒不像謝讓那樣生氣,她只是讨厭這種無謂的麻煩罷了。

葉雲岫感嘆:“你四嬸這樣真好, 娘家有靠山, 還有錢, 不用受人欺負。你們謝家數她活得自在。”

她這般說法, 謝讓唯有苦笑, 不置可否。皇權之下,亂世之中, 哪有人真正活得自在, 上至王公貴族,下到貧民百姓,誰還不是朝不保夕了。

以前他看淡世事, 無心家業功名, 如今心态卻不覺有了變化。這般世道,一個人總需要有自保和保護家人的能力。一個男人如若無能, 妻子家人都跟着他受委屈。平民百姓怎可能超脫世事, 想那何守庸區區六品通判,其子在陵州地方就能仗勢欺人了。

葉雲岫坐在床邊,脫下範氏給她的镯子拿在手中把玩, 問謝讓:“這個很貴嗎?”

“嗯。”謝讓接過來看了看,解釋道,“這副镯子,單是用料也有二三兩黃金了,還有這瑪瑙,紅潤如玉,也是極好的,應當不便宜。”

葉雲岫對這些沒有具體概念,非得追問值多少錢。謝讓略一沉吟便笑道:“其實這東西我也不是太懂,一兩金兌九兩銀,估摸着也得幾十兩銀子吧。”

葉雲岫小臉上有些困惑,問道:“你四嬸為什麽忽然給我們補一個成婚的禮物?”

“應當是因為上次退給她的那三百兩吧。其實這次明明是四嬸幫了我們的忙。”謝讓說道。

範氏這樣的人,看似跋扈,實則世家大族出來的,哪有那麽簡單,如今範氏有心跟他們交好,總歸彼此沒有壞處。謝讓把镯子放回她手中,笑道,“确實很好看,你喜歡就好。”

葉雲岫不懂這麽多人情世故,但是這镯子她很喜歡,戴在手腕上自己饒有興致地把玩欣賞。

看着她高興的樣子,謝讓恍然記起,成婚那麽久,他居然連一件像樣的首飾都沒給她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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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婚禮就足夠倉促寒酸了,成婚至今,他一個大男人竟也不曾留意這些,除了那根桃木祥雲簪,還有上回為了裝門面買的兩支珠釵,她身上就沒見過別的飾物。

這麽一想,謝讓心裏不禁有些內疚。以前手頭拮據,也只能顧個溫飽,确實是他疏忽了。

于是午後兩人上街,謝讓便帶着葉雲岫去了城中有名的一家首飾鋪子,給她買了一對和田白玉镯子和一支金簪,又挑了些小女兒家樣式的絹花、發釵,居然琳琳當當買了一匣子。

“再買一副吧。”葉雲岫撥弄着手上的玉镯說,“鳳寧也沒有。”

謝讓一拍腦門,再次譴責自己,趕緊又去挑了一對镯子和一對發釵。于是晚間他們去到外祖父家中時,謝鳳寧抱着給她的禮物小匣子,簡直驚喜萬分。

“給我的?二哥買的?”謝鳳寧笑道,“我不信,肯定是二嫂買的。”

謝讓窘,他居然被兩個小丫頭鄙夷了。

一個多月不見,外祖父各種擔心,見了面仔細少不得仔細詢問一番,得知他們在山寨一切都還順當,才稍稍放下心來,趕緊打發周元明去外頭守着,又叫謝鳳寧去給他們做飯。謝讓忙說來時已經吃過晚飯了,鳳寧卻還是快手快腳地收拾了幾道小菜,祖孫兩個坐下來把酒小酌,一起說說話。

提起謝家那邊,從山寨回來後,謝家人倒是消停了一陣子,關門閉戶躲在家裏,然而也沒安分幾天,便故态複萌了。

崔氏還好,大約是沒了耳朵,老實了許多,一直羞于出門見人。謝寄沒消停幾天,又開始搖着折扇呼朋喚友了。前陣子在外邊喝醉了酒,當着許多人嚷嚷葉雲岫是女魔頭、是妖怪,殺人不眨眼,又罵謝讓跟山匪勾結一起,謀奪他們謝家的家産……反正就是信口胡沁,別人反駁他,白石鎮誰不知道謝讓小夫妻是為救他們去的,如今生死未蔔,謝寄便醉醺醺地跟人家吵,說謝讓是謀奪他們謝家的銀子逃了。

外祖父搖頭嘆息道:“果然被你說中了。要說你那祖父,也算是個人物了,怎的生出你三叔這種混賬。”

外祖父氣不過,便拉着謝仲找上門去要人,聲明謝讓和葉雲岫為了救老王氏等人,舍身去山寨換人,如今生死不明,老王氏一家把他們小夫妻害了,還造謠生事潑髒水,為了掩飾自家的醜事恩将仇報。

謝仲當日是親眼見證謝讓上山救人的,替他抱屈,便當面找老王氏說理,罵謝寄沒有良心。這麽一鬧,謝家算是半點顏面也沒有了,誰不知道謝讓在謝家為人端方,實在是謝寄那些話匪夷所思,太過離奇,也就沒人信他。

如今的謝家,謝讓一走便無人打理田産,一大家子坐吃山空,越發變本加厲算計謝鳳歌那點嫁妝。謝鳳歌大約也是逼急了,半個月前帶着丫鬟悄悄搬了出去,只知道是在陵州城中,連崔氏都找不到地方。

“一團烏七八糟,前陣子你祖母找謝仲去,說了想要變賣田産的意思,但是田産地契都是在宗祠名下,謝仲不同意,放言若他們打理不好那就交回來,族中要收回這些田。”

謝讓半晌不語,他并非無動于衷,然而卻有心無力。便是他如今還在謝家,許多事也是沒法子。

他以前還想着,自己終歸是謝家人,也算受過謝家撫養蔭蔽,能做的便為家裏盡些心力。可是有些事他可以擔待,可以忍,謝鳳寧和葉雲岫卻不行。尤其葉雲岫,她又不欠謝家的。

謝讓給外祖父斟上酒,笑道:“不說他們了。外祖父,我這趟來,其實是有件事情跟您商議。我琢磨着,鳳寧一直住在您這兒也有所不便,可是山寨那邊,卻也不好安置她……”

外祖父一瞪眼:“怎麽不便了,鳳寧就在這兒很好,哪兒也不去。”

謝讓趕忙說道:“外祖父,我不是要帶她走,你們三個我一樣不放心。我是琢磨着,能不能想個妥當的法子,您帶着元明和鳳寧,搬到陵州去住,元明也能做個營生,您看如何?”

“這事你跟元明和鳳寧商量。”外祖父道,“元明我瞧着,一心想去山寨追随你。”

周元明這種心思謝讓早就知道,然而他眼下并不想讓周元明去,他已經落草為寇了,不是瞧不起山匪,然而确實風險,說得難聽點這就是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兒,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周家就只有周元明這一根獨苗,要是也跟他去了山寨,家中外祖父怎麽辦?鳳寧怎麽辦?

外面傳來小女兒家咯咯的笑聲,葉雲岫和謝鳳寧端着東西進來,一邊走一邊也不知說了什麽,兩人笑得這般歡快。

謝讓臉上漾起一抹舒心的笑意,擡頭看去,鳳寧端着一碟炝雙絲,葉雲岫手裏則端着一個白瓷碗,謝讓怕她燙着,忙起身接過來,入手清涼,卻是一碗蜜漬梅子。

這時節梅子也就剛熟,青黃半綠,看着就令人口舌生津。謝讓夾起一顆笑道:“鳳寧做的?”

“前日剛做的,還沒怎麽腌透呢。”謝鳳寧道。

謝讓小心咬了一口,頓時酸得眉眼往一塊兒皺,端起瓷碗遞給葉雲岫笑道,“你嘗嘗,腌得還有點酸,你估計愛吃這個味兒。”

當着外祖父,葉雲岫稍稍有些矜持,抿嘴笑道:“不酸,好吃的,我們那裏還有一碗。”

“二哥吃不得酸,我和二嫂偏愛吃這樣酸酸甜甜的,腌得太過就不脆生了。”謝鳳寧道,便拉着葉雲岫嘻嘻哈哈回她屋去了。

謝讓看着她們出去,不覺嘴角噙笑。

“讓兒,你老實跟我說,你跟你媳婦,現在如何了?” 外祖父忽然問了一句。

“嗯?”謝讓一愣,旋即笑道,“外祖父,您又琢磨什麽呢。”

老爺子可不好搪塞,哼了一聲道:“我記得當日誰自己說的來着,說自己不是她的良人,只當妹妹養的,若她将來能遇上一個家世清白、人品可靠的心儀男子,便可以放心交托給他了。”

“……”謝讓一窒,哭笑不得地叫道,“外祖父!”

外祖父挑眉:“怎麽,我記錯了?”

謝讓扶額,莫名有些臉燙,只當自己喝酒上頭了。老爺子瞥了他一眼,沒再臊他。

半晌,謝讓無奈說道:“外祖父,我知道您想說什麽,您就別瞎操心了……她下個月也才及笄,年紀還小,心性也單純,都還是一團孩子氣,您這話……叫我如何回答呀。”

老爺子呵地一笑,謝讓越發尴尬,別扭地別過臉去。

隔日一早,兩人依舊是天不亮便離開了白石鎮,又返回陵州。進城後便已經日上三竿了,兩人還去昨日那家鋪子吃早飯。

連着來兩日,老板居然都認得他們了,趕緊先端上炸得金黃的香油果子。謝讓卻又去別處買了山藥棗泥糕和蘿蔔絲餅,配着甜糯噴香的糯米粥,成功地從香油果子那裏争得了葉雲岫的一份寵愛,香油果子沒失寵,但是多了個蘿蔔絲餅的新歡。

“好吃!還是你會吃。”葉雲岫真心道。

沒見過這麽誇人的,謝讓傲嬌地擡起下巴:“呵,我會的還多着呢。”

葉雲岫回到客棧就去補眠,謝讓稍事休息後,張順和宋二子回來複命。怕打擾葉雲岫,謝讓便在樓下大廳點了壺茶,叫兩人坐下說話。

謝讓打算趁着手中有錢,買個小莊子,再買個鋪面。兩千多兩銀子就這麽放着也不能生利,不如置辦成産業。

田莊只要在方圓幾十裏內,合适就行,偏僻一些也無妨。鋪面肯定要買在陵州內,他打算開一家山貨鋪子。

靠山吃山,偌大的北陵山脈養活了一方百姓,也足以養活他們這區區幾百口人。只是山寨畢竟不比尋常村鎮,出産的東西不方便售賣,謝讓想要的就是這麽一家鋪子。

那麽這家鋪子就不能只是櫃臺零賣了,更要把大宗的生意路子打開,承擔山寨的買進賣出。那麽這掌櫃人選便十分重要了,必須有經商的才幹,還得是心腹可靠之人。鋪子好買,眼下這掌櫃的人選卻不好物色。

張順和宋二子這兩日跑了城內幾家牙行,合适的鋪面還親自去看過了,都記了下來,逐一跟謝讓彙報,謝讓挑了城西的一處。這個鋪面靠近西市,不是多麽繁華熱鬧之處,卻也不算太偏僻,恰恰符合謝讓的需求。三間臨街的鋪面,地方夠大,後頭還帶個能住人的院子,也可以改作倉房。

于是謝讓便讓張順出面,一番讨價還價,花了二百四十兩,當天下午便買了下來。

莊子卻多費了些周折。莊子畢竟不是鋪面,轉手的就少,牙行那邊看了一圈,統共也就那麽幾個,謝讓看上的一個,叫張順和宋二子去實地瞧過了,恰好打聽到有些糾紛在裏面,這個莊子涉及家族争産,慎重起見,謝讓最終沒買。

莊子不是小物件,上街随便買一個就行了,既然一時沒有合适的,索性就再等等看。

三日後鋪面辦好了契書,謝讓便把張順留了下來,叫他看守鋪子,再安排人收拾修葺一下。他們又順便給山寨采買了一些東西,主要是種糧、鐵器等,加上這幾日他們兩人自己買的東西一起,便先叫宋二子用馬車送回去了。

兩人多留了一宿,事情都辦完了,便悠然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後謝讓硬拉着葉雲岫去看郎中。

兩人去找了城中一處有名的醫館,老郎中一番望聞問切,診察半晌,撚着胡子照舊說了些“羸弱體虛、氣血不足”之類的話,開了個調補的方子,兩人抓了藥從醫館出來。

葉雲岫如今這嘴也養得刁了,畢竟有那麽多美妙的食物,她其實也不喜歡喝藥。她也不認為自己有病,她如今在山寨,勤于鍛煉,每日還要管着兩營練兵,自覺已經好許多了。只是耐力差,看着瘦骨伶仃。她這身體底子确實不好,但是體質弱這種,不是靠喝藥就能好的。

謝讓卻不敢大意。無憂子當初斷言她“早夭”活不過及笄,這始終是謝讓的一塊心病,為此耿耿于懷,日常都擔着三分小心。這事情也就謝讓知道,都沒敢跟葉雲岫提過,怕她心裏膈應。

如今她下個月就要及笄了,謝讓自己卻越發膈應,不能安心。只要她平安度過剩下這不到兩月,破了這胡言亂語,才好萬事大吉。

“下個月便到你生辰了。”謝讓輕咳一聲道,“按說應當給你好好辦個笄禮,你想怎麽辦?”

一句話沒說完,葉雲岫的注意力早已經被路邊的攤販吸引去了,賣菜的農婦蹲在街邊,籃子裏裝滿翠綠的蓮蓬,邊上還插了幾枝半開的荷花,粉嫩鮮豔的顏色老遠就叫人挪不開眼睛。小姑娘先是被那樣好看的花朵吸引住了,随後聽到農婦叫賣,才明白原來人家賣的是蓮蓬,好吃的。

小姑娘扭頭,兩眼亮晶晶地望着謝讓。

謝讓自覺地趕緊掏錢。蓮藕在陵州這樣的北方少有栽種,算是個稀罕物兒,竟然要八文錢一個。葉雲岫挑了三朵蓮蓬,謝讓索性付了三十二文,多跟農婦要了一朵荷花。

葉雲岫剝下一顆綠色的蓮子,嘗試着放入口中咬了一下,好奇問道:“這個怎麽吃?”

謝讓忙把藥包挂在手腕上,騰出手來給她剝下幾粒蓮子,剝去了青皮給她,一邊重複剛才的問題道:“你還沒說呢,笄禮你想怎麽辦?”

他尋思着,笄禮在山寨辦似乎不太合适,到下個月陵州的鋪子就該開張了,恰好把外祖父他們都接來,請四嬸範氏做正賓,鳳寧做贊者,也像模像樣地辦一下。

葉雲岫手裏剝着蓮蓬,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要,我不想折騰。”

“這是為何?”謝讓遲疑道,“女孩兒家的笄禮,素來是十分重要的,也算你成年的一樁大事。”

葉雲岫頓了頓,咬了一口鮮甜嫩生的蓮子,含糊地搖頭道:“不想過,麻煩。”

又不是她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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