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以其罪罪之
第77章 第 77 章 以其罪罪之
看着謝詢急切的樣子, 謝讓難得的心中一暖。他拍了拍少年單薄的肩膀,一笑道:“無妨,你不用擔心, 二哥不怕。”
“可是……”
“沒事的。”謝讓笑, 他回到藤椅上坐下,指着旁邊的藤椅招呼謝詢,“瞧你跑得一腦門汗,過來坐着。”
謝詢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茫然,聽話地走到旁邊椅子上坐下。
謝讓問道:“他們公然說要報官的?父親知不知道?”
“父親還不知道,我偷偷聽到的。”謝詢搖頭道, “大堂兄喊我幫他去族裏借驢子, 我推說有事不想去, 大堂兄就罵我, 大堂姐又罵了大堂兄, 把他叫走了,我覺着蹊跷, 大堂姐怎會幫着我呢, 就偷偷跟着聽他們說什麽,大堂姐叫大堂兄自己去借驢子,叫他快去報官, 別走漏消息讓你們逃了。”
“難得這個家裏, 還有你向着二哥。”謝讓道。
謝詢神情落寞,低頭說道:“這家裏除了二哥, 就沒人對我好了, 二哥走了以後,這家裏誰都能欺負我。”
謝讓心裏一嘆,問道:“詢兒, 你怎麽不讀書了?”
謝詢赧然道:“族學都是些蒙童小孩子,我都這麽大了,再說家裏這樣,我也能做些事情了。”
謝氏族學還是當年謝信辦起來的,當初還能請得起先生,如今沒人支撐,族學也艱難,便只有族中一個讀過幾年書的童生來教,教導族中子弟開蒙識字。
對于大部分人來說,讀幾年書能識字也就不錯了,若是個讀書的苗子,還想進一步再讀,就得送去鎮上的學館,只是如今的謝家顯然供不起。謝讓問道:“詢兒今年十四了吧,想不想去州學讀書?”
謝詢笑了下說:“二哥,娘親想讓我學點兒營生。且不說人家州學要不要我,眼下家裏這樣,哪供得起我去上學。”
初秋午後的陽光斜照在廊檐下,謝詢拘謹坐着,總有些坐立不安,忐忑說道:“二哥,大堂兄真的去報官了,你……你還是避一避吧,他們若死咬着你,你怎麽說的清楚。”
周元明在旁邊笑道:“那就讓他們來,這倒有趣了,也不知會派誰來抓你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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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二哥若是跑了,不就坐實了他是個山匪強盜。”謝鳳寧笑道。
謝讓忍俊不禁,什麽叫坐實了,他本來就是好不好。
謝鳳寧突發奇想道:“也不知他是去的陵陽縣衙還是陵州府衙,若是報的府衙就好了,二嫂知道了一準高興,說不定親自跑來抓你。”
鳳寧憋笑,她那位二嫂似乎很喜歡看二哥出糗。
“詢兒,你先回去吧,回去該如何如何,不必擔心,二哥心裏有數的。”謝讓笑着安撫謝詢。
謝詢見他們三個這樣,遲疑地行了個禮,起身跑了。
“表哥,咱們接下來怎麽辦?”周元明笑嘻嘻問道,“等着來人抓你?”
謝讓嘆氣,他若就這麽走了,謝鳳歌和謝誠他們還不知得猖狂成什麽樣子,他謝讓從此在白石鎮遺臭萬年,謝宏和楊姨娘母子三個的日子也不用過了。
“等吧,還能怎麽辦。”謝讓自嘲一笑。
結果謝詢剛走沒多會兒,謝諒又來傳話,說是老王氏叫他過去。
索性這樣了,謝讓一中午在藤椅上睡得不太舒服,起身活動了一下肩膀說道:“走吧,一直也沒抽出工夫來,正好我下午去給四嬸問個安。”
于是三人徑自又回了謝家老宅。
進了主院,就只有謝宏陪着老王氏閑坐,一問,謝宏便說道:“是你大伯母今晚操辦了家宴,說你們兄妹好不容易回來,總歸是一家子骨肉,坐下來好好吃頓飯。”
說着謝宏還滿臉欣慰道:“讓兒,你大伯母應是知道錯了,她總歸是長輩,大過節的,你就少跟她計較。”
明白了,崔氏這是怕他們跑了,借着老王氏的嘴,将他們弄來老宅穩住。
謝讓淡笑,便說要去四叔四嬸那裏坐坐,帶了鳳寧一起去,周元明卻不放心,怕謝鳳歌他們又來使壞,也跟在後頭。
範氏見了他們很是高興,謝宸也在,殷勤地招待三人坐下喝茶,聊了些家常。範氏今日穿了件半舊的衣裙,釵環也簡樸了許多。她自從嫁入謝家門,素來都是衣衫鮮亮,看得出眼下是真拮據了。
範家跟着皇帝一跑,範氏這一家也斷了接濟,已經落魄到典當度日了,只是範氏世家女的傲氣撐在那兒,不像小王氏逢人就哭窮訴苦。
上回玉峰寨剛進駐陵州之時,謝讓心中有數,便派人給範氏送了幾樣值錢的禮物,既不會太直白傷人自尊,卻也能濟一下用處。範氏是滿心感激的。
就只有謝宸這個棒槌,到這會兒都還沒弄明白,還說些什麽兩年多沒見的話。
提及七歲的謝識如今也上學讀書了,範氏特意叫謝識拿了他習的字來給謝讓看,謝讓笑着誇了幾句。
範氏笑着囑咐謝識道:“識哥兒,三堂兄誇你呢,你以後可記得要敬重三堂兄,聽三堂兄的話,爹娘就生了你一個,三堂兄就如同你的親兄長,是你最親的人了。”
謝讓從範氏這話裏聽出了某種擔憂,便含笑安慰道:“四嬸盡管放心,我看識哥兒是個聰明伶俐的,有四叔四嬸教導,将來一定能有出息。”
範氏眉目間卻難掩憂色,無非是在憂心娘家。範氏這樣的世家女,偏又嫁了謝宸這麽個無能的丈夫,若是娘家再倒了,她自己只怕也落得一個凄涼。
這便不得不說範氏的聰明通透了,從一開始她就有心跟謝讓和葉雲岫交好,無非是想給自己多留條路。
如今範氏才知道自己眼光有多好,範家若真倒了,旁的不說,有謝讓在,起碼還能善待謝識。
于是範氏笑道:“我和你四叔就他這麽一個孩子,性子又怯懦一些,我也不求他多有出息,只要他平安長大我就知足了。”
正說着話,範氏的丫鬟急慌慌跑進來道:“不好了,外頭來了很多官兵,把整個宅子都圍了。”
範氏和謝宸聞言都是一驚,範氏忙擡頭看向謝讓,見他神色淡然,便也放下心來。
“那侄兒先告辭了,我過去看看。”謝讓起身道。
“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謝宸道。
幾人紛紛起身出去,謝宸邊走邊慌張說道:“家裏怎會忽然來了官兵,莫不是大哥的事情還沒完?”
他們徑自去往主院,整個謝家已經慌作一團了。一朝被蛇咬,畢竟謝家是經歷過抄家流放的。
然而一進主院,迎面就瞧見謝鳳歌叉着腰站在正廳廊下,一臉高傲地笑道:“謝讓,你可來了,得虧你沒跑。”
謝讓理了一下衣袖,先向老王氏和謝宏行了個禮,笑道:“我為何要跑?”
“哼,你也跑不了,謝讓,你既然還敢回來,你自己找死!”
“大堂姐看來是知道官兵為何而來。”
“那當然。”謝鳳歌哼了一聲,惡狠狠道,“謝讓,你們夫妻殺人越貨,勾結山匪,你們兩口子都是山匪強盜,官府這就抓你來了!”
“還有你那個媳婦,她去哪兒了,早晚也跑不了!”崔氏嚷道。
“讓兒,你們……”謝宏一臉驚惶,拉着他一個勁兒說,“這可怎麽辦,這麽怎麽辦……對對,你們快逃,從後頭角門出去,往北邊山上逃!”
“逃,逃得了嗎!”謝鳳歌得意地大笑。
“大堂姐,看來這官兵,是你找來的。”謝讓淡聲道。
“對,我叫謝誠報的官。”謝鳳歌得意笑道,“謝讓,你的報應來了!”
謝宏震驚不已,連老王氏也抖着手說道:“鳳歌你……你怎能報官呢,他謝讓若坐實了是個山匪,咱們謝家也要受牽連的!”
謝鳳歌樣子都有些癫狂了,揮舞着手臂,惡狠狠盯着他們罵道:“我不管,連累我什麽,跟我有什麽幹系!她謝鳳寧能報官抓我,我憑什麽不能報官抓他們?他們兄妹兩個都該死,我要他們不得好死!”
“父親,您自己都看到了。”謝讓平淡說道,“有些事情,從來都不是我們的錯。”
謝宏急切道:“先別說了,你快逃吧,帶着鳳寧和元明,你們趕緊想法子逃。”
“我不走。我為何要逃?”謝讓理了下衣袖,自顧自進了廳堂,随意在椅子坐下。他漠然笑道,“我就在這等着,我謝讓,自問平生沒做過虧心事,今日我倒要看看,誰能颠倒黑白。”
謝宏頓足跟進來說道:“哎呀你……你……官府做事,哪有道理跟你講!”
“父親,您別擔心,二哥自有主張,您就別管了。”鳳寧把謝宏扶到一旁坐下。
謝宏哪裏坐得住,原本就是懦弱的性情,幾年的發配苦役生活,越發噤若寒蟬。
老王氏則拍着胸脯喘不上氣來,謝寄和小王氏一左一右扶着她,老王氏急切地叫謝寄:“快,快,老三,你去跟他們說說清楚,謝讓的事情與我們無關,他都幾年不在家了,我們不知情,不要牽連無辜。”
謝讓心中悲涼,面沉如水坐着不言語。
周元明則睇着謝鳳歌問道:“你們報的是陵陽縣衙?聽這動靜來的是騎兵,可夠快的。”
陵州衛的騎兵還在固川縣剿匪呢。
“對,我們報的是陵陽縣衙。”謝鳳歌得意地擡起下巴,傲然說道,“謝鳳寧,這次你也別想跑,我知道你認得那個陵州衛千戶,你跟他肯定有奸情,可惜他這回幫不了你了,我們報的是陵陽縣衙。”
一群人吵吵嚷嚷,驚慌失措,外頭卻一直沒有動靜,并不見官兵闖入進來。直到謝詢跑進來,遲疑說道:“二哥,外頭的官兵說,他們是陵陽縣令、和一個什麽統領求見!”
“叫他們進來。”謝讓道。
“縣令,縣令都親自來了?”老王氏哆嗦着手,指着謝讓罵道,“你這孽障,你到底犯下了多大的罪責!你一人做事一人當,可不要牽連旁人。”然後又嗷嗷哭道,“我這是做了什麽孽呀,我謝家,怎出了你這等不肖子孫!”
謝宸察覺到事情有些異常,抄家他們又不是沒見過,官兵哪還有求見的,謝宸看看範氏,範氏坦然坐在一旁,連個反應都沒有。
然而謝鳳歌卻已經癫狂失智一般,指着謝讓和謝鳳寧笑道:“哈哈哈,你們都給我去死!都去死!”
說着話,兩名男子跟在謝詢身後進了主院,一個中年的身着縣令官服,一個年輕些的青色武将服飾,那年輕武将挎着腰刀,渾身殺氣。謝家人一見這陣仗,膽小的忍不住瑟瑟發抖,老王氏眼睛一翻,差點又昏過去。
兩人大步進了廳中走到謝讓面前,中年縣令整理了一下官服,展臂攏手跪了下去,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叩首道:“屬下陵陽縣令沈士駿,見過公子!”
楊行則利落地單膝跪地,一手按着腰刀朗聲道:“屬下守備營統領楊行,見過大當家。”
老王氏的哭聲戛然而止,瞪大眼睛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堂上瞬時一靜,一片驚疑的死寂。
謝讓待人謙和,即便跟屬下在一起,平日也極少讓他們行這般大禮,這會兒兩人這般鄭重其事的大禮參拜,尤其那楊行,面色整肅,殺氣騰騰,顯然是帶了氣來的。謝讓也沒想到,這兩人這般鄭重其事一起來了。
“起來吧,不必多禮。”謝讓淡聲道。
“謝公子。”“謝大當家。”
兩人起身,楊行掃了一眼堂上瞠目震驚的謝家衆人,沉聲道:“屬下等來遲,大當家受驚了。”
“無妨。”謝讓面色掩不住的疲憊,喟然一嘆道,“家門不幸,讓兩位看笑話了。”
“公子言重了。”沈士駿躬身道,“今日午後有人來報官,楊統領一聽他說的是公子名諱,立刻就将人拿下了,屬下等不明所以,擔心大當家安危,就立刻趕了過來。”
謝讓一直以謝允之的名字示人,但即便沈士駿不了解,楊行卻是知道的,看楊行這般态度,恐怕是謝誠說話不中聽把他給氣着了。
沒法子,有個過分兇殘的寨主作比較,謝讓在山寨衆人心中就是個文弱不能自保的書生,須得大家小心護着。
楊行眼角瞥見周元明,陰着臉暗暗瞪了他一眼,你個無用的貨,竟讓大當家受這等鳥氣!周元明還了他一個無辜的眼神。
這番急轉直下的變故,在場謝家衆人一片震驚茫然,噤若寒蟬,半晌竟沒人敢出聲。直到謝宏驚疑不定地問道:“讓兒,這……這是怎麽回事?”
“謝讓,你究竟是什麽人?”謝鳳歌一臉驚疑灰敗,指着沈士駿質問道,“他們為何要給你行禮?他們,他們真是官府的人?”
“大堂姐不幸言中了,我是山匪,還是個窮兇極惡的山匪頭子。”謝讓起身理了下衣袖,沖老王氏和謝宏一揖說道,“讓祖母和父親受驚了,樹欲靜而風不止,此事因我而起,今日我就越俎代庖,代祖母料理一下家事。”
他負手而立,沉聲道:“楊行,那報官的人呢?”
“禀大當家,那厮出言無禮,被屬下揍了幾下,一起帶來了。”楊行沖門外喊了一聲,“來人,把那小子給我帶進來。”
立刻便有兩名士兵挾着被捆成粽子的謝誠進來,鼻青臉腫,嘴也堵上了,押解的士兵手一推腳一踢,謝誠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崔氏尖叫一聲,撲了上去。
“謝讓,謝讓你喪良心了,他是你大堂兄,謝家的嫡長孫,你怎能打他!”崔氏哭嚎道。
楊行滄啷一聲抽出刀來,指着崔氏罵道:“你這婆子怎麽回事,老子剛說完是我打的,你怎麽非賴我們大當家打的?”
崔氏驚恐萬狀,謝讓淡淡叫了一聲:“楊行。”
楊行恨恨地歸刀入鞘,卻依舊罵道:“你們這些人,欺負我們大當家好性子,大當家那是仁義,你們也不去打聽打聽,莫說你們這些人,上到朝廷下到匈奴,哪個敢對我們大當家這般不敬!”
“我,我是他的長輩!”崔氏色厲內荏嚷道。
楊行嗤聲冷笑道:“我呸,什麽長輩,老子是山匪,生來就是六親不認的,我管你長輩不長輩。”
“楊統領稍安勿躁。”沈士駿躬身道:“公子,這原是公子家事,只是此人跑去縣衙謊言誣告,還請公子示下,該如何處置?”
“他告我什麽?”謝讓問。
沈士駿躬身道:“他告公子是青龍寨的山匪,殺人越貨,謀財害命。”
“可查實了?”謝讓玩味一笑問道。
“無稽之談,玉峰寨衆人都能作證,公子當日是上山贖人,青龍寨惡行累累,匪首當日是被寨主反殺。”
“那該當何罪?”
沈士駿應對如流道:“《大梁律例》所定,諸告事不實,以其罪罪之,誣告者抵罪反坐。此人既然誣告公子殺人害命,則當以殺人罪論處,按律當斬。公子後來留在玉峰寨,卻是朝廷召了安的,堂堂朝廷命官,此人誣告上官,當杖責四十。兩罪可并罰。”
謝誠嘴被堵着,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崔氏眼睛一翻,又昏了過去。
謝讓扭頭看了看謝鳳歌,凜然說道:“謝讓雖是個山匪,卻自問從不曾劫掠擾民,不曾為非作歹,從未行過不義之事,便是對于謝家,我謝讓也仁至義盡,自覺問心無愧。謝誠告我,始作俑者卻是大堂姐,大堂姐身為長姐,有情有義,可要替他擔下這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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