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身世疑雲

第97章 第 97 章 身世疑雲

謝讓堅決不答應去河東道。

他知道景王世子說的是實話。翼王帶兵多年, 理政的手段卻很有限,加上急于搶地盤搶皇位,精力全用來打仗了, 根本就沒把心思放在地方上。關內、河東、河北道等許多州縣落入他手中将近一年, 卻仍然吏治不興,以至盜匪橫生,無人理事,百姓苦不堪言。

景王世子出于何種心思要派他去很難說,但如果操作得好,他此行去了, 不光能趁機收服人心, 還能給自己立一個治世能臣的好名聲。

但是謝讓再清醒不過, 他們和景王父子, 不過是陰錯陽差而導致的一時合作、互相利用罷了。玉峰寨如今聲名赫赫, 已經行走在風口浪尖上,刀口舔血, 犯不着再給自己招攬更多的麻煩。

正所謂伴君如伴虎, 景王專橫,眼下是用得着他們,還需要倚仗他們, 等他登上皇位, 時日一久,哪裏能容忍一個“治世能臣”臣子。謝讓總算親眼目睹了當年顯赫一時的謝家是如何一夕之間轟然敗落, 他只想遠離權力中心, 皇權富貴,汲汲名利,遠不如陵州山寨裏的一碗熱湯。

景王世子大約沒想到他竟然不肯去。說白了, 未來太子委他以如此重任,在旁人看來應當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

景王世子蹙眉道:“靖安侯可是還有何顧慮?你這一去,可就是登堂入閣,國之重臣了。”

“世子見諒,我這人生平胸無大志,且性情散漫,也不是那塊料兒,實在不願在朝為官。”

謝讓執起身側葉雲岫的手,坦然笑道,“不瞞世子,我已經跟雲岫商量好了,等京城局勢平穩下來,景王大事落定,我們就回陵州去了,安心做一方諸侯。到時候還請世子在王爺面前多幫我們美言幾句,玉峰寨雖說出身山匪,但對王爺、對朝廷絕無二心,我們只求富貴無憂,安穩度日。”

景王世子面色不定,半晌一嘆說道:“靖安侯既然這麽說了,我也不好強求。只是我憂心這些地方的百姓疾苦,加上北方邊關如今空虛薄弱,眼下為了大局穩定,也唯有先分出一部分兵力接管了。我手中只有這八萬人馬,分|身乏術,因此還請靖安侯和寨主多留些時日,等到新君上位、朝廷北歸,我一定代二位向父王表明心意。玉峰寨這番立下不世之功,父王必不會虧待你們的。”

“那就多謝世子了。”謝讓拱手一笑,從容說道,“世子心懷百姓,乃是江山社稷之福。不過以我之見,世子也不必憂心,治亂世當用重典,關內道、河東道一帶翼王抛下的州縣,原本翼王也疏于管理,一直是駐兵順帶管着,特殊時期軍管也有好處,世子不妨先派出軍隊接手,等騰出手來再慢慢梳理,重新建立吏制。”

葉雲岫淡聲道:“至于京畿安危,眼下隐患無非就是匈奴和隴西藩鎮,匈奴四王子繼位也不多久,部族複雜,內亂未平,再說這時節他們正當休養生息,一時半會應該不會來犯,至于隴西藩鎮倒也不足為慮,為了避免再起戰亂,我們答應世子,玉峰寨大軍留駐京城,等到朝廷北歸再走。”

景王世子沉吟點頭,抱拳道:“寨主大義。”

景王世子告辭了離開,謝讓送出仙居殿門外,立在門口沉吟片刻回來。

葉雲岫姿态随意地歪在塌上,見他進來,撇着嘴說道:“我怎麽覺着,到了京城,這厮就擺起主人的姿态來了,他爹這還沒當上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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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常情。我們原本也是過客。”謝讓一笑,挨着她身邊坐下,想了想囑咐道:“這些人心機深,你以後,記得不要單獨見他。”

“?”葉雲岫蹙眉質疑,“我為何要單獨見他?再說我除了睡覺時候單獨跟你在一塊,其他時間身邊不是大軍就是侍衛,就沒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我單獨見過誰呀!”

“……”謝讓沒憋住輕笑出聲,收到她抗議的眼神,連忙收住笑臉,裝作正經地輕咳一聲。

“咳……”他想了想,也沒想起來能說什麽,索性道,“不說了不說了,睡覺睡覺,我都困了。”

他其實就是心有所思提醒自己一句。若他所料沒錯,剛才他若是答應去河東道,三五個月大概都回不來,形勢都擺在這兒,接下來景王世子必定會請求葉雲岫留守京城。

而他,絕不容許自家小娘子落單。

不論景王世子出于何種心思,他們夫妻二人都沒打算久留京城。

葉雲岫歪着沒動,等了半晌,見他還坐在旁邊,望着她眸光含笑沒動彈,她想了想才發現自己躺的是他的塌。這種美人榻白天可坐,晚上鋪上被褥,就是他的床了。

“要不……一起擠擠?”謝讓要笑不笑道。

“哼!”葉雲岫嫌棄地皺着鼻子做了個鬼臉,爬起來跑回裏屋床上睡覺。

另一邊,景王世子回到太福殿,往椅子上一坐,面色陰沉,半晌一動不動。

“世子連日勞累,還是早些歇息吧。”侍衛首領低聲勸道。

景王世子沒理會,侍衛首領頓了頓繼續說道:“這靖安侯真是不識擡舉,玉峰寨善戰卻不好掌控,靖安侯此人心機深沉,表面恭敬實則陽奉陰違,他那陵州一衆官員都是他自己随意任命,藐視朝廷目無王法,早晚是心腹大患,屬下以為,此人不得不除!”

“除?”景王世子陰恻恻道,“好啊,今晚派你去刺殺了他。”

侍衛首領一噎,張口難言。刺殺靖安侯,先不說玉峰寨大軍和他身邊那些親衛,就說普天之下,誰能在葉雲岫眼皮子底下刺殺她的夫君?!

景王世子一聲冷笑,卻忽然怒道:“能不能少說這些廢話!滾出去,讓我靜靜!”

…………

葉雲岫和謝讓次日一起去營中巡查大軍,葉雲岫特意召見了馮千,馮千正式拜見了葉雲岫。

果然如田武所言,馮千此人,頭腦夠用,也頗有軍事才能,話說軍戶地位低下,大都毫無背景,能在軍中升到校尉之職,必然得有些能耐才行。

葉雲岫欣然收下了這一員将,并告訴他已命人去幽州城外尋找他的家人,很快就該有回音了。

田武笑道:“你就盡管放心吧,當日我還是降兵呢,寨主發話要幫我接回家人,我還不太敢信,我以為少說也得半年,結果才兩個月後,我家中妻兒老小就被妥善送到了陵州,順順利利,不光沒受苦,我那小兒子一路上還養胖了。”

馮千不勝感激,跟葉雲岫說他是因為善于鑽研各種器械、工事,曾奉命加固改建過幽州城防,對抗匈奴行之有效,才以軍功升到校尉的,可惜後來翼王通敵,與匈奴勾結,他心中早就憤懑不滿。

鑒于此,葉雲岫便先将他安置在陵州衛,暫時給到徐三泰手下,打算以後用在陵州和山寨城防。

葉雲岫打理軍中的事情,謝讓那邊則想方設法,通過镖局和山貨鋪子建成的商號,從陵州和關中各處采買調運物資給養,保證軍隊糧草,盡快給兩萬三千人的軍隊供應上蔬菜肉食。

景王府根基在淮南,景王世子初到北方,許多事情做起來也吃力,不說旁的,光是短時間內要解決整個京城衆多人口的糧食,還有自己那八萬人馬的吃喝拉撒,就足夠焦頭爛額了。玉峰寨這兩萬三千人的大軍出工出力,糧草都是自備,他們自己解決好了,便不必再跟京城百姓争糧。

然而他們這些安排,卻也讓景王世子暗暗心驚。這一路而來,玉峰寨顯露出來的實力就足夠驚人了,謝讓行事并不張揚,且為人謹慎,那還有更多不曾顯露出來的呢。

得虧兩家軍隊不駐紮在一起,否則,人家玉峰寨的大軍都吃上肉了,他們景王府的軍隊還在為籌備糧草奔忙,軍中眼下只能保證幾日的糧食供應。

北方不是景王府根基,又被翼王弄得一團亂,只能大老遠從江南、淮南調運糧草。

可是這件事情謝讓也無奈,他總不能為了低調藏拙,讓他們玉峰寨的兩萬多将士挨餓吧。

收複京城的第四日,景王世子來找謝讓,問他既然不去河東,可否暫時幫忙,幫他一起梳理重整各部,一方面管理京城和各地需要用到,另一方面也為朝廷北歸做好準備。

這次謝讓答應了,景王世子那邊忙成狗,他在一邊優哉游哉地袖手旁觀也不好看。于是他主動挑了刑部,事務也簡單,主要就是清點現有的底層吏員,登記造冊,清點核查诏獄檔案,相對牽扯少一些。

他身邊可用的人手足夠,拜葉雲岫當初的強壓政策所賜,親衛營個個都能識字寫字,平日跟着他管理山寨也習慣了,做這些事情還不成問題。所以謝讓放心地把“公務”丢給張順,叫他帶着親衛營幹,他自己則專心做自己的事情。

他要查找三年前,宣州葉家的案卷。這才是他接下這活兒的目的。

刑部無人主事,朝廷南逃後,只留下少部分底層小吏看守,翼王來了也沒怎麽管過,一團亂。刑部積累的卷宗堆積如山,又無人管理,亂七八糟的,謝讓廢了不少工夫才找到。

當年葉家獲罪之後,昏君大開殺戒,葉家十五歲以上男子判了斬刑,十五歲以下充軍流放,所有女眷充入教坊司。男子姓名來歷等記載較為清楚,葉家長房長孫、二房嫡孫記載為“在逃”,跟謝讓當初看到的通緝告示都對上了。

也就是說,葉雲岫的嫡親長兄、兩個堂兄逃了出去,其中一位堂兄被通緝捉回,另兩個卷宗上沒有下文,應當還活着。從這裏看,葉家大難當頭,葉家家主應當是為保家族延續,先把家中的三個孫子送出逃命,也包括孫女葉琬兒。

一同送出去的或許還有其他孫女,但是卷宗上記載女眷比較粗略,并沒有葉琬兒的名字,興許是戰亂中逃走的女眷官府沒有再追查通緝,也可能信了葉家已經外嫁的說辭。

那麽葉雲岫如今便應當還有親人在世。除了她的長兄、一位堂兄,案卷上記錄有未成年被流放的兩個堂弟,這些人如今都未知下落。

比較好追查的就是葉家女眷,教坊司應當都有名錄,教坊司是賤籍,如果改了藝名,戶部應當也有記檔。

謝讓沿着這條線繼續查下去,功夫不負有心人,兩日後他便查到了一些消息,立刻吩咐張順去京城教坊司之中,查找一對名叫瑤娘、璨娘的姐妹。

次日張順匆匆來報,人找到了,按照謝讓的吩咐,張順以軍中宴飲、要兩名樂伎唱曲助興的借口将兩人帶了出來。

“午飯時候去看看,叫上徐統領,就說我請他喝酒。”謝讓道。

張順猶豫了一下,說道:“大當家,這事要不要跟寨主說一聲?”

“先不必了。”謝讓搖頭道。

葉雲岫的身份來歷,這世上大概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可是也沒有人比他更疑惑。這兩人按說應當是葉雲岫的堂姐妹,可葉雲岫失去了許多記憶,對葉家的事情一無所知,根本就不認得,他總得先确定一下情況再說。

“葉雲岫”這個名字,如今普天之下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同樣的,也得有多少人盯着她、想要窺探她的身份來歷。因此謝讓誰也沒說,便是連張順也不清楚他為何忽然查找兩名教坊司女子。

張順倒不是懷疑大當家有什麽尋花問柳的不良惡習,大當家做事自有道理,只是……

謝讓眼角瞥見張順那個表情,沒好氣說道:“我知道你對寨主忠心耿耿,我還帶着你們這麽多人呢,能做什麽?這也用你操心,若有需要,寨主那邊我自己會說。”

張順被他說破心思,自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嘿嘿笑着趕緊跟上。

謝讓帶着親衛營來到城中一處酒樓,大戰剛過,酒樓雖然開門了,卻也沒什麽人,冷冷清清的,菜也只有幾樣豆腐、腌魚、幹菜臘肉之類。他在城中行動目标太大,但城中如今魚龍混雜,難保不會有翼王的殘餘勢力,他自然不會以身涉險獨自行動,因此只好以吃酒的名義來到這裏,為此還特意把徐三泰叫了來。

徐三泰是個精的,來了之後見謝讓吩咐親衛營就在樓下大堂喝茶用飯,便沖張順使了個眼色,叫張順在樓下守着,自己跟着謝讓上了樓。

謝讓帶着徐三泰推門進去,兩個年輕女子懷抱琵琶坐在凳子上,一見他進來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

謝讓不動聲色在桌邊坐下,叫徐三泰:“你去門外守着。”

徐三泰鄭重點頭,立刻起身出去。

謝讓做了個免禮的手勢,二女在凳子上坐下,撥弄一下琵琶弦,低頭問道:“這位爺想聽什麽曲兒?”

“不必擔心,我是葉家故交。”謝讓開門見山道。

年長些的女子手一顫撥斷了琵琶弦,看着他愣怔半晌,眼睛就紅了。

一頓飯工夫,謝讓從房間裏出來,雙眉緊鎖。

他看了看依舊守在門口的徐三泰,抱歉一笑道:“耽誤這麽久,你這午飯都沒吃上,下樓跟我湊合一口吧。”

“大當家客氣,餓不着。”徐三泰一笑,眼角瞥見房裏兩個女子通紅的眼睛,忍不住多看了謝讓兩眼。

謝讓揚聲叫了張順上來,讓他喚小二弄些飯菜來給兩個女子,然後吩咐張順:“回頭給她們安置個住處。”又轉頭跟兩個女子說道,“你們回頭聽他安排,不必再回教坊司了,我會設法給你們脫籍,送你們一筆銀子,過幾日就送你們出城,你們便遠遠離開吧。”

“多謝公子。”兩個女子連忙跪下磕頭,瑤娘問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小女子無以為報,感念在心。”

“不必問了。我家中長輩曾是葉家故交,當日無力搭救,如今更不必挂齒。”謝讓心中一嘆。

他負手下樓,随意挑了張桌子坐下等着吃飯,徐三泰跟過來坐下,看着大當家心事重重的樣子,忍了忍終究沒敢多問。

這兩人确實是葉家女,瑤娘本名葉瑤兒,是葉家長房的庶女,璨娘本名葉璨兒,是葉家二房的嫡女,也就是說,這兩人一個是“葉琬兒”的庶出姐姐,一個是堂姐。

葉家确有葉琬兒此人,年齡生辰一點都不差,自幼在家中長大,從不曾離開過葉家、離開過宣州。因為是嫡幼女,備受家中長輩寵愛,性情活潑,喜琴棋詩書,擅女紅刺繡,自負才女。葉家獲罪之日,葉琬兒應當是和她的長兄一起,被送出了城逃命,葉家女眷之中,也只有一個葉琬兒逃了出去。

謝讓沒提葉雲岫,但問遍了葉家嫡支旁支所有未婚女子的閨名,都沒有“雲岫”這個名字。

所以他家的小娘子,究竟是誰?

她來自何方,可還有親人在世,又怎會随身帶着兩人訂婚的庚帖病倒在淨慈庵中?

謝讓苦苦思索,毫無頭緒,索性不再想了,埋頭吃飯,一邊心中決定,等他回去,便立刻将葉家和葉瑤兒、葉璨兒所有相關的卷宗記檔全部毀掉。

當晚,太福殿中,景王世子聽到屬下禀報此事,臉色一變,立刻追問道:“果真?”

“果真。”侍衛首領道,“他在酒樓呆了半個多時辰,召了兩名樂伎喝花酒,還獨自關在房裏,之後卻沒讓那兩名樂伎回去,偷偷安置在城南一處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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