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憐愛

第34章 第 34 章 憐愛

黃時雨的鞋尖悄悄碰了碰韓意淮的皂靴。

快閉嘴吧你。

韓意淮心頭一突。

侍從在權貴眼裏就是個活的物件罷了, 且還是私人的。

主子和誰親密瞞誰也不會瞞他們,亦沒必要瞞。

年輕的肅王一時沒解過來,不過他理解成黃時雨害羞。

害羞的話那就不提了。

其實他也有一點害羞。

可是與黃時雨做親密的事實在是太舒服了, 他還想要,卻找不到時機,又不想用身份壓迫她,只能期待一個花好月圓日順其自然了。

韓意淮把一切都想得很好, 望着黃時雨的眼神益發柔和。

黃時雨覺得他怪怪的, 但并未多想, 滿心都是辦了冊籍再去畫署報名, 不知要耽擱多久, 唯一能确定的事得趕在宵禁前出城門。

放在從前,送黃時雨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只帶個丫鬟就野到了京師, 且還是與一名半生不熟的男子同行, 然後在深夜裏奔赴家的方向。

光是聽一聽都蠻瘋的。

可見人一旦逼一逼, 什麽事兒都敢做。

府衙的寅賓廳不止比縣衙氣派還更正規, 分了男女兩間, 以便接待男女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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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那麽久馬車, 黃時雨和琥珀也終于有機會去趟淨房順便洗漱整理, 再喝杯熱茶歇歇。

喝茶便也有了說話的空隙。

黃時雨知曉琥珀想問什麽,幹脆自己先說了, “我沒站穩撞他身上, 這道口子也不是什麽上火引起的, 就是他鎖骨害得。”

單從匪夷所思的陳述, 琥珀難以想象當時的場景,只能左右瞧瞧,确定沒有旁人才壓低了聲音道:“那還有其他的事沒, 比如……嗯……他用嘴巴碰你的?”

黃時雨羞愧地垂下頭,“碰是碰了,不過是我先動的嘴,但我不是故意的,幹脆誰也別怪誰,這事就這麽過去吧,往後大家都別再提起。”

琥珀心道他能怪什麽呀,不知得多爽。

“二小姐,這種事男子和女子的感覺不一樣,于你來說丢臉不舒服,可于他……總之往後加倍小心,若他還想這麽碰你,千萬不能依。”

越說越犯難,不知如何與未出閣的小姐表達才能令她警醒,“這種事極其危險,萬不能發生第二次,你是不懂男子興起的模樣,一旦他得了趣,接下來怎麽做由不得你,他也很難停下。”

黃時雨聽得雲裏霧裏,不過從琥珀的神情也能斷定事情并不簡單,甚至相當危險,便正色道:“我明白你的擔憂,不會的,下次給他請安我帶上你。”

琥珀勉強笑了笑,眼底一片憂慮。

她眼界雖略寬于黃時雨,卻到底有限,并不懂畫署啊陸宴這些詞兒,單憑直覺這位叫思淵的公子絕非善類,還不如簡少爺可靠。

琥珀望着單薄的二小姐,到底是多強的信念非進畫署不可,才要冒如此風險。

此番進京,不啻與虎同行。

簡直是拿命賭一個陌生人的人品。

但凡遇上個壞人,多的是辦法坑害兩個小女子。

黃時雨眼睫微顫,揣着雙手,輕聲道:“琥珀姐姐,我欠了兩千兩,明年底必須湊出三百兩,湊不出的話我這一生也就這樣了。”

女孩的聲音很輕,宛若在敘述旁人的事。

正常女孩子怎麽能因男子一句話就跟人走呢。

可她沒辦法呀,無論誰遞來的梯子,她都會死死抱住。

她不是不懂,反而什麽都懂,才讓此行顯得有些悲壯。

這悲壯只有她自己清楚,現在琥珀姐姐也清楚了。

兩千兩?

“小姐……”

琥珀倒吸一口冷氣,仿佛變成了石雕的人兒,又轟然裂開。

二小姐究竟瞞了她多少事。

給纨绔做妻或者給簡珣做貴妾,其實都差不多。

都是在沒有愛和自由的牢籠裏做男子的玩物,然後生孩子。

無論跟誰都一樣。

不快樂的事情本來都一樣。

每個澤禾的女子長大了都會面臨,黃時雨并不認為自己會例外,她只是想試試看能不能走出去。

實在走不出,過個八年九年的多半像姐姐一樣被夫家抛棄或者自請下堂,然後與姐姐相依為命。

黃時雨端起茶盞一口氣喝光,拍了拍蒼白的琥珀,笑道:“吓唬你吶,我早就想到了解決的法子,三百兩而已,等我考進畫署當場就有二百六十兩優恤金!”

“畫署這麽好的嗎?”琥珀受黃時雨感染,灰敗面色略有緩和。

“那當然。”黃時雨小臉微揚,明媚模樣兒仿佛冬日的小暖陽。

她對琥珀款款闡述畫署和前途,“本朝畫署與天文、書藝、醫官四局并立,由朝廷直接管理,彙聚了天下最優秀的丹青妙手,民間畫師通過考試便可稱為畫員,享受與翰林、侍诏等文官相近的待遇,祇候以上便有了官職,穿戴官服,領更多俸祿。”

琥珀聽得兩眼放光,“便是咱們女子也能去考的嗎?”

黃時雨說那當然,“四局相當寬宥,對男女一視同仁,唯賢才任之。”

話雖如此,劄記上所列的賢才幾乎看不見女子的姓名,可見那不是小女子所能輕易涉足的地方,黃時雨前路渺茫,但她只對琥珀說好的一面。

也只有這樣,才能安慰自己。

再說聞大人不就是現成的例子,每每想到她,黃時雨就如鼓起的帆腹,振作不已。

寶天府知府做夢也沒想到肅王來一趟就吩咐自己做這麽點事,當下不僅把冊籍辦得穩穩妥妥還加了一封路引,以便考生自行進京考試。

一看考生還是個姑娘家,老狐貍知府疑窦叢生,又仔細看了看黃時雨的戶籍和家世,再往上數八代與韓家也沾不上親,非親非故的竟得到了肅王青睐,除了男女之事沒有其他解釋。

但男女之事也解釋不通。

畫署又不收侍妾或側妃。

知府想不通便放棄,這不是他該操心的,他只關心肅王滿不滿意。

肅王滿意了才有他的好處。

韓意淮拿到冊籍和路引,心情更上一層樓,有一種奇怪的成就感,哪怕很微小,但他參與了黃時雨的夢想。

兩人在寅賓廳附近的小花園彙合,楓葉初染紅,秋意如水柔,年少的他們盡是歡顏。

韓意淮道:“沒騙你吧,我做事向來靠譜。”

黃時雨退後兩步,端端正正朝他屈膝施禮,“思淵兄高義,小女子黃時雨感佩萬千,銘記在心,他日如有力所能及之事願為恩公效犬馬之勞。”

韓意淮目光落在她眉眼,益發憐愛,“好呀,先陪本恩公用個午膳,我可是餓壞了。”

少年郎正逢長身體的年紀,又過了飯點,此時早已餓得不輕。

黃時雨也餓,但報名更重要,不把該做的事情做完,總覺得不踏實,畫署是唯一一條尚有微光之路。

“那你先用飯,我去去就回。”

這是個兩全的法子。

韓意淮連忙攔住她,“吃飯的地方也能報名,跟我來。”

他拉着她手腕就走。

黃時雨半信半疑,只好提裙跟上。

聽聞肅王駕到知府早就命人置辦席面,設在公宴廳,乃津味齋主廚親自掌勺,斷不會出錯。

能在京師這種地方做知府的,首要便是八面玲珑,長袖善舞,寶天府知府正是這樣一位奇才。

肅王這邊感覺到餓,那邊席面已經布置好。

若不是他身邊帶了個美人兒,知府還能湊出一隊正規教坊的歌姬舞姬。

韓意淮輕描淡寫道:“有勞知府大人。”

知府笑得愈發和藹可親,“哪裏哪裏,殿……公子請慢用,倉促之間如有不周還望公子海涵。”

黃時雨詫異地看向平易近人的知府。

這位老大人的嫡子與琥珀有段淵源,乃負心薄幸之人。

琥珀全程面不改色,畢竟哪家父親也不熟悉兒子的妾室,更何況妾室繁多者,所以知府不可能認識琥珀。

退一萬步說,即便認識又如何,日理萬機的知府哪裏會去記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只有琥珀一個人記得這段故事的所有悲歡。

黃時雨莫名難過。

她不想琥珀多看這家人一眼,便早早催她下去用飯了。

琥珀對黃時雨淺笑,自是明了她的心意,福身離開。

這廂知府見肅王落座立即識趣地告退。

韓意淮瞥了眼黃時雨的神情,“你認識湯知府?”

“不認識。”

“那怎麽瞧見他就變了神色。”

他後腦勺長了眼睛麽,怎麽這都知道。黃時雨只得簡短道:“他有個很壞的嫡子。”

湯知府的嫡子年輕上進,這兩年小有政績,地方口碑也不錯,沒聽說有多壞呀。韓意淮怎麽想也就怎麽說了出來。

黃時雨冷哼,“你說的都是能力,我說的是私德,負心薄幸,天下最壞的男人。”

韓意淮噎了噎,不放心道:“負心薄幸,你……”

“跟我沒關系,但是跟我認識的一個姑娘有關系。”

“哦。”

跟她沒關系就成。

韓意淮拿不準她脾氣便不再開口。

有能力且尊重正妻的男子已經很優秀,誰會管他沾花惹草的事。但聰明的韓意淮絕不會對黃時雨這麽講,因為她是女孩子,只會共情女孩子,自己講實話定會惹她生厭。

韓意淮想了想,“我就不是那種人,要是有個像你一樣漂亮的女孩子跟了我,我一定對她特別好,不惹她傷心。”

說罷,期期艾艾望着黃時雨。

黃時雨垂下了眼睫。

見她興致缺缺,韓意淮只好開始用飯。

黃時雨被人伺候了整整一頓飯,思淵的仆婢仿佛她肚裏的蛔蟲,菜布得相當熨帖,而他好像早就習慣了這種服侍,喜歡什麽全靠眼神,擡擡手指,就有人遞上漱口的香茗和擦手的濕帕子。

黃時雨用飯全然不像鄉野女子,反而極有規矩,杯箸碗碟,咀嚼吞咽,全無雜音,卻偏又吃得香甜,瞧着就很有食欲。

韓意淮時不時看看她。

凡她嘗過的,他都要跟着嘗一口,甚至連不愛吃的燒筍鵝也嘗了一塊,好像也沒那麽難吃了。

黃時雨的飯量超過了韓意淮的認知。

誰告訴他女孩子都吃很少的?

因為太餓了,而且實在是太好吃,當然吃得多。黃時雨只能控制吃相,卻不想委屈了肚子。

黃時雨忽然頓住,不解地看向韓意淮。

韓意淮也不掩飾自己目光,甫一對上她眸子,忽地笑了。

簡珣也經常這樣,莫名盯着她瞧,莫名地笑。

黃時雨習以為常,以為男孩子都這樣,便收回目光,繼續用飯。

韓意淮指了指莼菜鲈魚羹,銀鶴立即領會他的意思,親自盛一碗呈給黃時雨。

黃時雨嘗了口,果然鮮美,眉眼略彎。

韓意淮莞爾。

畫署的祗候正在廨所附近溜達,就接到了府衙傳話。聽清話音,他一刻也不敢耽擱,馭馬直奔府衙所在的光德坊。

光德坊乃京師唯一不在皇城城牆內但又極為重要的官衙重地,也正因不在皇城內,祗候才得了便宜,一路策馬,否則中間有段路得靠腿走。

府衙迎接他的是一名衣着華麗的男子,面白無須。

男子自稱肅王身邊的金鶴,祗候連忙拱手,“金鶴常侍。”

金鶴還禮,笑道:“請祗候随我移步公宴廳。”

去公宴廳的路上金鶴言簡意赅地交代了肅王的用意,祗候連連點頭稱是。

祗候在偏廳稍坐一盞茶,就見到了肅王,以及肅王身邊的大美人。

原以為是肅王的侍妾,因為沒聽說肅王有王妃和側妃,不意竟要報名畫署。

祗候有一瞬間驚訝,又迅速調整好,只垂眸問了黃時雨姓名以及戶籍所在地。

原來畫署的報名這樣簡單,全然不見劄記裏的繁瑣,黃時雨全程只回答了兩個問題,然後就沒她什麽事了。

直到祗候在憑考證蓋上章,她還如墜雲裏霧裏。

黃時雨雙手接過,欠身道謝:“多謝大人。”

祗候慈眉善目的,交代完黃時雨注意事項,便重新對肅王施禮,一把年紀的祗候,彎腰時還顫巍巍的,只聽他道:“殿……呃公子若無其他吩咐,老臣便回去繼續坐班了。”

韓意淮颔首,祗候便再施一禮,後退兩步方轉身離去。

黃時雨總覺得所有的大人對待韓意淮都有點兒相同的詭異。

他們,似乎,都有點敬畏他。

敬畏一個足以當他們小孫兒的小子?

飯後在府衙的女寅賓廳稍作休整。

琥珀服侍黃時雨重新淨面梳頭,期間還幫她塗了韓意淮送的脂膏,清清涼涼,點在唇間,傷口果然不再痛,早早結了痂。

且脂膏顏色如三月桃花,分明就是唇脂,宛如香雪堆裏點朱砂,益發顯得黃時雨面若芙蓉,色如海棠。

琥珀暗道思淵公子竟是個會讨小女兒家歡心的。

花花腸子多的男人多半不老實的。

惟願二小姐步步小心。

黃時雨無心關注自己外貌,時不時清點斜挎包裏的寶貝:憑考證、冊籍、路引。

一樣也不少!

壓在頭頂的巨債似乎都因此變輕了。

人的心間一旦放松開了花兒,氣色也會跟着亮起來。

連回程的路都比來時芬芳。

“好聞吧?”韓意淮伸手撥了撥黃時雨頭頂的銀質镂空小香爐。

說是香爐卻更像一只圓形的香囊,雕着百鳥花卉,漂亮極了,那好聞的味道便是從裏面幽幽散發。

原來韓意淮換了熏香。

黃時雨欣然點頭,“好聞,仿佛葡萄又好像玫瑰。”

總之是女孩子會喜歡的香味,銀鶴說的果然沒錯。

韓意淮殷勤道:“喜歡的話回去我便合給你。”

合香而已,就沒有肅王殿下不會的。

高雅的畫師不僅通曉筆墨之事,也通合香撫琴。

黃時雨連忙拒絕,“不了,這麽好聞的香于我來說不一定算好事,綿軟而柔情,不知不覺就消磨了我的意志,那便得不償失。”

韓意淮覺得她有趣極了,“哦,為了考畫署你要頭懸梁錐刺股嗎?”

黃時雨慎重地點了點頭,烏黑的眼睛望着他,“我們女兒家若不努力就會被阿爹随便嫁掉。”

她就是一個被阿爹賣掉的小孩,但此刻想起,竟也沒有那麽難過了。

韓意淮怔怔望着她,嘴角動了動,猛然伸手将她攬入懷中,車廂随之劇烈晃動。

馬蹄嘶鳴,群狼哀嚎。

琥珀猝不及防,當時就摔在了地上。

黃時雨連忙推開韓意淮去扶她,兩個頭暈目眩的小女子才将将坐穩,車廂又一陣颠簸。

韓意淮再次将黃時雨固定懷中。

片刻之後,車廂外傳來銀鶴的聲音:“公子,官道有狼,已經被護衛射殺,方才便是那幾只畜/生驚擾馬匹,您沒事吧?”

韓意淮輕輕握住黃時雨冰涼的小手,“我沒事。”

官道還能出現狼,可想而知,此行若是黃時雨自己,不知得要多麽險惡。

她從後怕中蘇醒,下意識朝窗外望去,忍不住驚呼。

韓意淮的目光也投過去,略微驚訝,但不似黃時雨慌張。

“鬼,鬼啊!”她指着窗外不遠處那個倚着燈柱子的老婆婆,後背一陣一陣地發涼,汗毛立起,“思淵,思淵,快跑,她是鬼!”

“是人,你瞧她有影子。”韓意淮鎮靜道。

“不是,她早就被下大獄,定為節後斬首的重罪,怎會站在這裏!”超越現實的怪像吓壞了黃時雨。

唯恐思淵不信,她将丐婆和裴盛之事一股腦兒抖出來。

韓意淮輕拍黃時雨後背。

“她活着的時候總愛尋我說奇奇怪怪的話,有時還粘着我,現在定是回魂夜想來索我的命。”黃時雨用力攥住韓意淮的袖端。

韓意淮極自然地抱緊她,示意護衛把人拿下。

護衛調準箭矢瞄準了丐婆。

丐婆連忙舉手後退,咧嘴沖黃時雨的方向笑,“小姑娘,我不是鬼,下次我再來看你。”

說罷,就蹦蹦跳跳鑽進了夜色裏。

四下除了官道的石柱燈亮光,兩側越往裏便越伸手不見五指,漆黑陰森,并不适合追擊。

再者本就窮寇莫追,護衛的職責是守衛肅王而不是擒拿要犯。所以當确保肅王安全無虞,衆護衛立即在首領的授意下各自撤回原位。

韓意淮從不信鬼神之說。

行跡鬼祟的丐婆不僅是人,且是個絕頂高手。

裝神弄鬼地吓唬小姑娘。

他淡淡道:“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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