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足矣

第74章 第 74 章 足矣

前有簡府仆從禪房鬧事, 後有副千戶畏罪自首。

聞遇已然知悉事情大致經過。

隋千戶打着金蟬脫殼的主意,從一開始就在物色替死鬼頂罪,只消搪塞過今日一切就能轉圜。

發現梨花林的小夫妻倆, 他便故意射偏火铳,将人逼至絕路。

後知後覺“替死鬼”是簡翰林,他的心霎時涼了半截。

但橫豎是死,不如賭一場。

卻千算萬算沒算到簡允璋精通拳腳, 完全不弱于武夫, 要是有把趁手的兵器, 勝負猶未可知。

骁影衛分工明确清掃案發現場, 沒有一個人交頭接耳。

人來人往, 除了立在聞遇身邊低語的親信,一切都靜谧又詭異。

索性入鄉随俗, 黃時雨也不敢輕易開口, 以眼神問簡珣能不能離開?

簡珣扶着她站起身, 拱手揖禮道:“多謝小聞大人救命之恩。下官負傷流血不止, 內人亦受了不小的驚吓, 急需就醫, 就此先行一步。”

他告了個罪。

聞遇似乎才想起現場還有兩個多餘之人, 終于把視線調向黃時雨的方向,又落向了簡珣。

四目相對, 一個清澈堅毅, 一個沉若寒潭。

“簡翰林的傷勢不宜耽擱, 止血要緊。”聞遇淡淡道, 目光重新看向黃時雨,“黃畫員若是不想他失血而亡,還是勸他配合些。”

說罷, 沉聲道:“檀光,映止,扶簡翰林進屋止血。”

聞遇說完,拂袖朝院門的方向而去,大步流星,頭也不回。

簡珣想了想,對黃時雨點點頭,小夫妻倆便相互攙扶往屋內走去。

被聞遇稱為檀光和映止的骁影衛應是精通醫術,二人提着屬下遞來的藥箱服侍簡珣止血包紮。

這種事一個人足夠,聞遇卻安排了兩個。

生怕他跑了。

這廂,聞遇步履匆匆,邊走邊道:“四名骁影衛因公殉職,撫恤家眷之事你來安排,再拿我名帖去安國公府走一趟,想必深明大義的安國公定能體恤骁影衛。”

青禾回:“是,大人。”

他是聞遇的親信,這種事由他出面最為穩妥。

右統領那邊的人全是酒囊飯袋。

此時的副千戶正在安撫簡府仆婢,保證不出一個時辰他們就能見到自己的主子。

福生與素秋方才稍稍作罷,暗把拳頭攥得咯吱響。

這麽說的話至少可以确定少爺和少奶奶還活着。

簡珣的刀口略深,長約二寸,與內髒相隔不超一層宣紙。

檀光性子活潑,一點也不像個陰暗的骁影衛,他豎着拇指贊道:“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簡翰林當真福大命大,有神佛保佑。”

當時現場,除了小夫妻倆,無一活口。

簡珣上衣半褪,堆在腰間,肌肉勻稱而結實,尤其雙臂線條,絕對為常年習武所得。礙于少年人的身形還未完全長開,才在寬松衣袍的掩映下顯得清瘦。

這身手還可以再去考個武狀元。

話本子裏說的儒将瞬間就有了臉。

難得有個看起來比較好說話的骁影衛,黃時雨這才敢吭聲,細聲細氣問道:“大人,敢問我夫君的傷會不會留下遺症,得要多久才能養好?”

檀光道:“不打緊,你們簡府什麽好藥材沒有,況且簡翰林還年輕,回去養一養,十天半個月下來保管什麽事兒都沒有。”

黃時雨輕輕舒了口氣,對檀光福了福身。

半個時辰後,聞遇再次出現。

他比隋千戶客氣委婉許多,還命人為小夫妻倆斟茶倒水。

盡管聞遇非常清楚簡翰林無辜,在未搜到那樣東西之前,也不會放行。

不止不放行小夫妻,任何接觸了隋千戶和逃犯之人都別想走。

聞遇笑道:“二位受驚,今日之事,聞某自當禀明陛下,亦會親自向安國公致歉。不知二位還有沒有什麽要求?”

有要求盡管提,答不答應另說。

簡珣擡眸看向聞遇,道:“沒有。敢問大人,我可以帶內人回家了麽?”

聞遇抿唇,彎了彎,道:“當然可以。”

簡珣起身拉着黃時雨的手,快步離開了此間。

驚心動魄大半日。

死裏逃生。

黃時雨見到熟悉的仆婢,簡府的護院,兩條腿才猛一趔趄,險些兒當場軟頓在地。

這樣大的事兒沒法隐瞞,卻也不能一五一十交代。

回去之後,黃時雨掐頭去尾,只撿了最不兇險的說,竭力不讓程氏擔憂。

話語可以避重就輕,傷口沒法避,發現簡珣的傷,程氏的眼皮登時跳個不停,幾欲喘不上氣。

她勉力扶着黃時雨和心腹媽媽的手,強行站定。

吩咐下人執帖請禦醫上門,從頭仔細診斷一番。

禦醫素來給簡府面子,不多時即帶着兩名小藥童趕來,連開數個滋補調養的良方。

明顯比骁影衛更專長于此。

程氏堵着胸口的大石頭稍稍松了松。

黃時雨并不知官老爺們接下來會如何處理這件事。

她的心思全放在簡珣身上。

琥珀服侍黃時雨淨面梳頭,換了身常服,又喝了一碗安神湯。

“你下去吧,我守在這裏。”黃時雨道。

琥珀福了福身應個是,“那奴婢同其他人守在外面,有什麽吩咐您只管喚一聲。”

這裏不是澤禾是簡府,琥珀便改掉了澤禾的習慣,守簡府的規矩,自稱奴婢。

這亦是京師的規矩。

黃時雨嗯了聲,“好。”

默然瞅着正在閉目休息的簡珣。

他上藥換藥,喝着一碗又一碗的苦澀藥汁,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這麽一個名門貴公子,全無嬌生慣養之态。

不管做什麽都奉行克己複禮,行止有度,反觀她,一點虧也吃不得,稍有不如意就在他跟前使小性子。

換個人,她即刻老老實實,唯唯諾諾。

明晃晃的柿子挑軟的捏。

婚前,她一直覺得兩人過不下去的,全然沒想到簡允璋咽下了那口氣,至今也未提半句和離或休妻。

黃時雨默認簡珣默認了這段關系。

如果……真的不用再分離的話,心裏頭好像怦怦然,歡悅悅,挺惬意。

黃時雨并非精于計較之人,亦非深謀遠慮之人,那麽阿珣心裏的人不止她一個也沒關系,還有許多漂亮的丫鬟和通房問題也不大,只要他對她好一天,她就享受一天。

至于将來,不論變心還是納妾生子皆不影響她此刻的惬意。

現在是現在,将來是将來。

她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

腦子裏繃了大半天的弦漸漸松弛,黃時雨的精神也随之松弛,她累極了,想着趴在床沿眯一會兒,結果控制不住陷入深睡。

簡珣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寝卧燭火昏黃,想來是怕影響他休息,并未點太多蠟燭。

梅娘伏在他身邊酣然入睡,小臉通紅。

他伸手摸了摸,滾燙駭人。

用老人家的話來講黃時雨這是吓丢了魂,得找神婆來跳一跳。

倒黴的小夫妻在家卧床養病。

衙門那邊自然有人為他們向上官澄明。

次日神婆來跳大神,為黃時雨安魂。

畫閣則以小聞大人私人的名義送來兩大箱補品與歉禮,不論誠意還是歉意都恰到好處,再加上有着充足的理由,安國公自不好不依不饒。

兩廂各退了一步。

皇帝很煩,自登基以來已經許久未曾大動肝火。

恨不能把司天臺幾個老不死的全砍了。

當年春官正身中劇毒又受了箭傷,翻下烏水河斷然沒有存活的可能。

所以又是誰舊事重提?

是誰說他無福沒有帝王之相?

這種話是天大的忌諱。

再好性子的皇帝都能一怒滅人九族。

更何況,皇帝确實有一些難以啓齒的忌諱。

他緩緩擡眸,目光投向了聞遇。

年輕的男子,如松如竹,立在鎏金銀的竹節燈臺下,燭光曳曳,半明半昧,亦幻亦真。

“今日,活着的人都沒問題嗎?”皇帝問。

“回陛下,萬無一失。”聞遇道。

皇帝是百姓的好皇帝,海晏河清。

但皇帝算不得一個好人,甚至會為了自身利益殺個把礙事的人,不問因由。

不過上位者又有幾人真正全無瑕疵?

只有小孩子才信奉不是黑的便是白的。

想到黃時雨也病着,程氏便安排她歇在清苑,一則使簡珣安心養病,勿動雜念;二來防止簡珣過了黃時雨的病氣。

總之,程氏無法承受簡珣再有一絲一毫的意外。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母親。

天下可憐父母心。

一閉上眼便是歹人舉刀劈向阿珣。程氏肉眼可見地憔悴。

她怕呀。

阿珣是她的軟肋。

十四這日黃時雨已經沒有大礙,便照常陪程氏用膳說話,打起精神侍奉婆母。

程氏打量黃時雨的臉色,不似剛出事那日的蠟黃,已經白皙如故,透着淡淡的粉。

瞧着真是個有福氣的。

程氏伸手攏了攏黃時雨鬓角的碎發,端詳着她,和藹道:“梅娘,想必你與我一樣,因着前日發生的事寝食難安,你擔憂阿珣,我也擔憂他,更擔憂咱們簡府的未來。”

她悠長地嘆息一聲,眼裏籠着深重的濃愁。

黃時雨猜想婆母有話要說。

“娘,您有什麽不放心的只管提點我,千萬別堆在心裏,心裏不藏事兒人才能松快,對身體大有益處。”她勸道。

倒也不是什麽大事。

許是因為積壓太多心事看起來沉重,才讓黃時雨想嚴重了。

程氏笑了笑,說道:“趁着阿珣養傷調理,你也好生調理調理。我認識極好的醫女,咱們府裏還有付媽媽,你可要加把勁,為阿珣生一個健康的嫡長子。”

前路未知,禍福難測,唯一能做的便是當下留好了退路。

阿珣,很需要一個孩子。

黃時雨的臉頰漲得通紅,可是心裏似乎也不是很抵觸,想到國公府大少爺家的彬哥兒,軟軟糯糯又白白,心裏竟莫名地熱望。

她與阿珣,也可以生小孩子嗎?

黃莺枝與黃時雨見面的日子比在澤禾頻繁。

雖說黃時雨要上衙,黃莺枝在市舶司幫傭,但妹妹時常借着下衙的功夫走保寧坊繞一圈,如今隔了四五日還沒動靜,黃莺枝便尋思不妙,上門探望果然如她所料,梅娘慣會報喜不報憂。

黃莺枝為了不拖妹妹後腿,自從定居京師,就開始學習高門大戶的規矩,比如上門拜訪先給長輩程氏磕頭再去見妹妹。

程氏一向通情達理,特特留給姐妹二人相聚的空間與時間。

黃莺枝感念非常,不再詳述。

同為女人,黃莺枝僅需一眼便有底,妹夫極疼愛妹妹。

梅娘的眼神溢出了動人的明亮與嬌意。

這是受到千疼萬寵的女人才會流露的自然情态。

姐妹二人閑話家常。

黃莺枝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

今兒十五,梅娘上個月初十成了親,她肅然道:“我記得你月事一向不太準,如今成了親可千萬不能馬虎,這個月的月事可曾來過?”

黃時雨搖了搖頭,赧然道:“付媽媽說還得再等等,倘若月底不見動靜,方可通過把脈辨認。”

黃莺枝含笑,兩手包住了妹妹右手,“你是個有大福氣的,今年肯定有動靜,莫要害羞也莫要惶恐,一定要珍重自個兒身子,這孩子不是為旁人生的,是為你自己。”

黃時雨星眸茫然,一說孩子就浮起彬哥兒那種,阿珣的孩子會是什麽樣的呢?

程氏告訴她女兒随爹,兒子随娘。

但其實也不是絕對的。

沒見過老爺的人才會覺得阿珣長得像婆母,實則最像已故的老爺。

從神态到氣質。

黃時雨覺得婆母心裏應是無比地期待她快些為阿珣生個孩子的。

那就生吧。

等阿珣養好身體,她聽他的話,不再推三阻四,任由他做那種變出小孩子的事。

黃莺枝歪着頭半真半假打趣道:“梅娘,似乎開竅了。”

黃時雨納罕道:“我一直都開竅,何曾糊塗。”

黃莺枝笑而不語。

女人活一輩子,能有幾個真正享受過“溫柔鄉”。

梅娘卻擁有一個頂級的,趁着年輕多享受享受,才不枉來人世走一遭。

然而該潑的冷水還是要潑的。

不是存心找妹妹不痛快,而是提醒她這就是所要面對的現實。

比起深陷無法自拔,不如清醒地活着。

不管承不承認,一旦深陷,女人就難以抽身,而男人則相對容易許多。

“那,從這一刻開始,就得留意身邊忠厚貌美的丫鬟了。”黃莺枝溫婉淺笑道,“這種事琥珀應當比我還懂,有她時刻提醒,我也能放心不少。”

姐姐開始與妹妹談及切身利益的體己話。

女子懷胎十月,首要學會放平心态。

不要想着約束男人,管不住的,逼急了說不定跑去外面偷吃,那只會更糟,什麽髒的臭的都有。

黃莺枝建議培養一名幹淨忠厚的丫鬟,安排至簡珣跟前伺候,亦可充當眼線。

正常男人也就老實了。

黃時雨徐徐轉着蔥綠的帕子,想到簡珣對那種事情的熱衷,确實不可能守身如玉。

黃莺枝自知殘忍,在妹妹最甜蜜的時候潑冷水。

她小産過,坐月子當天夫君恰在隔壁屋裏睡丫鬟,縱然早有準備也難免心灰意冷。

那種無助,希望梅娘永遠不必經受。

黃時雨沒想過這麽複雜的事兒,如今姐姐提及,她便認真地思量,輕聲細語道:“好,我會留心身邊的丫鬟,挑一個穩妥的。”

既無眼淚也無灰心,清澈雙眸依然雪亮,幹幹淨淨。

黃莺枝有片刻地茫然。

又擔心梅娘傷心傻了。

“傻丫頭,難過的話哭一哭也不丢人,沒有人嘲笑你。”她道。

黃時雨噗嗤一聲笑了,音色輕快,“姐姐多慮了,一生這麽長,光是畫道許我的幸福足矣,現今又多一份阿珣的,錦上添花。我不介意他再去找旁人,那是他的選擇,我們此時此刻同路,不問前程。”

連親爹都不愛她,又怎指望旁的人。

她只是享受這一段關系,又沒說要一生一世。

姐姐總是把事情考慮的過于複雜。

黃莺枝徹底迷茫,嘴唇微翕。

黃時雨十六繼續上衙。

趁聞大人離開廨所,姜意凝好奇打探:“聽說你與簡翰林遭遇歹人,受了重傷,怎才歇得三日便來上衙?”

藍素悄悄豎起耳朵偷聽。

“我只是受了驚吓,目下已無大礙。”黃時雨邊往木盆添水邊道。

姜意凝指着她挽袖露出的小臂,“天菩薩,青了好大一塊!”

黃時雨不以為意,“我塗過散淤膏,已經不痛啦。”

藍素忍不住插一句:“要不是小聞大人,你怕是兇多吉少。”

她見黃時雨的眉毛越擡越高,輕咳道:“你那呈請一直擱在聞大人案牍,我們擡擡眼瞧個七七八八。”

所謂呈請當然事無巨細。

黃時雨唔了一聲,“是,多虧小聞大人,我與夫君幸免于難。”

多餘的一個字也不肯再說。

謹言慎行。

藍素不甘心,從一間屋子追着黃時雨走到了另一間屋子。

黃時雨擰幹抹布,認真擦聞大人的案牍。

“你此番第二次見到小聞大人吧?”藍素攀談道,“他是不是特別冷漠?”

唯有聽別人同樣的感受,自己心裏才稍稍好受。

黃時雨頗有同感,确實冷。

不過他是冷是暖與她又不相幹。

“不如……以後我都替你去畫閣,我不介意他冷。”藍素直言道。

也不是不行。

可任她說什麽自己就答應什麽豈不是太好欺負。

黃時雨多了個心眼,也提要求,“你幫我抹桌椅,每日輪流來。”

藍素語窒,擰眉瞪着黃時雨片刻,不耐煩道:“知道了。”

黃時雨暗暗竊喜,轉身端起木盆,陡然僵住。

廳前冰紋飛罩下,小聞大人眼簾微垂,負手而立。

藍素總覺得好虧,大聲道:“反正你讨厭小聞大人,我好心替你,不說感激,你還讓我倒欠人情,真的是。”

“你胡說!我何曾說過讨厭小聞大人。”

藍素怕不是有癔症。

黃時雨勃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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