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晉江文學城 陽光不屬于我們

第21章  陽光不屬于我們

回家之前。

我蹲在街燈照不到的小角落, 把口袋裏北上同學送我的糖果全部拿出來。被他吃掉一些後，還剩下六顆不同口味的水果糖，我一次性塞嘴裏, 沒有像之前吃零嘴那樣細心品嘗，而是快速嚼碎, 下咽。

雖然已經這個時間點了，爸爸媽媽應該早就睡了。但我還是非常擔心。

等确保身上沒有零食後。

我才輕手輕腳走到家門口，盡可能小聲地打開家門。但沒想到的是, 屋門一打開, 坐在客廳餐桌旁的媽媽, 冰冷的視線就掃了過來。

我頓時渾身僵硬住，無法呼吸。

那一夜。

我的耳朵裏充斥着母親的崩潰、大叫、哭泣。我的手機被砸掉，我的卧室被翻得亂七八糟, 媽媽像瘋了一樣到處翻找，想要找出我偷藏起來的少女漫, 或者是情書之類的。什麽都沒有找到, 門鎖被她以[從此以後不準關卧室門]為由卸掉了。

她說：“你一點也不明白我和爸爸為了你到底有多辛苦！”

她說：“你看看別人家的孩子。”

她說：“要不是為了你, 我也不會——”

她說：“我給學校打了電話, 你近段時間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了，我和爸爸那麽努力地工作, 供你上學，就是讓你去跟不學好的壞男生談戀愛的嗎？！”

可是媽媽, 你又到底了解我多少。你的女兒, 現在可是殺了一個人。殺人的證據，正被你口中「不學好的壞男生」掌控着。

最後，她哭着撲過來，緊緊抱住我。

“你知不知道爸爸媽媽有多擔心你, 現在殺人犯可還沒有落網呢。要是你成為下一個受害者了該怎麽辦？有沒有想過爸爸媽媽會有多傷心？因為擔心你，爸爸媽媽一直到現在都沒有睡覺，你知不知道你給我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Advertisement

爸爸……

媽媽，你張口閉口挂在嘴上的爸爸。

此刻正在房間裏睡覺。即使是你如此崩潰激烈的尖叫，他的鼾聲也沒有停止。

看着媽媽的眼淚，我感到脖子上纏着一圈又一圈的繩子，正逐漸收緊。強烈的負罪感搶奪着我的呼吸。我緩緩擡手，撫摸媽媽的腦袋。輕聲：

“對不起媽媽，我知道錯了。”

媽媽總算放心下來。

隔天。

吃了媽媽準備的營養早餐後，我們一起出門。

以往都是這樣。

在家裏吃過早餐後，因為媽媽工作的藥妝店方向和我要去的車站同路。

所以我們會同行，再在車站分別。

昨夜的崩潰，好似根本沒在今天的媽媽身上留下痕跡。她化着精致的全妝，燙染了波浪的栗色長發在身後紮了個低馬尾。她拎着手提包，裝扮的比平時精致許多。

我心中隐隐有股不安。

媽媽面色平常，在跟我說話：“我昨天問你們班主任要了你們班的學生名單，沒想到你高中居然跟古久一個班？”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

我的心咚咚跳個不停，努力裝作自然地點了點頭。

媽媽皺了皺眉，警惕地問t我：“你沒跟他有什麽接觸吧？”

我連忙快速搖頭。

為了避免媽媽發現我眼神有閃躲，所以我是垂下眼睑的。雙手抓着書包背帶，低埋腦袋走路。

“那就好。”媽媽穿着高跟鞋，踩在柏油路上時會發出清脆好聽的“噠噠”聲，以一種趾高氣昂的态度說：

“家長什麽樣，生養出來的孩子就也什麽樣。他媽媽年輕的時候就喜歡亂搞，那時候她和班裏有錢的男同學交往，還把肚子搞大了呢。去了東京之後碰到了更有錢的人，就把高中男友抛棄了。”

對于媽媽的話，我感到窒息。

一股名為「厭惡」的情緒在我體內亂竄。我很讨厭聽媽媽喋喋不休地說這些話題，不管是誰都可以成為她話題裏的主角，隔壁大嬸，鄰居奶奶，一起工作的阿姨，超市裏的銷售員……他們在媽媽的口中，就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在人群裏一樣。

我完全不想聽這些。

但又無法捂住自己的耳朵，也沒辦法大聲告訴媽媽“你不要再說了！好讨厭！”

媽媽也一如既往沒有察覺到我的情緒變化，嫌棄地“啧”了一聲，流露出鄙夷的神情，繼續說：“她高中男友是做旅館生意的，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大，比二十年前還要有錢幾十倍。她那個東京老公死了，不得不灰溜溜跑回來，看到對方現在這麽有錢，指不定後悔死了。要我看，你們班那個古久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我聽說啊，他跟他媽媽一起……”

“媽媽！”我再也忍不住了，大聲打斷。

媽媽一愣，随即深深皺起眉頭。

看到媽媽這幅表情，「我很不孝順」的負面情緒頓時壓得我喘不上來氣，我趕忙小聲說：“你今天早上做的早餐，好好吃。我很喜歡。”

媽媽聽了這話，流露出喜悅之情，“你小時候很不愛吃青菜，青菜對身體多好啊。那時候怎麽說你都不肯吃，我就想到了你外婆。媽媽小時候有不愛吃的食物，你外婆就會一連很多天都只做那一樣食物，直到我餓得受不了願意吃為止。所以呀，媽媽也這麽試了試，沒想到真的成功了。不挑食身體才會健康啊。別人這個年紀都會起青春痘，但你一顆痘痘都沒起過。”

我聽着，但其實心神早已跑遠了。

不多時，電車來了。

我跟媽媽揮手告別，準備上車，卻發現媽媽并未離開。

那種不安感越來越重：“媽媽？”

媽媽跟我一起排隊上電車，笑着說：“我今天和你一起去學校。”

“轟”的一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如墜冰窟。

媽媽笑着挽住我的胳膊，和我一起坐上電車，幾站之後，學校到了。

我被她拉着下車。

全程，我的大腦都處于空洞洞的狀态，就像一個任人擺布的玩偶。

媽媽帶着我走進學校，像是刻意般，媽媽走得很慢。直到上課鈴響，老師走進教室，媽媽才帶着我走到教室門口。

她拉開教室拉門。

講臺上的任課老師看到媽媽，愣住一瞬，随即看到媽媽身後的我，才逐漸清楚媽媽的身份，試探性地喊一句：“绫川媽媽？”

媽媽笑着回應。

任課老師走出教室，回以同樣客套的微笑：“您怎麽來學校了？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的，可以讓我進去說幾句話嗎？”

“這……”任課老師看了一眼我的方向，有些為難。

媽媽笑着：“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的，我只說幾句話就走。可以嗎？”

“那…好吧。”

媽媽準備朝教室走去。

我一把拉住她後背的衣服，嗓子像被一只大手掐住了，說出口的聲音細微到不行，但我清楚媽媽肯定聽到了。

我說的是：

“媽媽，求求你。不要去……”

但媽媽只是神色如常地将我扯她後背衣服的手扒開，頭也沒回地走進了教室，站上講臺。她神情傲慢：“你們好，我是绫川風花的媽媽。有幾件事我想在這裏說一下，我的女兒以後是要考東京大學的，跟你們之中部分混日子的學生不一樣。還請成績不好、不思進取的這部分同學以後不要靠近我家女兒，如果把她帶壞了，我一定會找你們的家長的。哦對，聽說有個人在追求我們家風花，是誰？”

“……”

長久的沉默。

不知是誰，沒忍住發出一聲“噗呲”。随即，像下雨般起了個頭後就怎麽都很難結束掉，接二連三的，教室裏各個角落都傳來忍不住的憋笑聲。

任課老師尴尬地走上講臺，對媽媽說：“绫川媽媽，那個男同學請了病假，沒來上課。”

“是嗎？那就把他家長的手機號給我。”

“這個……”任課老師看向我，說道：“绫川同學，你先回座位坐下吧。”

然後将媽媽請出教室，到走廊去說話。

我渾身緊繃地抓着書包背帶，走進教室。一走進去，我就感覺得到班裏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一如國中二年級時那樣……

我朝座位走去，雙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它們走起路來，僵硬無比。

一路上。

我能聽見別人的嘲笑：

“東京大學？誰？绫川？哈哈哈哈哈。”

“別搞笑了。”

“那是她媽媽？也太丢人了。”

“如果是我，我都不想再來學校了。”

......

胃就像針紮般疼痛。

大人……

是一種「永遠不會覺得自己有錯」的生物。

體育課回來教室，桌洞裏的東西就不知被誰翻得亂七八糟了。黑板上寫着大大的字：

[東京大學預備生绫川風花]

見我發現了黑板上的東西，班裏的其他人都開始大笑起來。

尤其是北上同學的那幾個跟班，笑得最大聲。從他們得意洋洋的聊天中，我得知黑板上的字就是他們寫的。

因為媽媽早上還把北上同學冷嘲熱諷了一頓的緣故。

大家都覺得等北上同學回到學校，一定會狠狠修理我一頓。我也是這麽想的，或許，他還會把那種照片交給警察。

但我居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就算被交給警察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這樣的人生，根本不想再繼續下去。我被抓了之後，警方應該就不會再追查兇殺案的事了。

放課後，我沒有乘坐電車。

而是步行回家。

等到了家裏，媽媽正在做晚飯。她今天是請了藥妝店的假，去我學校的。

看到我回來，媽媽挑了挑眉，一副很得意的樣子：“怎麽樣？今天沒有人再騷擾你學習了吧？”

“你們這種年齡正值青春期，是最容易走上歪路的了。”

“幸好每次我都發現的及時。”

“國中的時候要不是我，你早就被宮武涼子帶壞了。那個女生我從第一次見她，就覺得她心眼多。她成績一直都比你好，但你有一次英語考的分數比她高，她就故意帶你看那種情情愛愛呀的書，想讓你不思進取。”

面對媽媽喋喋不休的唠叨，我沒有心情去理會。

徑直上了樓。

依舊能聽見樓下傳來媽媽的聲音：

“我跟你說話呢，你沒有聽見嗎？你這孩子真是越來越過分了。你前兩天測驗的成績下來了，怎麽不跟我說？居然才全年級47名？你是怎麽回事？上了高中之後越來越不聽話了。我已經跟你們學校的老師聯系過了，以後有任何跟考試相關的事，都直接通知我。校排名也拍給我看。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麽事是可以瞞着我的！”

我走進房間。

卧室的門鎖已經被卸掉了。

沒有關門的意義。

将書包丢到地上，我把自己摔到床上。我側着頭，看向窗外。因為季節的緣故，天色黑得越來越早了，現在五點都沒到，天空就隐隐發黑了。

我盯着天空。

一直盯着一直盯着，看它被黑色徹底籠罩之前的變化。

即使上交了作業，班委還是會說沒有收到我的作業，然後告訴老師，全班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交作業。

放課後，打開鞋櫃。

卻發現裏面空空蕩蕩，只有一封寫滿侮辱和嘲諷的信。

最後，我在垃圾桶裏找到我的鞋子。

早上來教室，會看到桌子上寫滿了侮辱性的內容。但是有被橡皮擦過的痕跡，只是沒能完全擦幹淨，我還是能從字印t中辨別出來它們是哪些詞彙。

我緩慢擡起頭，下意識朝小江真珠和三坂麻美的方向看去。

她們回避了我的視線。

但我看到她們放在桌面的橡皮，黑了一大塊。

去衛生間時，會被人從門外用東西堵住門，不準我出去。等我費力從衛生間爬出去，摔在地上，朝教室走去，一節課已經過半了。

這節是數學課。

數學老師是個戴着黑框眼鏡的中年男性，他看到我打結的長發，和手臂上的淤青，停頓幾秒，說：“快回座位坐下吧。”

“……是。”我正準備朝座位走。

班裏有同學在起哄：

“老師，你這是特殊對待，不會是喜歡绫川吧？師生戀欸！好刺激！”

“你們……”數學老師有些尴尬，同時很緊張，他立馬慌張地看向我，說，“绫川同學，你遲到了半節課去哪裏了？拿書去走廊站着。”

哄笑聲在教室飄蕩。

老師的緊張、同學的恥笑嘲諷，在此一刻，都化作了細小的顆粒物，黏滿我全身。

“……”

我朝座位走去。

走到半截時，一條腿伸出，我不設防被絆倒在地，狠狠摔了一跤，膝蓋都磕破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哄笑比之前還要大聲。

…吵，死了。

吵死了！別笑了！

我站起來，一把将伸腿絆我的那個女生的桌子掀翻。笑容還僵在女生的臉上，她完全沒想到我會這麽做，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倒地的桌子，和散了一地的課本筆記。其中，有一個很眼熟。

我拿起來。

發現是自己的作業。

我這才發現，這個人是班裏的班委。

我那麽多次上交的作業都憑空消失，原來全是她在搗鬼。我也不管自己拿起的是什麽，總之是班委的東西，不是課本就是筆記，撿起來就一頓亂撕，撕成碎片後就撒在班委頭頂。

班委這才回過神來，尖叫着罵我：“你做什麽！”

我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拿起圓規，就狠狠紮進她的桌椅靠背。

教室裏安靜一瞬。

大家全都屏住了呼吸。

班委被吓得連動都不敢動，哭也不敢哭出聲，只有眼淚在大顆大顆往下掉。

我無法清楚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什麽，但我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通紅，充滿了仇恨。講臺上老師緊張地喊我：“绫川同學別激動！”

我的視線環顧教室。

最後落到紫色半長發缺了一顆牙齒的男生臉上。

男生被我一盯，就渾身緊繃起來，在害怕。

我快步過去，也将他的課桌掀翻，把他的書本一頓亂撕。

為什麽全都要逼我呢？

我可是……結束過一個人的生命啊？！

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

我呼吸急促，眼前一陣陣發黑。我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恍惚間，我又看到了指縫裏的紅色，指甲蓋裏的泥土。血腥氣……血腥氣也再次圍繞在我周身。

我想到了那個被我刺進班委椅背的圓規來。

擡頭。

看到了班委不停往下掉的眼淚，和她望向我時的恐懼。

後怕、愧疚、緊張、快意……數不清的複雜情緒拉扯着我。

我不斷後退，最後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室。

我一路埋頭奔跑。

期間摔了一跤，又快速爬起來，繼續跑。完全沒有目的性地胡亂逃跑，只要能夠遠離那裏，那麽去哪裏全都無所謂。

直到我的腦袋撞上一個人。

我被撞得連連後退，直到一只手伸過來抓住我，我才穩住身體。一擡頭，就看到站在大卡車旁正準備搬運便利店商品的古久同學。

藍白相間的員工帽下，他眼睛微微睜大。

有些驚訝地看着我。

想想也是。

今天可是周四，現在這個時間點，我應該在教室上課才對。更何況我身上現在，亂糟糟的。

“……”

我一把撲進他懷裏。

緊緊揪着他肩膀的衣服，将再也忍不住眼淚的臉埋進他懷裏。

這裏是便利店的背面。

無人經過。

這個時間點，店內只有兩名員工。除他之外，另一個人負責看管收銀區。

古久同學沉默了會。

還是空出一只手，回抱了我，将我往他懷裏稍顯用力地按了按。

他身上，有搬運東西之後沾染到身上的灰塵味和輕微的汗味，但我卻覺得，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這樣能毫無保留接納我的懷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