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察覺

察覺

陸羽升感覺陛下這段時間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下起手來有時候沒輕沒重,有時候還在那裏冷哼哼直笑。

上次刺殺結束,薛府第二日全被抄家下獄。

他看着陛下将旨意改了又改,本是滿門抄斬,後塗了塗,将旨意改成十四以下的孩童流放,永不回京。

絲帛之下堆積了一層厚厚的墨,在桌案上又留下一筆。

太後殁了。

朝野之下一時議論紛紛。

說陛下卸磨殺驢,不念及薛家的從龍之功,真真是個冷情君主。

此刻的冷情君主正坐在龍椅上,拿着奏折陰沉沉地笑。

薛大将軍府可搜刮出來不少好東西。

殺了一個大豬,夠朝廷吃好幾年。

不過就是成王敗寇,随你們怎麽說。

我瞧見陸羽升賊頭賊腦的樣子,忍不住挑幾句。

“成親了嗎?”

“沒有。”

陸羽升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可有心怡之人?”

“有,”他答得不快,“我們還沒有把窗戶紙挑明。”

我望着他,心裏生出一團火,怎麽能有人天天沒心沒肺在孤面前晃:“禮部尚書的小女兒還未婚配——”

吓得陸羽升一個激靈跪在地上:“陛下,臣粗鄙不堪婚配。”

跪跪跪,孤腦子都快炸了。

“起來,”我冷聲開口,面露不善,“你們會吵架嗎?”

“啊?”

陸羽升顯然沒接受陛下會問這個問題。

“吵架?”他思索,“偶爾會有,也不是什麽事,第二日送點手紮的小禮物就好了。”

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桌子,瓷白指節越來越用力。

“退下吧。”

不想面對什麽人,這種疲态從事未有。

陸羽升眸子忽動,帶着探尋:“陛下這是和扶大人吵架了?”

不應該啊。

“滾,”我拿奏折砸他,書頁嘩啦啦散開,這小子靈敏極了,一個都沒有砸到他身上,“再叫我馬上給你賜婚。”

陛下真恐怖,不如自己的阿柳可心。陸羽升暗想,臨末溜到門口還轉過半邊身子勸解道:“陛下大可砸我,別砸大人,大人身體弱,陛下多擔待。”

聽得我氣極了,怎麽不知道關心一下你的陛下。

又拿起茶盞扔出去,大半茶水散在地上。剛入門的裴淩泫不偏不倚被砸個正着,茶葉沾在他藏青色的官袍之上。

他挑眉,拂去茶葉時指尖附着些許,上好的春雪透着悠悠的香氣,在斯人掌間游走。

“陛下何故惱怒。”

明知故問。

我不想理他,岔開話題:“薛府事如何?”

“拔蘿蔔帶出泥,樁樁件件清楚地不得了,”裴淩泫答得緩,好像想要刻意多創造出一些和我相處的時間,“陛下近日看起來很喜歡召見陸羽升。”

呵,還不是你天天耷拉個喪氣臉。

“如果喜歡,可以收了。”

裴淩泫不疾不徐。

“沒興趣,”我有些不理解他,先前還想自薦枕席,如今又開始勸我納後宮,“後宮一個人就夠了。”

他低低笑了聲,好像在嘲諷他自己。

“陛下白日裏可以多去看望扶鳳君,別總是晚上才去,”裴淩泫和我對視,目光炯炯,“說不定會發現什麽有趣的事情。”

我被他的目光籠罩,渾身上下有種雞皮疙瘩跑動的感覺,只想着把人送走。

“裴卿所言甚是,我現在就去。”

裴淩泫不語,老老實實請安告退。

走在去未央宮的小路上,我不喜歡坐轎,小時候在冷宮裏也沒有轎子可坐,總是一個人在宮牆裏轉悠。

夜色無邊,枯樹伸向天空宛如老妪伸出垂死幹枯的手,嘔啞嘲哳,喉嚨裏冒出漏風的字節,還帶着一股腥臭味。

惡心到令人作嘔。

沒有同齡的玩伴,沒有精巧的器具,多的是勢利眼的太監宮女,還有耀武揚威特意跑來看笑話的妃子。

還好有阿娘護着我,我嘆了口氣,可是阿娘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

忽然又想到扶相與,想起他纖長的指節。

有種不得不與我相愛的僵硬感。

進了院子,連翹沒有料到我會這麽早來,嗓子還未全張開。

“不用通傳,”我一個目光都未曾給她,徑直朝裏走去,“退下。”

連翹的神情明顯很是慌張,反倒勾起了我的興趣。

相與日日都能見,可這小姑娘犯渾倒是不常見。

腳步變慢,趁她不注意跟在她的身後。

連翹直奔廚房後院,将湯藥倒個精光,藥渣掩在花壇之下。

有意思。

我站在陰影處,感受着日光從我臉上一點點滑落,直至遮住我的半只眼睛。

随即身上迸發出一種別樣的情緒,萦繞。

我開始思忖,猜連翹什麽時候會發現我。

可這小姑娘不開竅,硬是沒發現我。

連扶相與都沒見,決定還是離開未央殿。

我改主意了,我要回扶府抓人。

兀地冷笑一聲,額上的青筋一寸寸乍現。

真以為孤是什麽蠢材夯貨?

京都最大的酒樓裏,下兩層只用來招待平民百姓,上三層則用來接待各種貴胄,樓層越高,客人的地位越是不凡。

赤金織錦上繪制的波斯貓原本蜷卧,它忽而支起前肢。

青嶼被侍衛按着脖頸壓跪在地,翡翠色的豎瞳和他狼狽的臉對視,鼻尖幾近和貓的胡須觸碰。

簡易的竹椅之上,我漫不經心地叩在扶手上,半幅日光順着我的右手指節游移。随行女官見狀,立刻将竹簾撩開大半。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青嶼大聲嚷嚷,摁住他的人力氣賊大,腰帶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尖響,“我可是和當朝陛下都有交情——”

“什麽交情?”

他的話被我打斷,青嶼終于看見了我的臉。

日光像柄金刀,欲将他慘白的神情從中劈成兩半,吓得伏在地上抽氣。

“陛……陛下。”

他的舌頭在打顫,仿佛有塊刀片沒有咽下去。

穿堂風蕩進屋室,吹走沉沉茶香。

“以前不是很喜歡叫我‘沒心肝的丫頭’嗎,現在怎麽這般知禮?”

我居高臨下,華麗的裙裾在他指尖拂過,他還想動,侍衛的刀鞘便壓上他的肩胛骨。

“一五一十地交代,”我不想跟他多廢話,特地彎腰恐吓,“把你知道的全都說出來。”

“要不然,我會将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切下來。”

這張俊臉扭曲成一團也是一種別樣的風采,青嶼冷汗直流,腦子高度運轉。

哪件事,什麽事?

那件事嗎?

公子偷親這家夥的事兒?

這麽大張旗鼓,莫不是?!

不能說,死也不能說。

見青嶼貌似一句話也不願意說,我失了耐心。

“動手。”

悠悠來了句,很是期待青嶼什麽時候服軟,看着侍衛豁豁拿出小刀,森冷的氣息直逼青嶼,在我的授意下,那把小刀很不巧地掉落在青嶼食指和中指之間。

“這把刀起碼砍過二十個人的手指,”我的語氣一驚一乍,笑得陰森,“那天你也在三皇子死掉的現場,就是這把刀捅進了他的心窩。”

“我知道錯了,陛下,”他歇斯底裏,慌不擇口想糊弄過去,“那天公子真得親了陛下您,我不該瞞着您。”

意外之喜。

偷親,我舔上上層牙,坐回竹椅。

“別拿旁的事搪塞我,”抿了口茶,我吐出茶葉,接着道,“右手大拇指。”

接到命令的侍衛不假思索,拿起小刀在青嶼的拇指處割出一道血口子。

“你個瘋子,”青嶼實在憋不住了,見來真的,罵出來,讓我懷念起扶府三年,他天天和我對着幹的場面,“我說還不行嗎?”

這才對,別天天一口一個陛下。

你什麽人我不知道嗎?

我示意侍衛松開他,他将壓出褶皺的衣服順直後,直接跌坐,捂着拇指吹起氣。

瘋子,他恨恨地想,自家公子怎麽就喜歡上了這麽一個瘋婆子。

屏退左右後,玉扳指磕在硯臺上。

“說——不許有任何隐瞞,”我凝視他的雙眼,頭上九鳳釵的雙眼盡是血絲,“我不介意真留下你的幾根手指,我還可以給你裱起來,放在你的卧室,讓你日日瞧見。”

青嶼對上我的眼睛,懸着的心再度下墜。

知道隐瞞不了了。

心一橫。

公子,這沒辦法啊,天王老子來了也扛不住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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