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無名指間

無名指間

檀衍村距離寧江市區大約八十多公裏，車程近兩個小時。

他們的目的地背靠紅桕山，村子藏在一個山坳坳裏。

沿途還可以看到許多依山就勢的空村，石頭石板搭砌的房子星羅棋布，掩映在山上綠葉成蔭的烏桕樹間。

景致很美，卻毫無生氣，一片蒼涼。

從鎮上的壹彙通招待所開車到村口約莫二十分鐘，池宛棠和幾名志願者跟随章晚教授按照普查提綱上的類目，在初到檀衍村的這幾天裏對村子的交通、地貌進行了勘察記錄。

志願者小李爬着坡，肩上扛着攝影器材，氣喘籲籲地嘟囔，“呼……我看這裏也沒那麽落後啊，咱們招待所旁邊不還建個連鎖酒店嗎？怎麽這的路這麽難走，還不給通車……”

小許眺望着山腳下的平原，入目皆是清新的綠色，“要想富先修路，村裏的柏油馬路看起來像是剛修成的诶，那邊還有那麽大一片農場呢……”

小胖累得直接癱坐在路邊，“哎喲我的媽呀，老師我不行了，我申請休息一分鐘！”

池宛棠也跟着停下，摘了遮陽帽扇風。

她站在山坡邊沿，從山頂一路望向山腳，接過小李遞來的礦泉水，打開喝了口，“大概是想保留那些空村的原汁原味，不通車也是為了保護這裏的原生态吧。”

章晚點點頭，看了眼山腳下的農田，又指指山頂随處可見的綠樹。

“這裏是發展生态農業的好胚子，別看它山頭小，藥草資源很是豐富，這也是檀衍村發展的一大噱頭，你們看那些烏桕樹，都不是人工種植的，它的根、皮、葉都可入藥，是很好的中藥材。”

無人機測繪組的陳蒙打算帶組員繼續向上，幾人扛着器械走在前頭，“教授，趁現在光照條件好，我們先去山頂了，您再休息休息。”

池宛棠也歇夠了，自告奮勇地跟上，章教授在身後叮囑，“你們千萬注意安全啊！等明天這個任務結束，我們去農場搞個……你們年輕人怎麽說來着？BBQ？”

一群人笑開來，池宛棠滿是幹勁地向山頂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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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就是有治愈人心的奇妙能力。

來到檀衍村已經四天了，她每天雞鳴而起，日落卻息不了，一隊人時常熬夜彙總寫材料到深夜，也因此，池宛棠根本再沒有心思和精力去想那個男人。

她站在山頂，紅桕山的海拔并不高，當地村民都戲稱這不過就是個小土坡。

池宛棠幫測繪組的成員們搬完器材，餘下的活計太專業她也幫不上忙，便站在背風處，垂眼遙望着山腳下的村莊。

如果厭倦了城市的喧嚣，和深愛的人躲在偏僻靜谧的一隅，逃離物欲橫流、人言可畏的塵世，相伴攜手在這裏共度餘生，應該也會很幸福吧。

成片的綠瑩瑩的玉米稭稈在微風中搖擺，無名指根處被金屬支架劃傷的口子突然隐隐作痛，池宛棠擡起手。

她唯一從洋房裏帶走的東西，就是何斯複買來的那幾枚創可貼。

透明膠布被池宛棠随意纏在手指間，皺皺巴巴的。

她将五指并攏，細細看着。

日光被雲層遮去，沙土迷了眼，池宛棠又自嘲地笑起來，努力驅趕腦海裏那道愈加清晰的背影。

“小棠，發什麽呆呢！教授喊你，快天黑了，收拾收拾下山啦！”

“噢！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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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大早，組員們碰了個面，彙總起近一周采樣來的數據信息，然後按照提綱模板，寫成了書面材料提交。

第一個分支任務完成，章晚教授兌現了她的諾言，約定今晚帶他們去檀衍村附近的那家農場莊園露天燒烤。

午後，汪曉佳所在的普查小組在對周邊村落進行走訪調查後，要開始正式駐村。

池宛棠幫小佳收拾着行李，聽她不住地唉聲嘆氣，“哎，起初還嫌人家招待所條件不好呢，哪曉得重頭戲才剛開始，真不知道接下來這一個月該咋熬……”

聽這話裏話外的埋怨，池宛棠不禁問道：“嗯？你不是自願報名的嗎？”

小佳聳聳肩膀，“誰讓我是小組長呢，小組長你得起模範帶頭作用……檀衍村還算好的，有個農場帶帶經濟，你是不知道那周邊的村子，還都是土路呢！前天下雨滿地泥坑，通不了車，我腿都要跑斷了……”

池宛棠拿了幾罐八寶粥塞進她的箱子裏，“你們這次去村裏的任務是什麽？”

“搞文化啊，衣食住行喪葬結婚……凡是跟民俗沾邊的，都要調查記錄，搞座談、搞問卷，挨家入戶去走訪，哎，很瑣碎……等一下，你們章教授不是負責民藝的嗎？今天不走嗎？”

池宛棠搖搖頭，“還不太清楚具體安排，章教授說今晚帶我們去農場吃肉，估計也會順道下通知，駐村的話……咱們住哪？”

“村委給安排的，我聽說羅理事他們是住進了農場大院，條件還不錯，就是不知道咱們這些小喽啰有沒有這個好運氣……祈禱吧！”

汪曉佳的行李收拾完畢，臨出門前卻見池宛棠也挎上包，還帶上了充電寶，和她前後腳一道離開，便随口問了句，“你幹嘛去？”

“呆着也是呆着，反正晚上也要去農場，我蹭你們的車，提前去熟悉熟悉環境。”

*

檀衍村被兩條寬闊的柏油路貫穿，交錯其間的磚路将村子劃分成不同的區域單元。

從村口西邊的第一道口進入，開車直行一公裏便可到達村支部。

池宛棠提前下了車，獨自在村裏閑逛。

屏息經過一家養牛大戶的後院，她來到了村中央的小廣場，廣場占地不大，兩邊各一個籃球架，中間是新修的健身器材。

午後日頭正烈，廣場上卻圍了很多人。

池宛棠走上前去，看見幾張被人群包圍的長條桌。

醫生模樣的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正坐在桌後問詢號脈。

廣場一旁的灰牆上挂着紅色橫幅——「中醫進社區，健康伴我行」。

她好奇地湊上前，看向宣傳欄旁擺放的易拉寶，上面是醫生簡介。

有人給她遞上一份三伏天常見病症和注意事項的手冊，池宛棠順手接過，“哦，謝謝。”

“又偶遇了。”

“？？？”

池宛棠緩緩轉頭，看見了醫生裝扮的孫葉飛，很是意外，“哎？孫葉飛？你怎麽在這？你們這是？”

他一手捧着宣傳冊，一手摘了口罩，微揚下巴點點人群中央的花白頭發老爺爺。

“響應號召，爺爺的醫館下鄉義診，我正好帶學弟學妹們進社區宣講，順便上山實踐。”

她了然點頭，随手翻起冊子，“啊對，我們領隊的教授說了，這邊山頭上有不少野生藥材呢……哇，那這也太巧了！”

孫葉飛看向她，池宛棠漂亮的臉蛋被曬得紅紅的，“你呢？來這做什麽？”

“民俗普查，我是志願者，今天隊裏沒任務，想提前來村裏看看，結果就遇到你了。”

“那是很巧，你們也住鎮上嗎？”

池宛棠如實回答：“先前不需要駐村，就住在鎮上的招待所，明天不知道呢，可能要留在村裏。”

孫葉飛點點頭，從善如流，“中醫藥也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如果你有需要，這方面我可以幫你。”

“好呀，哎你別說，這的确是個不錯的角度，回頭我和領隊教授提議下！那你們打算在檀衍村待多久？”

他掏出手機，打開自己的微信名片，“爺爺他們後天就走了，我們實踐團還要再呆一陣子，方便的話，加個好友？”

池宛棠看向那個二維碼，後知後覺地挑眉，邊打開軟件掃碼，邊好笑道：“感覺我們好像認識很久了，結果竟然還沒有加好友……”

孫葉飛垂眼笑看着她，目光流連在她的面龐，溫聲詢問：“最近胸腹部或咽喉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比如口苦？睡眠怎麽樣？”

宛棠睜大眼，不自覺地撫上脖子，“……還真有，咽幹嘴苦，還總覺得嗓子裏有東西，咳又咳不出來，我天，這你都能看出來？”

“肝氣郁滞證可大可小，我看你面色不是很好，就問了一嘴，沒有切脈我也不能妄下定論，但如果你最近情緒不好的話，我可以陪你鍛煉散心。”

池宛棠似懂非懂地點頭說“好”，剛巧一位拿着登記表的大娘顫顫巍巍地走來，“大夫，你管給把脈嗎？”

孫葉飛忙回身摻住大娘，又對池宛棠道：“那我先去忙了，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時找我，不要思慮太多，沒事多笑笑。”

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揮手同他道別。

孫葉飛因為外形出衆，性格溫和，被一衆別有所圖的阿姨們團團圍住脫身不得。

池宛棠看着在一句接一句提問聲中漸漸紅溫的男人，不禁搖頭失笑。

若是換何斯複來，不曉得他那樣高冷寡言的人又會作何應對……

她暗自嘆氣，又驀地想起孫大夫方才的囑托，忙甩甩頭，背着手溜達起來。

眼看到了在農場集合的時間，池宛棠準備離開小廣場，轉身的瞬間，卻聽聞身後一位女大夫的喊聲。

“劉……劉守財？哪個是劉守財！登記表填錯啦！”

又一道粗犷的男音傳來，“劉二？劉二！別他媽抽了！大夫喊你！”

……

池宛棠頓時怔在原地。

她想要回頭确認，又疑心許是自己聽錯了，待她做好心理建設轉過身後，那烏泱泱的人群裏并沒有看見熟悉的人臉。

不自覺地握緊宣傳冊，池宛棠又開始下意識地摳起手指頭。

她不斷安慰自己，要麽是聽錯了，要麽就是重名。

寧江城北的小花園距此遙遙幾十公裏，劉二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池宛棠定了定神，果斷轉身，朝村東的農場莊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