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最好不見

最好不見

池宛棠很久不做噩夢了。

記憶深處，她跌跌撞撞想要逃離的那座迷宮在某天突然找到了出口。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溫暖的夏日午後，洋房外的梧桐綠意盎然，滿園粉白色，而她窩在柔軟的大床上，有人從身後緊緊擁着她，共賞花團錦簇。

身上猛地一沉，懷裏拱進一團毛絨絨攪她清夢，緊跟着鬧鈴響起。

池宛棠不舍地緩緩睜眼，貓正枕着她的胳膊打呼嚕，跟個小摩托似的。

“又是你……”

她抱着雙雙賴了會兒床，伸手關掉床頭還亮着的海棠燭臺，抓過身邊的豆柴抱枕墊在腦後，悠閑地刷起手機。

冉老板一大早發來信息：「果園裏的桃花都落盡了，烏桕可算是長綠芽了。」

細雨綿綿，雨生百谷，春天的遲到者在四月中旬才堪堪披上盛裝。

池宛棠看着她發來的照片，是很熟悉的角度和取景機位。

「思沐姐，這麽早就上山？」

「文旅局那邊要過來拍宣傳片，我是被臨時喊來做苦力的。」

池宛棠撓着雙雙的下巴，回了語音，“哇，也是好起來了，可惜我沒趕上好時候。”

「是啊，你在這兩年多都沒動工，你一走就翻修，村裏都大變樣了，西邊老陳家包了片地，搞起民宿了，什麽時候再回來啊？」

池宛棠微微出神，目光轉向窗外，高層公寓，只望得見碧空如洗。

Advertisement

“有時間的話，今年回去看看。”

她起床離開卧室來到寬敞的陽臺，悉心養護許久的雛菊開了滿盆，池宛棠手提水壺，澆灌着綠植盆栽。

樓下，枰城随處可見的銀杏樹也都長出了新葉。

初來時，檀衍村的後山還是一片奪目的橙紅，枰良則是滿城的金黃。

季節更疊，池宛棠灰暗單調的生活先後被不同的色彩填充渲染，仿佛掉入了時間循環，如今已是第五個年頭。

她折回客廳，給雙雙添了些凍幹，洗漱吃飯。

長發挽起，略施淡妝，池宛棠站在穿衣鏡前，看着風衣下那件略顯幼稚的文化衫，笑着系上扣子，自言自語：“又是一個沒有過渡的夏天。”

開車來到位于建淮區的書店，這裏雖然遠離市中心，但是靠近熱門景點——枰良古城。

作為“鳴杏”的老板，池宛棠堅持每天親自來開店，沒什麽外務時，她就窩在書店二層的小隔間裏，看書搜集資料，撰寫待發布帖子的文案。

如她自己所說，卷不動了挺不住了，就躲進山坳坳裏。

再次不告而別後，池宛棠拿着夏醫生開具的診斷證明辦了休學，在檀衍村的三年，她慢慢休養身體，調整好心理狀态後順利複學成功畢業，也曾兩度再戰研究生，但顯然她沒什麽考運傍身，又兩度落敗。

在檀衍村的第一年，李妗竹得知她擅自休學沒能如期畢業後火冒三丈，直接鬧到了學校，池宛棠也被迫回到應城，娘倆當着輔導員和校領導的面開誠布公地大鬧一場，自那之後，她也再沒回過雲洲。

機緣巧合，宛棠來到冉思沐數次提及的絕美枰良旅游，古色古韻的歷史名城将她留下。

她用自己的積蓄開了這家名為“鳴杏”的書店，并在社交軟件上創建了新賬號，宣傳科普她從書中挖掘來的民俗文化常識，且小有名氣。

池宛棠全憑熱愛做事，卻也嘗盡了酸甜苦辣鹹，一個人努力地生活着。

年歲漸長，她的心态平和了許多，慢慢從她曾死鑽的牛角尖裏走了出來，終于明白，「只要小心讨好就會被愛被眷顧」不過是她自我麻痹的僞命題。

花若盛開，清風自來。

很多看似在當下無解的事情，其實只需要一個轉身，離開走不出的死胡同，繞開撞不破的南牆，天地廣闊，思無止境，何必拘着自己在那方寸之間，猶如困獸。

只不過……

只不過，午夜夢回，她還是會想起那個錯過的愛人。

池宛棠編輯發布了最新一期的博文，然後切換小號，點進特殊的分組內刷着何斯複的消息。

三年前，他開通了個人賬號，貼文寥寥無幾，發的還全是些她看不懂的專業術語，要麽就是轉發公司官號發布的游戲資訊。

可關注他的人很多。

去年年初那款名為「起源：燈山」的游戲正式上線，一經發布，好評如潮，更是在年末某游戲頒獎典禮中斬獲金獎，當時何斯複帶領主創團隊一起出席了盛典。

池宛棠記得，那晚痛經的她捧着暖寶寶，守在電腦前觀看直播，彈幕裏除了讨論游戲的出彩精良，也自是少不了對何總顏值的驚為天人，看着滿屏飄來的“老公”，池宛棠只覺得悵然。

不出她所料，盛典結束之後的短短幾天內，何斯複個人和公司賬號的粉絲數量暴漲近十萬，甚至在他獲獎致謝的博文下還有粉絲發出的直播精修截圖。

池宛棠現在的手機壁紙，就是從評論裏海淘來的。

他果然是會成功的。

手機平放在桌面，她托腮看着何斯複已經将近三十萬的粉絲數，手指戳戳他抽象的線條頭像，看畫風，很像瑾瀾的手筆。

退出軟件，左滑幾下，翻過礙事的APP圖标，他那張被修過的高清截圖完整呈現出來——

何斯複身着定制禮服坐在臺下，簡單的黑色西裝和白襯衫，打了一條深色領帶，左胸前有一枚小巧的銀質胸針，幹練精致；頭發做了造型，露出好看的眉眼和前額。

他微微偏頭，注視着臺上，神情認真嚴肅；雙腿交疊，翹起的右腳皮鞋锃亮，姿态閑适優雅；雙手搭在身前，轉着左手無名指間的戒指。

三十歲了，怎麽還越來越好看呢……

池宛棠出神地看着他指間被調亮的銀光，依稀記得當時這圖下高贊的三條評論：

「人夫感真絕了。」

「有婚戒，別亂叫了，支持何總的事業吧。」

「前員工爆料：已婚且育有一女。」

心底一角隐隐抽痛，空落落的。

池宛棠呆看許久，輕輕嘆氣，點進何斯複一星期前發布的最新一條博文，留下了「加油」的評論，然後切回大號，将剛剛更新的帖子同步發布到另一平臺。

準備下樓覓食，池宛棠接到了紀珩的電話，“喂，小棠姐，周末有時間嗎？”

紀珩是枰良民俗學會的會員，也是她剛開始做民俗科普時認識的網友。

池宛棠是閑人一個，直接回道：“有，什麽事？”

紀珩也不跟她假客套，“我們學會承辦了個講座，是關于那個‘起源’游戲的，我公衆號要做這期內容，就是趕巧了，周末我得陪白櫻回老家辦事，我記得姐你對這游戲不是還挺感興趣的？就想能不能拜托你……”

她想了想，只問了句：“宣講人是……？”

紀珩查看着電子邀請函，“宣講人是寧大中文系的博士生導師顧教授，主題大概就是從網絡游戲挖掘中華文化之類的。”

池宛棠這才應下，“好，你把邀請函發我，我幫你記錄。”

/

周日晚上六點，池宛棠驅車來到市區的商業會展中心，下車前換上副駕備着的高跟鞋，乘電梯來到五樓。

她出示了邀請函，在報告廳門口掃碼線上登記後開始排隊準備入場。

人群熙攘，參會的年輕人居多，池宛棠四處打量，看到了大廳旁擺放的展板，其中一張是游戲宣傳時網上随處可見的大海報，下面印有幾排小字，池宛棠看到了熟悉的「雙秋網絡科技有限公司」。

她怔怔地看着，抿嘴笑了，這也算某種意義上的重逢吧。

其實這樣就很好。

她跟何斯複，恐怕這輩子注定沒緣分。

池宛棠舉起手機拍了張照片發給紀珩，「已簽到。」

對方秒回，「好好好，謝謝姐，回去我們請你吃飯！」

她低頭打字回消息，突然一道恭敬客氣的女聲入耳，由近到遠，從清晰又漸漸模糊在雜亂喧嚣的人聲中。

“沒有想到您會來，實在是我們工作疏忽，這邊請這邊請，何先生您……”

一瞬間，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洋房重逢的那個盛夏。

池宛棠心裏空了拍，接着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她打字的手猛然頓住，緩緩擡眼，卻不敢亂看，只盯着身前女生衣服背面的字母。

她愣了許久，努力平複着心跳，拉高衣領遮住下半張臉才敢悄悄地環顧四周，除了排隊等候入場的聽衆和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她并沒有看到別的什麽人。

池宛棠轉身禮貌詢問身後的學生，“你好，我想請問，你剛剛有沒有聽到，有工作人員喊……‘何先生’？”

女大學生了然一笑，以為池宛棠也是同道中人，她遺憾地撇撇嘴，“何總啊？不過是一個小講座，大老板怎麽會來？雖然的确有特邀嘉賓，但也只是他們雙秋旗下的一個分公司——”

她有些慌張地打斷，“有特邀？”

女大生指指門旁被人群擋住的另一塊展板，“喏，圖漫科技嘛，「起源」美術動畫的大功臣！”

池宛棠順着遙遙望去，果然在上面看到了熟悉的名字，藝術指導——淩檸。

她呆呆地盯着，一時間不知道剛剛那聲“何先生”到底是不是幻聽。

大老板的确是犯不上為個講座跑一趟，可如果是陪同家屬呢……

她禁不住聯想，所以，锲而不舍的淩檸成功了嗎？

也好，最起碼是個真心喜歡他的人。

開始入場，池宛棠将手機調成靜音走進報告廳，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在征得工作人員許可後，打開錄音筆記錄內容。

講座後半段，特邀嘉賓淩檸上臺，繪聲繪色地講述「起源」歷時數年的幕後設計和制作，以及圖漫是如何将獨特的文化韻味與游戲劇情相結合，打造出了這一飽含中式美學的大世界。

曾經滿眼星星天真爛漫的女孩也搖身一變成了獨當一面的女領導。

池宛棠不敢再看，也無心聽講，她拿出手機，像大學聽報告時一樣摸魚，切到小號，在粉絲交流群裏窺屏潛水，卻不想看到了讓她後背發涼的信息。

A：「何老板來枰城了？游戲有線下活動？」

B：「不知道啊，何總一般都很低調的。」

C：［圖片］

C：「應該是，我來枰良玩兒，機場偶遇了檸姐，她上的車不就是何老板的阿斯頓馬丁？」

D：「枰城今天有講座，我看圖漫發微博了。」

……

池宛棠死死盯住手機，直到講座結束。

與會聽衆魚貫而出，人群/交談的嗡嗡聲漸弱，她坐在角落不動。

待場外也靜得再聽不到聲音，保潔阿姨開始進廳打掃，池宛棠這才收拾背包緩緩起身，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左右打量一番，終于放心地走出報告廳。

瓷磚鋪就的寬敞走廊裏，她高跟鞋的“嗒嗒”聲很是突兀。

不知道是不是出門前香水噴多了，池宛棠總覺得過道內萦繞着的雪松幽香格外濃。

她低頭嗅嗅自己的衣領，味道淡淡，恐怕是心裏有鬼作祟。

池宛棠加快步伐直奔電梯間，一秒鐘都不敢多待，她現在只想速速回家，那是個絕不會跟何斯複偶遇的安全小窩。

賊心沒死透的渣女和溫柔守男德的人夫，他們還是不見面的好。

來到走廊轉角，她将錄音筆揣進口袋，打開小挎包，揪住車鑰匙上挂着的可愛吊墜一把撈出，卻意外聽見一道清脆的墜地聲，還發出了“叮鈴”的回響。

池宛棠回頭看，滿臉疑惑，不知道為什麽雙雙最愛的小圓鈴铛會出現在自己的包裏。

她駐足原地，眼看着它越滾越遠，心下暗暗嘆氣，正打算折回去撿，那滾動的聲音竟戛然而止。

池宛棠擡眼望去，那鈴铛撞上了一雙淺色的休閑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