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餓死的
餓死的
按照當地風俗,去世要停靈三日,三日後送去殡儀館火化。
眼下,奶奶的遺體還在靈堂裏。
屋門敞開着,還沒進去周灏就看到一張遺照,照片修過了,透着一股學藝不精的磨皮效果,顯得奶奶都不像她自己了。
靈堂裏沒什麽人,一口黑漆漆的棺木躺在白色帷幕後,三嬸大學剛畢業的兒子坐在棺材旁,看着棺材底下燃燒的長明燈,防止燈芯熄滅。
“灏哥。”見到周灏,他擡頭喊了一聲。
周灏輕輕點頭,朝帷幕裏走去,聽見旁邊房間裏傳來打牌的聲音,同時嗅到濃重刺鼻的煙味。
“過來看你奶最後一眼吧。”三叔帶着另一個叔叔,走到棺木前,那裏是只阖了三分之二的棺蓋缺口,敞開着,方便親友瞻仰遺容。
除了周灏,大概沒人會過來看一眼。
他走上前,視線越過棺木邊緣,看見了靜靜躺在裏邊的奶奶,眼睛微閉着,嘴巴微張着,跟睡着了一樣,額頭上的舊疤還那麽鮮明。
“奶奶。”他輕輕喚了一聲,她不應。
周灏心想怎麽會呢,一年前還健健康康的老太太,怎麽突然就躺在這不動了。
他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臉,甚至還能感覺到她臉上的溫度。
一個叔叔嘴巴動了動,想出聲阻攔,被三叔一個手勢止住。
“她還熱着呢。”周灏擡頭看向三叔,“說不定還有救?送醫院了嗎?要不送醫院看看?”
他心裏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還是忍不住想要一試。
三叔面色凝重:“昨晚就走了,早上120也來看過了……”
言下之意是人不可能還活着。
周灏沉吟不語,再次用手背貼了貼奶奶的臉,确實是涼的,大冬天的,就是活人躺在這裏,也不可能熱得了。
可是,明明是至親的人,他卻沒有任何感覺,手腳麻木地動着,腦子麻木地轉着,更別說掉一滴眼淚。
“看完了,給你奶上柱香吧。”三叔又說。
周灏再次看了看那張安靜的臉,擡腳要走,旁邊房間出來個人,攔在他面前。
“誰放他進來的?怎麽什麽人都放進來?”周啓松抻着脖子大聲嚷嚷,脖子上兩根頸闊肌又細又長,整個人瘦得幾乎脫相。
周灏不說話,周啓松又欺上來,用沒受過傷的右手拽他的衣襟,聲音低沉卻兇狠:“孝服你也配穿?你算什麽東西?”
周灏粗略掃過他一身常服,面無表情說:“你不穿,還不準我穿嗎?”
周啓松面色鐵青,揚起手就要往他臉上掴,被三叔及時攔在面前:“周啓松,周灏再怎麽說也是你兒子,是老太太她親孫,回來送她一程合情合理!這事你不能攔着,死者為大!”
“郭老三,這裏是我家,沒你的事!滾開!”
三叔咬了咬牙,也來了脾氣:“沒我的事?我跟你弟妹一整天裏裏外外替你操持喪事,連口水都沒喝,你說沒我的事?老太太既然交代我們公婆主持身後事,今天誰踏進這個門檻,由我作數!”
這時屋外走進來幾個人,圍住周啓松苦口婆心地勸導,講的什麽周灏沒聽,他轉身去奶奶的遺像前,接過三叔的兒子遞給他的三支香。
地上鋪了稻草,周灏在稻草上跪下,借着燭火将香點燃,插在香爐裏,鄭重地磕了三個頭。
還沒起身,急促的腳步聲逼近,伴随着周啓松罵罵咧咧的咒念,随即“砰”地一聲,香爐被踢翻,香灰撒了他滿頭,沒熄滅的香落在他裸露的後頸,灼傷他的皮膚,痛得人清醒。
還是三叔的兒子眼疾手快,給他清走頭上的香,否則衣服可能都要燒起來。
“跪你媽!豬狗不如的東西!生叉燒都好過生你,白眼狼!給老子滾出去!”
周啓松在咆哮,若不是被人架着,現在已經沖上來動手了。
“周灏,別跪了,去洗洗……哎呀!都燙傷了!”三嬸慌慌張張給他拍走衣服上的香灰,欲要将他扶起。
周灏一動不動,依然保持跪拜的姿勢,央求道:“三嬸,讓我再跪一會兒。”
三嬸哪裏拽得動他,只好說:“你先去洗洗,我有事要跟你說。”
她鄭重其事,像有大事發生。
周灏聞聲擡起頭,定定看住她幾秒,站了起來。
他是去三嬸家洗的澡,因為沒帶衣服褲子,穿的是三嬸兒子阿濤的衣服。
阿濤有點胖,周灏穿他的套頭毛衣和毛呢大衣,顯得有些寬松。
洗完澡,吹幹頭發出來,三嬸已經在電烤爐旁坐着等他了。烤爐上煨着兩個紅薯、一個白馍,火一烤,馍緩緩膨脹,變成個泡泡,泡泡破裂,芝麻一樣的餡從裏面溢出來。
見他出來,三嬸又打開微波爐,端出一碗熱飯,飯上碼滿了肉和菜,看着是酒席上剩下來的夜飯。
“餓不餓,先吃點東西。”三嬸把飯遞給他。
周灏搖頭:“我不餓。”
三嬸又只好把那碗飯放回餐桌上。
“你奶中風是在半年前。”三嬸回來,重新坐下,“從那以後就偏癱了,只能躺在床上,什麽也幹不了,是你爸在照顧他。”
三嬸垂眸盯着爐子上的紅薯和馍,面色悻然,“你爸這個人你也知道,沒個定性,照顧兩個月就嫌累,天天跑出去打牌,整日整夜的不回來,之後就是我在照料。昨晚你奶半夜起夜,也不知道是要幹嘛,她之前從不起來,人就這麽摔下床,天亮後我去看她,人已經去了。”
這麽冷的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躺一宿,又是個偏癱的身體,最終的結果,可想而知。
“我奶摔下來時,周啓松不在家?”他問,不想遺落任何細節。
家裏半夜有人摔下床,周啓松再怎麽也能聽到動靜吧?
“在。但他打完牌又跟朋友喝了點酒,睡死了,哪還聽得見別的聲音?”
周啓松不僅愛打牌,還酗酒。
周灏只覺得無力,一年前看見奶奶,奶奶還開玩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什麽時候結婚,要去參加他的婚禮……
如果當初不顧周啓松的反對,強行把奶奶接到城裏,或許一切将會不一樣。
但他也知道,奶奶不會跟他走。
這麽多年周啓松也風光過,多次要接她去城裏住,都被拒絕了,她離不開這棟祖屋,離不開她日複一日精心侍弄的菜園。
“奶奶中風的事,你怎麽也不給我打電話,哪怕偷偷告訴我一聲。”
周灏知道不能責怪三嬸什麽,卻還不是忍不住怨怼,這種怨怼也并非是沖着三嬸,沒打電話,必然是有種種原因,而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奶奶不讓打。
“我也想過給你打電話,可我沒你的號碼啊,後來想起你跟岳薇在一個地方,就尋思着她能不能聯系上你,這才托村長找到她的聯系方式,給她打了電話。”
“奶奶有手機啊!”周灏擡起頭,“她手機裏有我的電話。”
“沒看到啊。”三嬸茫然地看着他,“收拾遺物的時候也沒看到,是不是被你爸拿走了?”
周灏突然心悸了一下。
三個月前,奶奶給他發過短信,說忘記銀行卡密碼,讓他發一下,當時周灏覺得蹊跷,知道老太太不識字,更不會發短信,還以為是叫別人代發,打電話想問一下,手機卻關機了。
仔細回想,這半年來打奶奶電話總也打不通,還以為老太太手機忘記充電,關機了,或者是手機沒帶在身上,聽不見鈴聲,畢竟老人家不像年輕人,手機不離手,他們只要幾天不碰手機,漸漸地就能忘記自己有這麽個東西。
綜合這種種原因,周灏從沒懷疑過什麽,現在一想,興許奶奶的手機早就落到周啓松手裏,甚至他每個月給奶奶打錢的銀行卡也……
人都走了,多說無益。
周灏拿起手機,“三嬸,奶奶的身後事多虧你跟三叔了,我給你轉點錢,喪事我也不懂該怎麽辦,該買什麽、該打點的,還麻煩你和三叔拿主意。”
“其實也沒花多少錢,我們都是按照最簡單的來,棺材是隔壁老太給自己備的,我們花了兩千買來先頂着用。加上壽衣、自布、香燭紙馬、停靈三天的煙酒菜和辛苦費,一共花了兩萬不到。後面的火化要預約,你三叔咨詢過,遺體接運、火化費用、骨灰存放,大概需要兩千。”
周灏拿過她的手機,掃描添加微信,轉了十萬過去,把手機還給她,“那墓地呢?周啓松怎麽說?”
“你爸沒打算買墓地,說反正你奶跟你爺離婚了,沒法兒合葬,幹脆存在殡儀館算了。”三嬸接過手機,一看上面的金額,吓一跳,“你怎麽轉給我這麽多?村裏辦喪事,頂破天了三萬!”
“需要什麽盡管買,不用花精力去談價錢,買貴了也沒關系,還剩下的你們就留着,這些日子照顧奶奶,辛苦你們了。”
“鄰裏鄰居的,不說這些,我給你退回去。”三嬸低頭笨拙地操作手機,搞半天也沒搞明白怎麽轉賬。
周灏把她手機一按,熄了屏,“三嬸,別轉了,這些事我沒經驗,後面火化什麽的可能還需要你跟三叔費心,錢你就先留着,回頭還剩下,你再轉還給我。”
三嬸猶豫了一下,妥協了:“行吧,這個我也不會弄,回頭還剩下,我讓阿濤轉給你。”
“好。”周灏點頭。
“樓上我給你收拾了房間,晚上就住三嬸家,別跟你爸一個屋了,他那個樣子,我跟你三叔實在是不放心。”
“謝謝嬸。”
聊完已經晚上十一點多,周灏回到靈堂。
看長明燈的阿濤換成了三叔,周灏跟他們商量好,下半夜由他來守夜。
“三叔,你回去休息吧,忙活一天也累了。”他在三叔旁邊盤腿坐下。
“還沒到十二點呢,你怎麽就過來了?”
“我想過來陪奶奶。”周灏轉頭看了眼旁邊的棺木,又回頭,“明天還有很多事需要你幫忙,你先回去吧。”
三叔站起來,拍拍褲子:“也行,要是困了就去叫我,我來換你。”
“好。”
按照鄉下風俗,點長明燈是為了給逝者照亮前路,所以不能滅,這也是守靈的主要任務。
三叔走了,靈堂裏沒了人,房間裏打牌的人也在他來之前散了,至于周啓松,大概上樓睡覺去了吧。
周灏用鉗子将浸在煤油裏的棉芯拉長了些,然後抱着腿,坐在冷冰冰的稻草上,盯着搖晃的火焰發呆。
夜越深,氣溫就越低,門外寒風呼呼地刮,屋裏都是香燭味,還有一股奇異的木質香,周灏守着奶奶的遺體,卻并不覺得害怕。
他和奶奶沒有一起生活過,但老太太很疼他,經常提着些新鮮的蔬菜瓜果,坐兩個小時的客運車進城,給他們送吃的,那些吃的裏面往往有他最喜歡的脆柿。
柿子樹種在後院,活了十多年依舊枝繁葉茂,摘柿子不是個輕松活,早些年奶奶手腳還麻利,能上樹摘果子,後來爬不動了,就改用木造人字梯,再後來有次梯子沒放好,摔了下來,周灏就再也不準她上樹了。
盡管這樣,每年他還是有吃不完的脆柿,每每發脾氣怪她不聽勸,她總笑眯眯地說自己在樹下摘的,用竹竿勾下來的,危險的事她一概不做……
他媽媽去世得早,周啓松對他動辄打罵,奶奶是這世上唯一疼愛他的親人。
正出神,外邊傳來嬉鬧聲,周灏越過帷幕朝外看了一眼,大門敞開着,外邊天有微光,院子裏兩個年輕人在搬木炭和泥爐,還有兩個在掀瓦缸蓋子,最後掏出來一只整雞。
手機上顯示淩晨四點零七分,看來這些村裏的年輕人一夜沒睡,玩到現在肚子餓了,過來覓食。
周灏沒理會,外邊一陣吵鬧後,空氣裏飄來油脂香,說話聲也變得平和。
有人打了個寒噤,小聲說:“有點瘆得慌,不然我們搬去河邊烤?”
“你怕什麽?死的不是你姑婆嗎?”一個嘲笑的聲音響起。
那個膽小的聲音回嗆:“明面上叫姑婆,平時又不怎麽走動!”
另一個人加入話題,半忌諱地問:“聽說你姑婆是餓死的,是真的嗎?”
那人更害怕了,“我靠!我怎麽知道!你別瞎說!”
“我也聽說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小子也壓低了音量,“我聽那些大人聊天,說是她兒子不管她,天天在外頭打牌,她餓得整夜整夜地叫,還是對面嬸子聽到了,端來飯菜給她吃。”
周灏聞聲擡起頭,面如凝霜。
他起身走到門口:“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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